她站了許久,這黑衣人沒有弄出一點聲響,她閉著眼仿佛可以看見這深山中撲朔迷離的山林,听到婉轉動听的鳥鳴,忽遠忽近。
黑衣人暢飲了清水,重新綁回面罩後,大剌剌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看著眼前這還閉著眼、天真無邪的少女。她出塵月兌俗,好似仙女下凡,不!她或許是個女鬼,黑衣人想到附近一大片的野墳……
不過,是仙女也好、女鬼也罷,此刻這一張如花的臉正朝自己綻放著,不知這朵好花將會落在誰家。黑衣人突地詫異自己無端的聯想,想要起身,卻感覺腿上一陣劇痛。
「嘖……」黑衣人沒有想到自己左大腿的傷會如此嚴重,令他寸步難行。
楊品雲听見聲響,立刻睜開雙眼,只見他硬撐起的身子搖搖欲墜。
「來!攙著我的肩,我帶你到庵里上藥。」品雲將背轉向他說道。
「這傷不礙事,不必了!」
「來吧!」品雲不理會他的話,執意背對他站著,等他起身。
黑衣人看著她羸弱的雙肩,心中不禁譏笑起她的天真。他堂堂六尺之軀,憑她如何負荷得了?可是她卻固執地等待著,讓他不知不覺地探出手,按在她的肩上,只為了不負她的天真和固執。
「品雲啊……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這白雲庵只有女眷,實在是不便久留這位男客,更何況他還蒙著臉、全身黑衣,來路不明。」
說話的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道姑——聞遠師太,她與品雲的母親柳氏情同母女,因此向來對待品雲也如自己的孫女般。
這黑衣人被品雲帶到白雲庵里後,一沾床榻就躺下了,想必是體力不支又身負重傷,強行撐了一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後,頓時就松懈了。
「對不起啦!師父,下不為例了。」反正這種事,她此生是絕不會再踫上第二次的。
「那就好。對了,他的傷不礙事了,只不過流血過多,精神不濟,讓他睡一會兒,醒來就會好許多。」聞遠師太說道。
「他是什麼傷?讓我瞧瞧……」品雲好奇很久了。剛才她一直在回廊來來回回跑腿,一直是靜遠師太在替他療傷。
「阿彌陀佛……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還是不要看的好,他的傷在大腿邊接近……」
「接近哪里?」品雲探頭看著。
也難怪品雲不懂師太的意思。楊家只出了三個女兒,除了鄰家的天時哥外,她幾乎沒接近過任何男人,對男人還懵懵懂懂的。除了外貌,知道男人是喉中多了個核桃籽兒,就不知還有什麼不同了。
「去去去!再去端一盆水來,佛門淨地的別有遐想!品雲,記得今天晚上要抄一遍《楞嚴經》,听到了沒有?」聞遠師太揮了揮手,遣走了這懷春的少女。唉!品雲是不小了,沒有娘的孩子,將來誰為她找個好婆家?誰來教她男女情事呢?聞遠師太邊想邊出了神地走出了淨房。
品雲端了水盆來到淨房,當放下水盆正想走出房門時,無形中一股力量的驅使,使她又踅返了回來。
她突然想起了佛書里的《三慧經》,人散意念,不得月兌苦,只為貪念。這人身穿黑衣,還蒙著面,一定不是循正道之徒。她口中喃喃念著經文,想替此人開悟,也好警惕自己。
品雲念完後,探近沉睡中的黑衣人。他的呼吸平穩,緊閉著的眼睫濃黑細長,黑布下高聳的鼻梁隱約可見,蒙面的布巾似乎有點松動,好像只要輕輕拉開,就可以看見他的臉了。
她不禁好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佛好像沒有說做人不得太好奇,所以她大著膽伸出手,慢慢地接近他的耳鬢……
「小心好奇會要了你的命!」
冷不防地,床榻上的黑衣人雖還閉著眼,卻出了聲音,嚇得品雲差點跌個踉蹌,正急忙想將手縮回,但在半空中卻被他牢牢抓住。
「放開我……」品雲覺得自己好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逮個正著。
「是你!小尼姑,是你替我上藥的?」黑衣人一手還緊抓著品雲的手不放,一手伸進了被褥,模到了自己光溜溜的大腿,發現一條大腿上接近si處的地方綁著布巾。
「我……你再不放開我的手,我就……」楊品雲羞紅了臉。
「你就如何?難不成你還沒有看夠?」
「你有什麼好看的?這傷我可是見多了。」楊品雲惱羞成怒下胡亂吹噓,硬著頭皮說道。
「沒見過這麼的尼姑,我的褲子呢?」黑衣人放開了她的手,四下張望,想要找他的長褲。
「我?你才是不知好歹,我老遠扶著你回庵里,又替你……你真是……」品雲吸了口長氣,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又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如果施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小尼姑在這兒,會替你念經超渡,讓你早日到西天極樂世界。如果沒什麼事,那我就走了,施主請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楊品雲 里啪啦地說完,轉身就想走。
「慢著!」黑衣人對著她的背影叫道,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他心一急,觸動了傷口,索性順勢大聲申吟,她果然中計回頭。
「你還好嗎?痛嗎?對不起,對不起,阿彌陀佛!我不是故意要咒你的。藥!師父有一些止痛安神的藥,我去拿——」品雲急忙在櫃上尋藥,卻被腳旁的椅凳絆了一跤,眼看整個人就要直撲地面,怎知一只鐵鉗般的手臂攬上她的柳腰,將她扶起,一股陽剛氣息輕輕從她耳鬢邊吹拂過。
「小心點!」
「謝謝……」品雲小聲地說道,正想回頭——
「你最好不要回頭,否則會看見你不想看的景象。藥在哪里?我自己拿。」確定她站定了身子,他放開手,低沉地說道。
品雲伸出手指了指櫃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角瞥見身邊的黑影,兩手急忙遮掩住自己的眼楮,不敢看他光著腿的景象。
「剛才不是你替我上藥的嗎?怎麼現在才開始害羞?」黑衣人見她滿臉通紅,笑了笑,忍不住嘲諷了幾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品雲心里頭暗罵。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黑衣人趁她背對著他時出聲相詢,一邊將找來的褲子套上。
「我不是尼姑,我是這里的俗家弟子,俗姓楊。那你呢?是蒙面人?黑衣人?還是見不得人?」品雲始終沒有轉身。
「姓楊?你是楊家屯的人吧!你爹是不是叫楊照玄?」
「你怎麼知道?」楊品雲毫無心機地回答,黑衣人也心知肚明了。
「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不知道楊家富戶的。」
「你認得我爹,那麼我稱呼你一聲大叔並沒有錯!」
「我不認得你爹,不過是听到鄉屯里的人提及而已。所以……楊姑娘,你不用叫我大叔或大伯。好了,你可以回頭了。」
品雲噗嗤一笑,原來他是氣她先前的稱呼。
「你蒙著面,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是小、是丑是美。」
黑衣人不理會她的話,又問︰「你娘是不是本姓柳,叫柳玉如?」
「耶!你怎麼都知道?」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
「你娘呢?」黑衣人想不到得來這情報全不費工夫。
「她去世了。」
「你娘有個哥哥,叫柳玉成,也就是你的舅舅,你……知道他嗎?」
「你這人問題真多,我從來不知道我有舅舅,娘從來沒有提過。怎麼,你想要我認你做舅舅嗎?」品雲笑著說道。她本就是個愛笑的孩子,因為娘曾說過,浮生長恨歡愉少,一笑可比千金還重。
這一刻,黑衣人才仔細看清了她的面容。紅撲撲的雙頰,相映出艷紅的櫻唇,唇角邊有顆美人痣,在她牽動著笑意時,更加添了柔媚的嬌態。猶如畫匠手下巧奪天工的仕女圖,在嫌不夠完美之際,于是在嘴邊點下了神來之筆——
「你笑起來很美。」本想要強裝冷酷,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
「那你呢?你笑起來準像個糟老頭子!」品雲直覺知道他不是個年高之人,只不過還是孩子氣,喜歡開玩笑。
「楊姑娘,你不知道我的長相,對你只有好處。」黑衣人正色地說著。
「是嗎?」品雲不置可否地問道。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
品雲想也不想,月兌口就說︰「楊品雲……」
「楊品雲,品鑒浮雲半日揚……」黑衣人自語著。
「你幾歲?」
「我快十六了。」品雲看他眼神正經,不禁也肅然收起笑,直截了當回應著,「那你呢?不知該怎麼稱呼你?」
「嗯……你可以叫我傅顏。」
「傅顏……很適合你,反復容顏千變化。讓我猜猜你的身份——難不成你是叛黨?是不是?難道你不怕殺頭?」楊家屯向來平靜,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來當家,人人皆是獨善其身,誰來做主就听誰的。
「叛黨」這兩個字在楊家連說都說不得的,而品雲在白雲庵里,天高皇帝遠,就是忍不住胡亂猜測。
「殺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改朝換代、排除異己其來有自,可是百姓總是無辜的……總之,大恩不言謝,我今晚就走,免得連累了庵里上下的人。」傅顏不想再多言。
「咱們都是漢人,沖著這一點,你就不必掛懷,庵里可沒有貪生怕死、見死不救之人。」品雲猜想他是個殺旗人護漢人的英雄好漢,不禁也起了俠義之心。
「謝謝!」傅顏由衷說道。
品雲此時才仔細看清了他一雙黑白分明、英氣勃勃的眼眸,像黑夜里的深潭,讓人禁不住想跳進去。
她心里有數,聚散離別,本就平常。一個假道姑,一個真逃犯,今天過後他們將不再有交集。
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明亮的雙頰上閃著薄薄的霞紅和彩光。傅顏決定將她的笑靨烙印在心底,或許有一天他會再來尋找……
品雲聳了聳肩,走向屋角的竹架,背對著他說道︰「傅公子,我替你打了一盆干淨的水,你自己好好清洗一下,會舒服點兒……」
品雲將水盆端放在架上,話才說完,頭一回,黑衣人就不見了。
望著空蕩蕩的淨房,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落寞空虛,才不過一眨眼,她竟然就開始想念他了。
唉,算了!明天,還不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