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
「嗯!我跟蹤他們,從山崖邊爬上洞穴,將你帶下山來。」他輕描淡寫地說。
說完,傅顏怔怔地瞧著她,見她哭紅了雙眼,淚珠還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轉,不禁心生憐惜。什麼時候才能在這淒苦的臉上,尋回那白衣庵里言笑晏晏的小尼姑?他竟有一股沖動,想用任何事物來換回她的一笑。
一年半來,他總會在夜深人靜時回想著那個笑靨如花、流晶似波的女尼。她未進佛門,一肩烏亮的黑瀑用一圈灰錦緞攏在頸後,更襯托出她的花顏雪臉,而她的笑聲,亦有如鶯語燕呢……
天啊……他在想什麼?
「來,我扶你起來。」
「不要踫我!」
品雲心有余悸,揮開了他的手,突然見到他手掌上有道干了的血痕,丑陋的傷口劃過掌心,另一只手也是。
「你的手?」她站起身來,看著他的手疑問道。
「喔!我都忘了,不礙事。」傅顏縮回了手。
「你是為了救我才弄傷的,是不是?」品雲收起了淚眼,怔怔瞧著他。
「不是!與你無關。你去躺下吧!我叫嬤嬤拿床被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否認,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他習慣了隱藏行跡,曾幾何時,竟然也習慣了隱藏心情?
他的口氣透著些許的陌生、些許的怒意,或許是為了她,心底就是一陣不快。他一陣風似的離開房間。他氣自己,竟然為了她費了這麼大的工夫、竟然為了她心痛、竟然……
他還有很多未竟之事,怎麼能為這兒女私情耗費時間?更何況他還有計劃要完成,一個必須不擇手段的計劃,他絕不能被感情左右。
品雲見他來去如風,轉瞬間又消失在眼前了。空蕩蕩的屋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勉強靜下心來,漸漸回想起一年多前她在白雲庵救他的情況,她認得他那深邃的雙眸,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知道。他是誰?她能信任他嗎?該留?該走?品雲心里反復思量,繼而想到家人的慘死,不禁再次倒臥在床榻上痛哭失聲。
暗顏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三天來,雖然品雲的外傷都已經治愈,可是好不了的是心口上的傷。
每一夜,她都睜著眼楮到天亮。
「小泵娘,我想你已經好多了,不如到外頭走走,心里會暢快些。來,先吃些東西。」老嬤嬤替品雲端來了幾個素菜包子,但凝神靜听,知道她還是躲在房內,一步都不曾踏出。
偌大的四合院里,只有她和老嬤嬤兩人。院內的屋牆呈褐黑色,古老而暗沉,四周是漫無人跡的竹林,儼然有些山野荒廟的風味。老嬤嬤雖然眼盲,但她熟知四周地形,除了身影緩慢之外,與常人並無兩樣,還時時細心地替品雲打點一切。
「我不餓。」品雲蜷縮在床榻上,聲音輕軟無力。
「怎麼會不餓?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常人怎能受得了?別看我是個瞎老婆子,做幾樣粗茶淡飯的還難不倒我呢!」
品雲听老嬤嬤提到了瞎眼,忍不住問道︰「老嬤嬤,您的眼楮是怎麼弄瞎的?是有人弄瞎您的嗎?」
「這……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老太婆年紀大,記不住了。」老嬤嬤說得勉強,連品雲都覺得有蹊蹺。
「是不是他?」品雲又問。
「來來來,我帶來一樣東西,你看了一定會高興。」老嬤嬤並不回答品雲的話,轉身岔開話題,「你瞧瞧,這一定是你的!三天前我幫你換下了衣服,今天才拿到溪邊洗,我模到了這支洞簫,還緊緊地綁在你的裙帶上。我不小心弄濕了點,不知道還能不能吹?」說完,她從腰間拿出了一支漆黑的洞簫。
「啊……是天時哥的。」品雲見到了這洞簫如見到了親人一樣,接過簫,緊緊地將它抱在懷中,泫然欲泣,這已是她僅存的一樣東西了。
「天時哥是誰啊?小泵娘,是不是你的情哥哥啊?」老嬤嬤知道,這歡愉的聲音一定蘊藏了相當的感情。她眼楮雖瞎,但她的心可听得明白。
品雲沒有回答。其實谷天時的相貌在她的記憶里已經漸漸模糊了,現在惟一能讓她回憶起以往在楊家屯快樂日子的,就只有這支簫了。
她悄悄地將洞簫藏在枕頭下,轉身望向窗外。老嬤嬤說的對,她是該到外頭走走,走出這房子、走出這令她窒息的陰影。
終于,三天來品雲第一次踏出了院外,這才知道自己原來置身于一片一望無際的青翠竹林里。清風徐徐吹來,竹枝搖動,像一汪波動的海洋,??的聲響,牽引著她的身軀。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幾番曲折,竟來到一處波光瀲艷的湖泊前。青竹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虛虛實實、隱隱約約,一陣涼風吹來,湖面的漣漪一波接一波地調混著天上的雲朵。
一朵雲彩在湖面上飄過,品雲跟上前,怕它們又要消失無蹤,卻毫不自覺自己已漸漸走入湖水里,水面抵到了她的眼簾。品雲閉著氣悠悠幻幻地想著,雲兒或許是在水底吧!
她整個人潛進湖里,白綢衫子和她的長發漂浮在水面上,突然,「撲通」一聲,有人躍下湖,打破了湖面的平靜。
暗顏跳進湖里,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連拉帶抱地拖著品雲離開湖心,將全身濕淋淋的她丟在湖岸邊。
「小尼姑,你為什麼要尋死?虧你還讀過佛書,自殺的人不都是要下阿鼻地獄嗎?你這是哪門子的尼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來,一命還一命,現在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還沒有權利死——」濕透的黑布巾覆在傅顏有稜有角的五官上,幾乎可以看得見他火冒三丈的神情。
「傅顏,是你,我……尋死?」品雲恍恍惚惚的,先前並沒有死意,但此刻乍听到「死」這個字——是啊!她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可以一了百了的辦法?對現在的她而言,死,似乎是最好的解月兌,如果她死了,正好可以和親人重聚……
「走!回屋里把衣服換了。」傅顏抓著她的衣袖說道。
「不!我是想死,你為什麼不成全我?」
「你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是懦夫的行為。楊姑娘,你絕不是個懦夫!」
「我不是懦夫,只是我……我……」
「你怎麼樣?你才剛從地獄里逃回來,現在又等不及要往里跳?!世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難不成都得死嗎?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你……你到底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傅顏氣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數落。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他來晚了一步,後果會是如何。若她真的香消玉殞,他真能承受得了嗎?剛剛見到品雲浮在湖面上,他的心跳好像快停止了一樣,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可他偏偏就是不能忍受她會尋死的事實。
「我……我已經不是清白的人了,死對我而言,或許真是個解月兌。」品雲輕聲地說出心里最深的痛楚。她注視著遙遠的青山綠水,心中毫無留戀,發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臉頰上,仿佛是她的淚。
「天啊!小尼姑,你到底懂多少?那天我背你回來,雖然你的外衫破損不堪,可是你的……你的褻衣還是完好無損的,老嬤嬤也為你淨過身,你又為何……」難道還有什麼他預想不到的情景,會讓她以為自己不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們……他們踫我、模我……」品雲說不下去了。要不是傅顏蒙著面,她根本沒有勇氣說出口。
「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活不下去,那我有方法可以替你證明你是清白的。」
「什麼方法?」品雲睜著純淨無瑕的雙眼看著他。
「你真的想知道?」在蒙面的黑巾後面,傅顏微揚的嘴角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意。
「嗯。」品雲嚴謹慎重地點點頭。
暗顏心中竊笑,她真是個不懂人事的姑娘!看來他得犧牲一下。
「你得閉上眼楮。」
品雲依言,扇下了長長的眼睫。
暗顏解下一直綁在臉上的面罩,露出了他隱藏許久的真貌。
他的鼻梁高聳,一雙深邃的眼眸瓖上了兩道劍眉,在陽光下更是燦爛生輝。
品雲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有一副令人屏息的俊容,絕不是她口中所稱呼的老伯或大叔。
他冷不防地將嘴覆上了她驚愕冰冷的櫻唇,她原本濕冷的感覺頓時消失無蹤,一陣迷亂顛覆了她的理智。她竟然忘了推拒、忘了叫喊、忘了還心有余悸的記憶,天旋地轉的感覺讓她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暗顏粗暴地將她拉近,一手攬著她縴細的柳腰,一手沿著她背後優美的線條來回撫弄。
「他們有這樣對你嗎?」傅顏在她耳邊低語,品雲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抗前,他倏然放開手,迅速地將面罩蒙上,挑著眉問道。
「沒有,可是你……你……你怎麼可以?」楊品雲的神情開始有些茫然,繼而憤怒。
「沒有就好了。可是這下你的清白已經被我奪去了,我救了你一命,你獻身給我,咱們兩不相欠了。」傅顏想要用激將法來挑釁她尋死的決心。
品雲氣極,深吸了一口氣,揮手就要打傅顏——
「嘿!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是哪門子回報的方法?」傅顏緊緊攫住她的手腕,讓品雲動彈不得。
「你……你和那些土匪沒有兩樣,都是這樣的強取豪奪,我……我即刻就走,你說的,咱們兩不相欠!」楊品雲掙月兌了他的手,站起來轉身要走。
起碼她不再說死了。傅顏心底想著。
「這竹林寬廣,你要去哪里?」傅顏勾起嘴角,氣定神閑地問道。
「去閻羅地府!去沒有你的地方!」品雲頭也不回地說。
暗顏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視著她凝著淚光的容顏,鄭重地說道︰「小尼姑,你絕對不可以再尋死,你現下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回土匪窩,第二……第二是成為我的人,听我的話。」
「那你就殺了我吧!你說的兩條路我都不想走!」品雲大吼。他怎麼可以如此對她?虧她還滿心相信他!
她一說完,死命地甩月兌他的手,朝竹林狂奔而去。她一心只想擺月兌他,她怕他,更怕自己!此時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在沒有吻她之前,她的心就已淪陷了。
她的心好痛,眼下她已沒有後路,但前方偏偏是萬丈深淵,跳下去,會跌落在哪里?會粉身碎骨,還是會尸骨無存?她無法預料……
「天啊!誰來告訴我該怎麼辦?」品雲一路狂奔,不知道該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