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王妃 第2章(1)

細煙繚繞,有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濃艷香味,然而,它不只會讓人沉入夢鄉,還能勾起那些遺忘的回憶。

「這一筆,墨干了,來,再沾點墨。」

「對,就是這樣,‘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好,慢一點,下筆要穩。」他耐心地教導著懷中的女子如何握筆、如何書寫,她背對著他,很認真地學習。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是用力嗅著她發間的清香。

「這是你學會的第一句詩,是我教給你的,你要記得它,好好記得它。」

混沌的迷霧與花香中,他滿含深情的低語。濃烈如火的情感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從他心窩里迸發而出。

他愛到極致,用盡力氣,想要對方與他有同樣的情感。

那人是誰?她到底是誰?對她的感情強烈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淳于千海的人生,仿佛只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著她的肩膀,女子的輪廓在逐漸清晰……

咚 !一聲巨響,淳于千海從椅上站起,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胸懷堆滿了惆悵。焚燒著泣血草的香爐碎裂成四塊,烏黑的灰燼散落一地。

夢斷了,心也碎了。

「王爺!」珠簾被聞聲而來的蓮夫人快速撥開。

她擔憂地看著地上摔裂的香爐,泣血草濃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別過來。」一向溫和的儀王厲聲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連累蓮姨。

蓮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簾後。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緊牙關,情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俊雅的面孔一片黑氣。

嘀嗒!一滴血從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醫一直不贊同他常年使用這種帶有毒性的草藥。醫書上記載,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頭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卻能喚醒人的記憶。被空蕩蕩的記憶折磨三年多之後,他決定鋌而走險,用泣血草來尋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發後會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後,他斃命了怎麼辦?面對生命中的難題,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泣血草。

如果曾經的種種只是他的幻想,他就放棄,不再陷入空茫。

屢屢使用泣血草,結果都是證明是他忘了一個不該忘的人,那些下意識的舉動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越來越肯定,有個人必須把她想起來,她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跡,以至于他無法解月兌。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簾外的蓮夫人輕聲地道︰「王爺,泣血草毒性太烈,請王爺三思啊!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對她的勸誡置之不理,淳于千海閉目反復回憶夢中不太清晰的輪廓。

「王爺,宮里的高公公剛剛來過。」東藍在這個時候也出現在簾外。

「嗯。」他輕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帶來一壇花雕酒,這酒是皇上讓紫芳郡主特地拿出來送給王爺的。皇上說,望王爺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氣,早日娶妻。」

淳于千海與紫芳郡主素未謀面,更無交情,此次得了這壇酒,全賴當今聖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傳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擇一吉物轉贈儀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細思量後,決定把這壇酒送來。其一是因為這上面的古詩,喻義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兩壇,他們自己留著一壇,送出一壇,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處包著鮮紅綢布的酒壇送到簾內。

淳于千海瞄了眼那個酒壇,在想著打發人拿下去時,不意瞄見壇身上朱紅的小字。

霎時,有股相當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他心頭一陣莫名劇痛。

「王爺!」看著簾內人身影搖晃,蓮夫人和東藍不免驚憂。

字跡與詩觸動了他。

「東藍,請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興慶宮來。」

「回王爺,今早郡主就與尚書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親了。」

淳于千海頓了頓道︰「那只好這樣了。把所有經手紫芳郡主婚書的下人媒婆都找來。」

「是,東藍這就去辦。」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說不定就要撥雲見日。

***

興慶宮中,千傾龍湖里,閃動著朝霞金光。當中的百花連萼樓,猶如一座海上的蓬萊仙島。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藥,開得爭奇斗艷。

「請各位在這里稍作停留,等百花樓那邊有了消息,就帶大家過去。」一個中年婢女,攔在人群之前,既嚴肅又不失客氣地說。

一支百來人的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之中有官媒、有結彩匠人、有布坊老板、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後,是昌樂坊喜鋪的人。

「當家的?你不舒服嗎?臉色好蒼白。」

「當家的,我們扶著你吧。」昌樂坊喜鋪的人都擔心地圍在孤霜身邊。

「什麼面色蒼白,昨日水粉鋪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干笑兩聲,臉上的粉如同雪片飄落。不由分說被帶到興慶宮,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雖說她常年替風長瀾辦事,又與官媒斗狠,但她極少接近興慶宮和皇城一帶。

伙計們都掩鼻跳開,余伯移動慢了點,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當家的,別鬧了。」今日當家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平日那樣干練。

「別吵,你們都擋前面。」孤霜又縮到隊伍的最後,大有隨時逃走的打算。

興慶宮,她不該來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講起這里,說他年幼時陪伴著臨淄王,也就是當今聖上,在此讀書的情景。

此地是聖上未登基前的住處,儀王在京城中沒有府邸,進京都會被聖上安排在此暫住。可以想見,皇上有多看重這位表弟。

她還記得,自己曾吵著要他帶她來興慶宮游玩……

餅去歷歷在目卻又無比遙遠。

她來到了興慶宮,身畔卻沒有他。

「王……回來了。」一陣嘀咕聲從人群中傳來。

「真的?」

「你沒听說?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鎮守西北……這也有些……」

「什麼?還沒娶王妃!」

「宮里人都說,聖上召儀王回來,是要賜婚呢。」

「哈哈!這下我們可有得忙了。「官媒們都開心的消作一團。

半晌後,中年婢女再次出聲,「最後那位婦人,你要到哪里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內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著肚子,在原地打轉。她必須逃走,越快越好,情況很不妙。那個人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整個人差點大叫出來,嬌軀不由得顫抖起來,惶恐壓抑不住。

「她怎麼也來了?」官媒們向她投來殺人的目光。孤霜可沒少找她們麻煩,就拿一個月前,孫家跟工部尚書李大人家的親事,就是讓她硬生生給攪亂了。

「真倒霉。」

「繞過這個湖畔,往南邊走半里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宮里真不方便,害民婦尿濕褲子可怎麼辦。」她粗俗地嘀咕著跑離人群,朝南而去。

崩計自己遠離了大家的視線,她才直起身子,比剛才跑得更快了。她一頭沖進湖岸深處的樹林,讓樹蔭掩蓋她的行蹤。

離開這里,一定要離開這里。她無聲地對自己大吼。離開興慶宮,直奔城門,她要逃出長安。那個人回來了!他與她近在咫尺,她發過毒誓不再相見啊!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決不能再站在他面前,絕對不能。

記憶里有個聲音告訴過她,興慶宮西邊圍牆有個狗洞,那是他年幼時偷出宮的路徑,如果她運氣好,一定能找到那個狗洞。

提著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沒瞧見前方樹林盡頭有人經過,咚的一聲,她沖撞上另一具身體。

她往後栽倒,周圍一群人發出怒喝,「什麼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來的長臂勾住,免除她跌個四腳朝天的命運。

在穩穩落地前,她被壓在一堵精實的胸膛上,接著她的眼楮,在對方的發際線處,看到一條長約三寸的細疤。

這條疤很眼熟,是她親手杰作。她知道他是誰,太巧了,巧得讓她心碎。她閉上雙眼。

「都退下。」淳于千海喝退沖上來的護衛後問︰「你是誰?」他眯起眼,對她那一臉白粉,皺起了眉,無法認同她的打扮,助她雙足落地後,他松開手,退後一步。

好粗鄙的婦人。她高高挽起的頭髻,說明她已為人妻,竟還不知如何收斂。

腦里一片混亂,孤霜試圖去適應這份意外。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交集的。

濃厚的妝令人無法看出她本來的面容。

然而,仔細打量了下她的發髻、烏黑的鬢角、細長的柔頸,還有裊娜的身段,淳于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壇上的那一行字。

相當的陌生卻又無比的熟悉,他從未見過她,但是,似曾相識之感,又是如此強烈。扣住她縴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經這樣在她的玉膚上停留。

「來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遠處有隊人馬腳步雜亂地跑近。

「對對,跑丟的就是她,我認得,抹的粉比牆還厚。」中年婢女氣喘吁吁領著侍衛跑來,在見到孤霜時伸指一比。

甭霜朝天翻了個白眼。什麼叫粉比牆厚?她只是粉抹得多了點好不好。

「啊!王爺。奴才不知您在此,請王爺恕罪。」追來的人齊齊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著跪下,掩飾自己的身材,也沒能得逞。她只好垂下頭,慢慢移動步子,與淳于千海拉出距離。

豐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著她。艷紅的齊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羅衫下,是一具飄逸柔弱的玉體。

剝去這一身衣料,她應該有個很美的身體。竟被喚起。

「稟王爺,與紫芳郡主婚事相關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請王爺定奪。」記得正事,中年婢女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本王就去看看。」他調整心情,冷靜開口。

淳于千海闊步前往大同殿。

甭霜以為自己會被放開,沒有移步,結果被強行拖拽著往前。這一路,他冰冷的掌緊扣著她的玉腕,力道卻很輕柔。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牽住她不放。在他眼里,她應該只是個素昧平生的少婦,這樣牽著她,並無半點道理,甚至不合規矩。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淚,可見他的記憶里並無她的存在。

這麼多年未見,再次謀面,傷心的只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麼?她好想知道。還有為什麼他還不娶妻?為什麼還沒有子嗣?長年坐鎮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頭?

想著心事的工夫,他們很快地來到大同殿。

淳于千海出現在眾人面前,大殿內,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著便服的儀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楮仿佛天上的神祗之眼,干淨又充滿悲憫,在陽光下,黑潭般的眸會變成淺淺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梁俊挺。他沉靜的面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風雅中有溫柔有精明有威嚴。不論男女,皆在他一個挑眉下,神魂顛倒。

所有人為他的豐姿傾倒之時,唯有孤霜低著頭。

她在回避他。淳于千海將她的反應全部納入眼里。

長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穩道︰「今日請各位來,只有一事請教。」他笑了,如沐春風的笑容漫入人心,「誰能告訴我,這壇酒出自何處。」

酒?孤霜抬起頭,四下梭巡。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正抱著她送給紫芳的花雕酒。

一點點冷意在她心頭聚積。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與他切割,老天為什麼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發過毒誓,一輩子不見的啊,多少次,她強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著自己的手指,壓抑奔向他的沖動,最後還是……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她在長安,被淹沒在茫茫人海里,他在西北,與吐蕃人費力周旋,本不該再見的……

「是她!」

她看見郡王府的眾下人還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爺,這壇酒是媒婆孤霜送給郡主的。」

鉗著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一下。

就在一瞬間,她變了臉,「哎喲!區區一壇酒,還被你們記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著。那笑容與天下大部分見錢眼開的媒婆沒兩樣。

淳于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見粉末撲簌簌地自她臉上飛舞而下。

「咳咳!好嗆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這香粉的味道,連聲抱怨。剛趕來大同殿的蓮夫人看傻了眼。

「哎喲,不能怪人家嘛,這水粉可是王老板的鎮店之寶哩。」她還嫌不夠亂,抄起別在腰上的羽扇揚了起來。

「咳咳。」清了清喉嚨,始終像尊神祗的淳于千海道︰「蓮姨,帶所有人下去領賞銀,打發他們出宮。」

「遵命。」

人群跟著蓮夫人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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