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瞠目結舌中,葉家長子葉錦琪進入青睚堡帳房做事,一時激起千層浪,堡中議論紛紛。
田春光深知葉家人的為人,氣得不知說什麼好,霍磊也知事態嚴重,可即使是如此,他們出于道義和愧疚也沒有出聲阻擾,他們都知道兒子的日子並不好過。
而此時,有一個人,她比任何人都要落寞。
疲憊地揉揉眼楮,水芙蓉站在火房的門口,遠遠地望著東山別館飛翹出來的詹頭。東山別館離青睚堡大概只有三里的路程,可就是這樣短短的距離,深深地隔開了她與霍炎庭。
水芙蓉無精打采地躲進了馬廄里,每次從芙蓉坊回來,張羅完婆婆與公公的晚膳,她都會跑來馬廳坐坐,心意煩亂的她不想見任何人,倒是馬廳里的馬兒讓她感覺比較輕松。
她一走進馬廄里,挃著的馬兒們都哼叫著朝她靠近。
掏出袖中藏的吃食,她神色幽黯地喂著鏡嘴的馬兒。
被掛在馬廳最深處的龍駒,不像其他馬兒那樣激動,只是靜靜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沒有精神的水芙蓉。
喂完其他馬兒,水芙蓉走到龍駒面前,把糖球放在手心里,「龍駒,這里有你最喜歡的糖球,是上次你搶著吃的那個口味,我知道你愛吃,專程做給你的。」水芙蓉把糖放在掌心,攤在龍駒的鼻子下面。
龍駒沒有動。
「龍駒,他不會來的,你不用再裝了,他真的不會來……」一想到霍炎庭,想到十幾日來的孤單日子,水芙
蓉的熱淚涌出眼眶。
他一直守著病弱的葉錦娘,而她只能每日形單影只的守著空房。
「龍駒,糖球不好吃嗎?」
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伸了出來,沒有舌忝走糖球而是舌忝去了水芙蓉臉上的淚水,龍駒發出安慰似的低鳴,像是在安慰女主人。
「龍駒,龍駒,他為什麼都不回來,為什麼?我知道他不得不照顧葉錦娘,我知道我這樣哭不對,可是我真的真的好想他。」馬兒的安慰令水芙蓉越來越傷心,她一把抱住龍駒,嗚嗚嗚地哭起來。
龍駒一改往日的傲慢,貼心又懂事的一下一下為水芙蓉舌忝去臉上的淚水。
「謝謝你龍駒,你真好。」哭過之後,水芙蓉心情好了一些,她又跟龍駒聊了一會天,才轉身回到自己的寢院。
淨過臉之後,水芙蓉疲憊不堪,末到一更天她便倒頭就睡,近來不知怎麼了,她特別貪睡,有時候坐在芙蓉坊算帳也能跟周公下起棋來。
睡到三更天,她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那雙黑靴急切地跨前幾步來到床前,月亮正巧從窗紗中透過來,溫柔地映照在霍炎庭英武的臉上。
他輕輕地矮子,半跪在床榻邊上替水芙蓉壓好被角,一雙大掌緩緩地貼在她的粉頰上來回摩芋,目光深情而溫柔。
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在葉錦娘睡下之後,他才有時間從東山別館急奔回來,不顧夜路難行,不顧乍暖還寒的山間冷風。
這一段時間里,他沒有哪一夜沒來看她,只是她每次都睡得好早,根本不知他有來過。
「蓉兒。」他輕輕低喚著,執起水芙蓉粗糙瘦弱的玉手放在嘴邊輕吻著。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累?為什麼會睡得這樣沉?是不是芙蓉坊的生意太忙了?還是堡里的其他事務令她操心?
想著想著,霍炎庭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不在她身邊,無法了解她所發生的每一件事。
「蓉兒,好好為我照顧自己。」他貼在她耳邊輕輕呢喃,說完,唇在她的額頭、耳垂、面頰留下無數的吻。
吻完之後,他閉上眼楮,靜靜地陪伴沉睡的妻子。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所懷念喜愛的踏實安寧才能流入心低,逐去他白日的心煩。
「堡主!」已四更天了。霍光在門外低聲稟報道。
淺眠的霍炎庭醒了過來,揉揉眉心,瞧了瞧窗紗外,東方已露出魚肚白。
每日五更,他必須要去紫溪城的校場操練護城精兵,多年來,紫溪城能如此安定繁榮,跟這支護城精兵有莫大的關系。
紀律嚴明、忠心耿耿、武藝高強是護城精兵的特質,而這份特質是由他和弟弟親自訓練出來的。
若是有一天松懈,以前幾十年打造出精兵強將的心血就白費了,主上怠慢,下面的人也會離心離德。
「你們去馬廳候著,我即刻便到。」霍炎庭萬般不舍地再握了握水芙蓉的手,深吻了她有些蒼白的唇後離開了。
一個時辰之後,天光大亮,水芙蓉猛然轉醒,她染著睡意的眸子在屋里來回尋找,卻一無所獲,心情不由得跌到谷底。
原來方才感覺到他來了,他吻了她,還緊緊握著她的手,不過是她的一個夢而已。
好冷,水芙蓉紅著眼眶抱緊自己,無聲地躺在床上。
時間過得好慢,每天如同煎熬。
他沒來看她,一次也沒來,他們一個半月沒見面了,整整一個半月。
東山別館里有葉錦娘,所以他忘了她嗎?水芙蓉思念著霍炎庭,夜里她很早便安歇,根本不知道霍炎庭每夜都來看過自己。
忽地,一口酸水從胃底涌入口中,水芙蓉連忙躲進屋里,大嘔特嘔。這期間,她終于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她有了身孕。
「芙蓉,又難受了?這是才腌好的梅子,快吃一顆。」守護她左右的三嬸連忙拿出梅干放進她嘴里,轉身去倒清水給她漱口。
水芙蓉吐掉梅籽,用清水漱口,再將另外一顆梅子放進嘴里,惡心的感覺才不那麼強烈。
「芙蓉,你有身孕了,告訴堡主吧。」三嬸皺著眉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水芙蓉只是搖頭,轉身回去繼續揉著案板上的面團。
「哎!怎麼會是這樣,這個葉錦娘早不回來遲不回來,偏偏是這個時候回來。」三嬸靠過來,將手放在水芙蓉的肚子上,「已經有兩個月了,芙蓉。」
「三嬸,別告訴任何人!這個時候,堡里面亂烘烘的,公公婆婆每日愁容滿面,如果這時候說出來,會生出事端讓炎哥和大伙為難的。」
「唉。」
兩人揉著面團,霍炎庭突然出現在火房里。今日趁著談生意的空檔,霍炎庭從葉錦娘那里月兌身,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他除了夜夜探望水芙蓉,更想跟她說說話。
「堡主!你……你來了。」三嬸一陣眼熱地喚道。
水芙蓉連忙轉身,看向霍炎庭。
水芙蓉發現他過得不好,他瘦了許多,雙頰微微凹陷,臉色相當疲憊。
「蓉兒!」霍炎庭一陣莫名傷感,灶台前的瘦削身子令他非常非常的不舍,心里不禁疑惑又擔憂,每夜她都睡得很早,為什麼眼下還有青影?面色還那樣的憔悴,她病了嗎?
「炎哥,你瘦了!我有做吃的請佟伯送去。」水芙蓉一時哽咽,萬般委屈仿佛一傾而出,強忍住淚水才道︰
「可佟伯說,東山別館不讓人把吃食帶進去,所以……」每次送過去的吃食都被退了回來。
「你有送來吃的?」他為什麼一點都沒听人說起?
水芙蓉抿唇點頭。
肯定有人從中作梗,該死!霍炎庭激動地把水芙蓉帶進懷里,揉著她柔軟的發絲,「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為我擔心,我很好!」她靠在他的心房上,他的懷抱收緊,他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他彌補著葉錦娘,卻又開始虧欠水芙蓉,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她是他心上不可或缺的女人啊。
「姑爺、姑爺不好了!我家小姐不肯吃藥,人也不見了,還請姑爺快回水漣院。」葉家過來的丫鬟小瓶火燒似地沖進來。
來不及訴說分離之苦,來不著噓寒問暖一聲,他們就這樣被硬生生拉開。
水芙蓉憂傷無神的眼楮深深地刺痛霍炎庭的心。
被迫離開青睚堡的霍炎庭騎上龍駒飛奔至水漣院,他走進主屋,垂頭站著的丫鬟們都縮著肩,瑟瑟發抖,他再掃一眼屋中,頓時皺緊了眉頭,只見屋里所有能摔的能砸的都躺在雲石地面上,許多名貴的古董也四分五裂了。
一個叫銀兒的丫鬟低低地啜泣著。
如炬的目光投過去,只見那個丫鬟臉上有五道血痕。
霍炎庭輕聲道︰「大家都把臉抬起來。」
垂著頭的奴僕們偷偷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抬起頭來!」威嚴的怒喝。
一張張帶著血痕、紅印、手印的臉花花綠綠的一起展現在霍炎庭的面前。
「傷怎麼來的?」霍家人何時這般作踐下人了?!
沒有人回答他。
「我問你們傷怎麼來的?!」
丫鬟們猛地跪了一地,「堡主,求你把我們送回青睚堡吧,嗚嗚嗚……」
「堡主。」
「姑爺,他們有些笨……方才踩在碎片上摔的。」小瓶替葉錦娘解釋道。
一道深重的怒氣橫在霍炎庭的胸膛。
「才不是我們自己摔的呢,是錦娘夫人打的,她不但打我們,還用針扎我們,堡主,奴婢在霍家當差這麼多年,連夫人的院子都待過,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下人。」一個年長的丫鬟哭得格外大聲道,「銀兒的手都被夫人的針扎得不能握住東西了,那麼小的手,上面全是針孔,錦娘夫人說……說我們都是芙蓉夫人派來害她的……我們……」
說到傷心處,奴僕們哭得泣不成聲。
「胡說!」小瓶爭辯,「姑爺,我家小姐不見了,快找找她吧。」
霍炎庭握在身側的拳頭緊得發青,鹿皮靴硬生生地轉向東山別館外。
「爺,找到夫人了,她在山崖的巨石上,不肯下來,像是要自尋短見。」迎面而來的霍光急切地稟報。
靶覺疲倦的霍炎庭只得跟著霍光來到東山別館後山的懸崖處,此時葉錦娘光著腳站在山崖邊緣,來來回回地走著,她一見到霍炎庭,嘴唇嘲諷的動了動,「你還記得我呀?」
「有什麼話下來說。」
「我還是死了的好!」她往懸崖處彎了彎身,看著下面深不見底的幽谷。
「跟我回去吧。」他累了,對這個從小驕縱任性,此時還顯露出惡毒心性的女人徹底絕望,他就要這樣背負著罪惡感,面對這樣的女人一輩子嗎?該死!
「霍炎庭,你一直都說不想過問那十年的事,我還以為你不在乎,其實你是在乎的,你根本就不想再要我這個妻子,可是當著長輩的面你又不肯說出來,你沒良心!你拉我一起作戲給長輩們看,其實根本就嫌棄我……嗚嗚嗚,霍炎庭,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怎麼能?!這十年我吃了多少苦頭,被山賊隨意蹂躪、賤賣,生不如死,這一路我怎麼走過來的,你怎麼可以這樣折磨受苦的我?真不如死了落個干淨。」
撕心裂肺的哭聲一刻也不停地提醒著霍炎庭他曾犯下的過錯,害一個女人在外受人輕賤,飽受折磨。
心軟了,愧疚盈滿胸月復,霍炎庭再一次被她要脅成功,思及那十年的遭遇,他沒辦法丟下她不管。曾經有數次他攻入山賊的老窩,救出許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她們染病、饑餓、飽受凌虐、面有菜色,大多被救後都不堪羞辱自妝身亡,那樣痛苦的經歷同樣發生在葉錦娘身上。
如今她變成這樣狠毒的樣子,他也是凶手之一,這個責任不可推卸。
「下來,有什麼不高興的告訴我,需要什麼,我都命人滿足你。」
「我要你時時刻刻都在東山別館陪著我!陪著我!我十年沒見著你,想好好待在你身邊,看著你,跟你聊聊天,你卻跑得不見人影。」
「不會了。下來吧,我們回水漣院好嗎?」
「真的不會了?」
「嗯。」
幣著滿面淚花,葉錦娘從懸崖邊跑下來,緊緊地摟住霍炎庭不放,這一天,她又成功地用負罪感讓霍炎庭留在她身邊,也從這一天起,她開始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
葉錦娘猶如一只毒蛛,吐出蛛絲,用愧疚和以往十年的空白綁住霍炎庭,令他無法掙月兌。
「相公,我要去洛陽賞花。」
「我要江南新裁的襦裙,要最好的蘇繡。」
「去叫秋馬寺的和尚來為我講經。」
「讓我爹管理那座金礦吧。」
「帶我去臨安好嗎?」
「我二哥想要到牧場上管事。」
「我想去西夏皇城看看,相公!」
為了滿足葉錦娘的要求,霍炎庭疲憊地帶著下人,照著葉錦娘的要求在各國游蕩,有家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