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考試的結束,耿信滌大學生活的第一個假期到了。
她又開始忙忙碌碌地打工,到處找兼職,以期在這段可全部利用的時間里賺到足夠多的錢來供應自己那高額的學費。
常朗發現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是那樣無法自拔地愛慕著她,仿佛生命中再也沒有其他能令他關心和動情的事情,她的表現卻依然淡然和冷靜。
從來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會是這麼辛苦。
尤其是被愛的女孩沒有墜入情網的迷茫與掙扎、小鳥依人的嫵媚,讓他沒有那種自己是個能被安心依靠的男子漢的感覺。
她是如此堅強,寧可辛苦工作至半夜才回到那間簡陋的小屋,寧可獨自忍受著辛勤的勞累,也絕不接受他哪怕是一分錢的幫助和憐憫。
堅強、獨立又高傲。他也正是愛上這樣的她,愛上這樣性格的她。他可以等,等她一輩子,等她什麼時候終于有時間了,終于有心情了,終于可以完全地向他敞開心扉,向他吐露那讓他期待甚久的三個字,向他坦承她對他也是有感覺的。
在那之前,他可以放棄所有的願望,放下所有的理想來幫助她完成她母親臨終的心願。因為即使她不說,他也可以深深地感覺到,她的生活重心依然是學業,依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午夜的小巷里,街燈暗暗地投在地上,讓小屋的陰影時隱時現。偶爾幾聲野貓的嘶叫,讓這個無聲又有些陰沉的夜,平添了寂寞和寂靜。
匆匆地,耿信滌帶著一身的疲憊和倦意趕往寄宿的小屋。她的腳步細碎,無法掩飾連續多日勞動的辛苦。然而她的臉上,卻帶著一絲輕柔,煥發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光彩。她的心里,也正盈滿無比的溫馨感覺。
一想到常朗燦爛的笑容、開朗的眼神、熱情的關愛,她立即感覺輕松了許多,就連沉甸甸的雙腿仿佛也突然有了力氣,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
她也感到了自己的變化,感到了從「電腦女人」變成一個普通女孩的幸福。而這種得來不易的幸福正是常朗給予的,是他教會了她如何生活。唉,她長舒一口氣,深吸著暗夜里特有的清新空氣。
抬頭看看像是用亮寶石瓖嵌的黑天鵝絨般的星空,幾縷細細的雨絲飄飄地落在地上。
春夜時雨,這若是發生在一般的仰望星空的少女身上,恐怕足以使她們驚喜得叫起來吧。可是現在,她有些好笑地想,若不快些回去,雖然這雨不大,也足以讓她渾身濕透了。
遠遠地,她看見有個黑影縮成一團,蜷在她的門口。
「常朗?」她驚訝地說,「你怎麼會在這里?」
常朗慢慢地站起來,他冷得牙齒直打顫︰「杏兒……」
她慌亂地推他進屋,剛要忙忙碌碌地找毛巾,倒熱水,他已經抓住她的手︰「我來。」
他熟練地找到毛巾,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開始擦她短短的黑發︰「今天一天天氣都不好,你應該帶把傘的!如果淋濕了會著涼……」
「好了,」她攔住他的手,拿下毛巾,「我根本沒有淋濕,可是你的頭發在滴水。」
她站起來,踮著腳尖,手指沿著他俊美的線條慢慢移動,輕輕地擦拭起他那頭略長的發。她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他的容貌。
一定是因為外面在下雨吧,她的聲音也是破天荒的溫柔︰「怎麼這麼晚了還來?」
他委屈地看了她兩秒鐘,突然俯下頭,溫暖的唇像雨點般落在她的眉毛、睫毛、眼楮、鼻子、下巴,最後輾轉在丹唇上流連。
帶著不能吐訴的一絲痛苦,他好不容易才結束了這個吻,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他的聲音低啞又深沉︰「我想你了……」
她仰起臉,下意識里感受到從他懷抱里傳過來的強烈的思念,她的忽視讓他不安嗎?「可是我要打工啊。」
他的眼神迅速一黯,低聲地帶著點請求地說︰「那可以我接送你!」他再也不能忍受見不到她的痛苦。
他的神情讓她充滿了犯罪感,好像是她狠心要拋棄他似的。
「當然好,只要你不嫌麻煩。」她掩飾地從他懷里掙出來,看看窗外的雨,發現雨勢很大,「雨好像不會停了,你——」她哼著說,「要不要留下來?我這里是上下鋪兩張床的。」
常朗的眼情迅速恢復了生氣,雖然她說得拗口,但這是耿信滌第一次主動地邀請啊!
早上,耿信滌很早就被屋外的鳥叫聲吵醒了。
春天到了,太陽出來得早了,給小屋帶來淡綠色的光暈,照得窗台上擺著的含羞草格外的健康和有生氣——奇怪的是,這株草自從被她接管了以後,居然緩慢、但是真切地開始茁壯起來!生長得一天比一天好——屋子里有著一派生機盎然的喜悅。
為什麼喜悅呢?呵呵,她笑著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上,听著下鋪均勻的呼吸聲。這就是原因了。
常朗從那雨夜之後就常常光顧這里,每天堅持接送她到工作的地點,辛辛苦苦地等在外面;然後,通常晚上回到這兒都會太晚了,所以他就經常留宿在這間小房間里了。牙刷、毛巾、書本,他的東西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她的家里了。
輕巧地穿上衣服,她順著梯子翩然而下。在小洗水池邊洗漱好後,來到常朗的床邊,看著他像孩子般的睡相。
他的手露在被子外面,她仔細地看著,發現它有一些粗糙了。
他曾經爬上爬下地給這間房子涮漆、鋪油,讓他們的小屋不僅堅固起來,並且充滿了暖意和溫馨。于是這雙手就變粗了,不太像拿鼠標和敲擊鍵盤的手了。
「常朗,」她搖著他的枕頭,「起床了。」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嘴里不知念叨著什麼,又睡了。
「常朗,」她稍稍抬高了聲音,「今天開學,快點起來了。」
他扯著被子,蓋在腦袋上,含含糊糊地說︰「你吻我一下我就起。」
她好氣又好笑,這些天她算是見識到他賴床的本事了。
「好啦,」她敷衍地說,「快點起來?」
他鯉魚打挺地蹦了起來,幾下穿好衣服,三步兩步走到池邊,飛快地開始洗臉、涮牙。
她跟在他身後,不住地幫他收拾殘局。
「牙刷頭要朝上,這樣不會有殘留水漬。」她伸手把他的牙刷倒過來,又眼看他把洗臉的毛巾亂七八糟往架子上一拋,她趕緊伸手過去,「要擰吧水,放好……」
常朗抹了一下額頭上沒擦淨的水珠,一把把她擁進懷里,按住她忙忙碌碌的小手,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聲音很是調皮︰「別管那些了!現在,我該要我的獎賞了。」
他的頭俯了下來,熱烈地捉住了她的唇。
她先是嚇了一下,接著就沉迷在他制造出的激情里了,不知不覺,也熱烈地回應起他的需索。
朦朧中意識到,這個假期是她生命中最快樂、最甜蜜、最難以忘記的時間了。
校園里的一切一如以往。
林薇和鐘濤的感情,更是和他們一樣發展良好。在大學里,似乎沒有一個年輕人逃得過青春的召喚,那血管里流淌著的狂歡因子,一旦踫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就會蠢蠢欲動。
雹信滌漫步在後山的林地上。
春天給這片樹林,畫上了郁郁蔥蔥的一筆,它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寧靜、安詳、又溫馨。
穿過彎彎曲曲的小路,她不喜歡已經被人踏出淺淺痕跡的小路,卻專揀林葉濃密的地方走。一直到那棵枯樹前才停下來。模模上面干裂的樹皮,她能感覺到生命的滄桑。
席地坐在樹影下,她攤開書,開始讀書了。可是思維卻仍止不住地轉動。
常朗用這棵直立不倒的枯木,開啟了她的心門,讓他們最終相愛相許。這棵樹,對他們的愛情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常朗為什麼愛她呢?她不知道。她清楚自己對他了解得太少了。不過,這有什麼關系呢?這個一身燦爛光彩的男孩子,硬是在她的心中佔了好大一塊位置,讓她都想不到遇見他之前是為了什麼而活!
她有多久沒有想到那個遙遠的目標了?
隱約中,她好像听見說話的聲音。不,她搖搖頭,不會的,這里除了常朗和她,都沒有人來過。
常朗說話的時候,唇邊總是帶著淡淡的、大方的笑容;而談到動情時,又常常會爽朗地大笑,豪情沖天。
「為什麼總是在笑?有那麼多好笑的事情嗎?」她問過他。
他笑嘻嘻地說︰「‘喜盈’、‘開朗’、‘快樂’和‘愉悅’是爸爸媽媽送給我們終生的禮物。他們說,希望我能夠常常開朗。因為,這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她也感染了他的笑容,快活而輕快地笑了。
「是啊。」她回味著,他有個很溫暖的家庭,和很愛護孩子的父母,「還好你爸爸不姓章!」她笑著轉身逃了。
「什麼意思?」他撓著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繞著圈子罵他「蟑螂」。她居然也會開玩笑了!常朗笑著追了上去。
嘻嘻哈哈地,他們扯在一起,鬧成一團。
說話的聲音大了,還夾雜著抽泣的哭聲。這好像不是幻听了,是真的有人在說話。她本來是不在意的,對這種類似的偷窺也不感興趣,可是當那些聲音提到了他的名字——
「……可是沒想到常朗真的會喜歡上她。」不太清楚的女聲。耿信滌立即警覺起來。
「上回陸緹說看見他們在機房接吻,我還不相信呢!可是寒假的時候他們居然同居了,整天一起進進出出的,好多人都看見了。」另一個聲音很八卦,像是對這消息很感興奮。
「誰知道沈學長喜歡這種女孩,我一直以為他喜歡的是林薇。」不知誰說著說著竟然哭了,「我真不甘心哪!」
「好了好了,」周圍的人紛紛勸解,「或許常朗和‘電腦女人’之間有緣分,沒辦法啊。」
「可是我很奇怪啊,像沈學長那樣的人,竟然忍受那種地方——听說他們同居的地方破得很——他真的是愛暈了頭嗎?」其中的一人說道。
「是啊!沈學長可是伊泰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啊,該不會是他和家里鬧翻了,才一氣之下出走的吧?」
……
雹信滌手上的書,「啪」地掉在了地上。
常朗不姓常,他姓沈!
他還是那個跨國集團所有人的兒子!
她突然慌了,害怕的感覺如潮涌來。
「這是剛剛空運過來的湖柚,你嘗嘗看吧,很好吃。」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是什麼樣的人家才吃得起空運過來的水果?為什麼她都沒有注意過?
他那雙眼楮,滿蘊晶瑩、透澈,又似深潭又似光源。難道那里面竟然充滿了欺騙和謊言?
她慌亂地用手捂在胸口上,那里正像裂開一樣痛。
頭無力地靠在了樹干上,這時她才發現,用一棵枯木來情的標志是不吉利的。因為它太脆弱而易折了,經不起風雨和時間的考驗。
當常朗下了課跑上後山時,看到耿信滌正斜靠在樹干上,微風卷起她的短發和衣角。她好像睡著了。
他愛憐地瞧著她的睡相,月兌下校服蓋在她身上。
她的眼楮驟然睜開。
「你醒了?」
她不語,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臉色青白。
常朗發現她有些不對勁︰「杏兒,你不舒服嗎?」
雹信滌慢慢站起來,聲音平板︰「沒有。」
他不放心地瞧著她細微的變化,劍眉漸漸皺在一起︰「你有點不對勁,是不是風吹的?」他伸手輕觸她的額頭,溫度很正常。
雹信滌身子一僵,厲聲說︰「別踫我!」
她瞪著他,怒氣如排山倒海般迅速涌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她尖聲說︰「別踫我,沈公子!我沒這個榮幸!」
他大大地驚愣在原地,呆住的眼楮里全是緊張和不安。
「你,你都知道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額上滲出了小水珠,「杏兒,我不是有意瞞你的。有很多問題在一開始我們就沒有說清楚,可是這並不重要是不是?」
「夠了!」她霍地打斷他,開始收拾滿地的書,「我要回去了。」
「不!」常朗大急,「你一定要听我解釋!」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卻大力甩開他,滿臉是冷霜,滿眼是寒氣。
「解釋什麼?沈常朗?伊泰集團的長子、計算機部的部長、全校師生的寵兒、校園女生的王子……」她冷哼一聲,「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頭餃嗎?」
他打了一個寒顫,在她又恢復冰冷的目光中害怕了。她果然如他想象的反應激烈!
「杏兒,」他困難地說︰「或許我是在存心隱瞞,但是我絕沒欺騙過你。我認為談戀愛是我一個人的事,這並不牽扯到我的家庭。」直覺地感到,那堵冰川又砌起來了,寒寒地、冷冷地、無邊無際地,把他隔絕在外。
她推開他擋路的身軀,從牙齒中擠出聲音︰「你怕我知道你的身份以後,會貪圖你家的財產是嗎?」一種難言的悲哀涌了上來,令她的聲音哽咽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別再來找我了。沈常朗!」
她飛快又有些磕磕絆絆地跑開了。
常朗——不,沈常朗,無助地支著頭,眼瞅著她蕭索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下。惱懊地「咚」一拳捶在樹上。
縈繞在耿信滌身邊的光暈消失了,她又回復到寡言又冷淡的模樣。除了林薇,沒有人能夠接近她。或許,就連林薇也走不進她的內心。她就這樣固執地從此拒絕了沈常朗,也拒絕了常朗,就像以前她做任何事一樣堅決。
「杏兒,」常朗從門後閃出,幾日的相思,令他一向開朗明亮的眼楮里,有著掩飾不住的憔悴,「你該听我解釋的,我絕對沒有‘游戲’我們的感情。」
可是她根本不听他的解釋,甚至一個字都不願意听他講。繞過他,她徑直往操場走。
「我從來都沒想過我和你有什麼不同。我知道,我們有著相同的愛好,有著相同的理想,有著相同的目標。」他低聲下氣地說。一直跟在她身後,追到操場。
「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呢?我姓沈,我姓常,都沒關系。我還是我啊!」他傷心地問,「你就這麼恨我的家庭嗎?」
他看見耿信滌的身體閃過一下輕微的痙攣。她慢慢轉過身,聲音幽幽的,悲涼出現在她臉上。
「為什麼你要是沈常朗?」她低聲問。
「可我也是常朗啊!」他急急地辯解,心里又升起希望,「是要和你一起開公司的常朗;是每天陪你上下學、打工的常朗;是要每天和你一起澆灌含羞草的常朗;是提醒你按時吃飯的常朗……」他的聲音哽咽了,「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就會常常忙得忘了吃飯……」
一時間,兩人都回想起了在小屋度過的日日夜夜,那些幾乎是相依為命的日子。
如果這時沈常悅沒有突然出現,如果她身邊沒有跟著一輛超豪華的勞斯萊絲,如果她沒有把常朗使勁往那超豪華、也是超刺眼的車子上推,常朗相信,她一定會和他重歸于好了。
但是,這個明眸皓齒的十幾歲少女,一來就哇哇叫著,把常朗往車上拖。
「二哥!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連家也不回,宿舍電話又找不著你。你忘了今天是顧伯伯的生日了?爸讓我來接你,他說你一定要去!彼伯伯可是最疼你的了。他大壽你要是不去,太沒禮貌了!」
常朗也被突然閃出的妹妹嚇了一跳,他掙扎著︰「悅悅!你等一下!我還有事沒辦完!」
沈常悅不由分說地把他塞進車里,自己也鑽了進去,沖著司機揮揮手︰「走吧!」
他大叫︰「停車!停車!我要下去!」
眼看他和耿信滌就要和好了,他冒失的妹妹卻這樣一擾!
他清晰地看到耿信滌的臉上閃現出了失望和輕視的神情。她會怎樣想?
他好像听到她的心聲︰「我早知道了。你就是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來自于一個高人一等的豪門家庭!你家的車進出校園都如履平地、旁若無人!」
沈常悅驚詫地按住他︰「二哥你瘋了?你有什麼事非得今天辦?爸媽一直沒計較你半年不回家,可是今天如果你再不去,他們一定會生氣的!彼伯伯是爸的好朋友哪!你怎麼變得這麼任性?」
任性?他瞪著妹妹責備的神情,發現她長大了,變漂亮了,口齒伶俐了許多,思維也更加敏捷了。
他頹然坐在座位上。這半年他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陪耿信滌,以至于忽略了家人。
今天他真的不能不去。
夜空的點點星光,將涼台上一個年輕人的身影拉得老長。他獨自一人倚著白雕花欄桿,任涼涼的夜風吹在單薄的衣衫上,竟毫無知覺。
當顧思義跨進涼台時,看見的正是常朗孤寂、寥落的背影,渾然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
他走到他身邊,用手扶著欄桿,仰起腦袋,夸張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哇!原來我家外面的空氣這麼好,竟然讓人在這里流連忘返!怎麼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呢?」
常朗不語。他沒有心情和老朋友開玩笑。
「你是怎麼了?」顧思義側著頭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很快的,他便發現了原因,常朗的臉上,清楚地寫著煎熬︰「被人甩了?」
常朗的聲音悶悶的︰「別瞎猜。」
「哈!」他怪叫一聲,「‘別瞎猜’?你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憐!懊不會是被綁架來的吧?」他哈哈大笑。
常朗不禁苦笑一聲,還真是名符其實的綁架。一想起他上車時,耿信滌失望的眼楮,就感覺像是要失去她似的。「我說,」顧思義忽然說,「你快去吧!」
「什麼?!」常朗詫異。
「瞧你那一臉傻樣。還真是讓人受不了呢!」他叫了起來,「來我家就讓你這麼難受嗎?」
看他還像傻子似的愣在原地,顧思義忍不住把他往外推︰「你已經跟我老爸賀過壽了,生日酒也喝了,和家人也見過面了,不趕快去還等什麼!」
他的話提醒了常朗,但是理智並沒有完全消失︰「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找人?」
彼思義嚷起來︰「傻瓜!‘相思’兩個字都寫在你的臉上呢!放心,你家那邊我會幫你搞定。快去吧!」
立即,他一晚上停滯的思維飛快地恢復了,光彩迅速染上了他的面龐,希望燃起在他的眼中,恨不得立即奔向那令他魂牽夢縈的小屋。
緊握了一下好朋友的手,他轉身飛奔而去。那速度、那喜悅,就連被囚禁多年的犯人大赦出獄也比不上。
夜已深了,耿信滌依然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一聲輕輕的剝啄聲響起。
她擁被坐了起來,「常朗」兩字差點沖口而出。惱怒地在黑暗中瞪著眼楮,她痛恨自己這樣想念他。這間屋子有太多他留下的記憶,全都甜蜜而醉人。可如今這些回憶只令她感到屈辱。
門外只響了一聲,一切就又恢復了安靜。模索著,她又躺回去,用被子蓋著頭,拋開一切有關他的影像,強迫自己入睡,可腦海還是不斷地出現著他的笑容,耳邊也在放映著他的笑聲。淺淺的笑、爽朗的笑、顛三倒四的笑……
「夠了!」她受不了地大叫,捂住耳朵。
「踫踫踫!」那煩惱的門卻在這時被敲響了,而且,好像還有常朗的聲音︰「杏兒,你開開門!我知道你還沒睡,讓我進去,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她一驚,卻不回答。
一陣沉默後,常朗的聲音響起︰「如果你不開門的話,我就一直站在門口等,一直等到你出來。」
她想讓他站死在外面算了,她想應該好好懲罰他,她想現在安安靜靜享受一下折磨人的快感。可是她「嗖」地跳下床,打開了門。
常朗的面容,不再像以往那般有光彩。現在的他,非常蒼白,頭發被夜風吹得亂七八糟,眼楮在昏暗的街燈下黝暗、深沉、悲哀,而帶著種祈求的意味。
她讓他進來,打開燈,譏嘲地說︰「豪門大宅沒有讓你失去對這間小破屋的興趣嗎?這間又破又小的房子不會辱沒你顯赫的出身嗎?」
他被她口氣中的惡毒傷到了,他輕聲說,聲音酸楚︰「這間房子是我們一起布置的,我以為,它是又漂亮又可人的。」
她慢慢坐在椅子上,為他的受傷略有歉意,但是一想到他的欺騙,這點歉意立即煙消雲散︰「很抱歉,這里已經不歡迎你。窗簾、床單、桌布……還有你曾經刷油、涂漆的錢我會按市場價賠給你。對了,我幾乎忘了,你家富可敵國,不會在意這幾個小錢。」
他定定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眼里滿是悲哀和痛楚。
「你不肯原諒我是不是?」他低聲地說,帶著苦笑,「我——真是作繭自縛。我從來都不曾為我家的財富驕傲,可是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成為一個窮光蛋!你讓我渺小,杏兒。」
「不過,有樣東西是給你的。」他掏出一個絨布口袋,「我希望你能收下。因為這不是用父母給我的零用錢買的,是我假期里做家教賺的錢。」
他抖著絨布,從里面滾出一個戒指。拉過她的手,他把它放在里面,合攏後又放回她的膝上。
她被動地、受催眠般、無意識地看著掌心上靜靜躺著的這個小東西。薄薄的圈兒,玫瑰的花紋,毫無特別之處,只是在戒指的內環,刻上了一個頗有涵義的「杏」字。
他說得對。
他根本就沒有欺騙過她。他不過是個怕失去愛人的普通男孩子。而她竟然把他歸入到惡意的謊言和游戲中。這對他,是否太不公平了?
她怔怔地瞅著他,瞅著他,瞅著他抬起的那雙漂亮眼眸里滿是痛楚和折磨,瞅著他消瘦的臉龐,瞅著他終于絕望地邁著憔悴的步子走向門口,瞅著他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她突然輕叫了一聲︰「常朗!」
他立即轉過身來,只一晃就把她抱在懷里,干渴的唇一下子吻住了她的。他喘著氣,急切、熱烈地、誠摯地、心痛地吻著她。
有咸咸的、濕濕的、溫溫的東西流進了糾纏在一起的四片唇里,驚醒了她。她模模他臉上的輪廓︰「你哭了……」
他把臉不好意思地埋進她的肩頭︰「你會嘲笑我嗎?」
她拉回他躲藏的臉,正視他的明亮眼眸︰「不,不會。」手指劃過他的臉,「你瘦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為她的關懷而感動︰「不,我只想要一樣東西——你!」聲音啞啞地說完,他立即俯下頭去,堵住了她的唇。而她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抱緊他的脖子,熱烈地反應著。
世界在他們眼中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們重歸于好,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件事。
雹信滌在常朗的軟磨硬泡下,戴上了那個戒指,生平的第一個飾物。
「我以後會為你買最大的鑽戒。現在,你就將就這個銀的吧。」他握緊她縴細的手。
「不,我只要這一個。它比世上任何的戒指都要有價值。」她認真由衷地說。
常朗重又活躍起來,校園里又時時可見他活潑開朗的身影,甚至他比以前更加的熱情和光芒四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會不時地傳出歡聲笑語。
而耿信滌的變化也足以令人驚奇。拋棄了心靈上的桎梏,熔化了內心的冰川,她變得美麗而動人。
只不過,這段來之不易的幸福時光消逝得那樣快,粉碎得那樣徹底,永遠地成為了他們兩人生命中的一段痛楚回憶。
打碎這幸福的是常朗的姐姐——沈常盈。這也是耿信滌第二次見到他的家人。
當身著職業套裝,拎著昂貴精巧手袋的沈常盈,出現在耿信滌的住所里時,她顯得與這里的環境是那樣格格不入。尤其是,她還帶了一臉的怒氣和來勢洶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這個弟弟已經久不回家,電話又總是找不著他,上次給顧伯伯拜壽也是匆匆地一來即去,家里人都很擔心。當她特意趕到宿舍找他時,卻被告之他現在和一個女孩「同居」在一起!
雹信滌直視他的姐姐。
她多美麗啊,完美的臉龐和完美的身材,衣著得體,舉止出眾。只是她的眼神太復雜了,激動、驚異、生氣和不敢相信。她頓時感到受傷了。
「常朗出去家教。」她冷冷地答,「要找他請晚上來。」
「什麼?!」沈常盈叫,「家里給他的零用錢不夠用嗎?他為什麼要出去家教?」她緊緊地盯著她,眼神犀利迫人。耿信滌那根敏感的神經立即發作了,她是在暗示她逼迫常朗出去工作嗎?還是認為她為了錢而接近他?
「我想你最好去問他本人。」她昂起頭,迎戰地對上沈常盈的目光,「不過,我想你們大概不會明白白手起家所能獲得的成就感和驕傲感了。」
沈常盈為她的態度生氣了︰「你以為我們是什麼家庭?‘伊泰’就是我們的父母赤手空拳打下來的!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從小到大,我們從不被允許享有特權!就連我本人也是從一個最普通的職員開始做起,憑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才可以做到現在整個南區總經理的位置上。你真該多了解朗朗一些!」
她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雹信滌精神世界突地垮了。沈常盈最後一句話簡直要了她的命。
常朗回去時,已經是晚上了。他奇怪地發現屋里黑漆漆的。
「杏兒。」朦朧中,他看見耿信滌蜷成一團伏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慌忙打開燈,坐在床邊。扳過她蜷縮的身子,他意外地發現她兩眼通紅,面頰淚跡未干。
「常朗!」她突然投入他的懷抱,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斷斷續續地哭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他被她的眼淚和異常的舉止震撼了。低下頭,他把她整個人抱在懷里︰「絕對不會!我怎麼會離開你?」
他溫柔的舉動不但沒有治好她的眼淚,反而令她哭得更凶︰「我愛你!我愛你!……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肯愛我的人,不要不愛我,不要離開我……」
她眼中的絕望和悲傷讓常朗無所適從,他不停地拭著她的淚珠,可是有更多新的淚珠涌出來,怎麼也擦不干。
「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我發誓!」他急急允諾,可他的話絲毫沒有起到安撫作用。
她臉色極度蒼白,身體的顫抖無法抑制,胸口劇烈起伏著。而她喃喃地、不斷地、令人心碎地哭泣,攪得他的心都亂了。
「我愛你!並且我會發誓愛你一生一世,絕不更改!絕不更改!」一整夜,他緊摟著她不曾放手,一直在她耳邊傾訴。
「你讓我變得軟弱了,」耿信滌吸著有點發紅的小鼻子,「以前我從來都不流淚的。」
常朗攬過她的腰,她就順從地坐在他的膝上,摟住他的脖子,出乎意料地乖巧。
「以前的你,流淚都流在心里。現在,只不過是流在眼里了。」
「是嗎?」听了他關懷深切的話,她又感到鼻子酸酸的。低聲地,她在他耳邊說,「我愛你,常朗。」
這幾日,她像是要彌補以前緘默的歉意似的,只要有機會就會說這三個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也動情地說。
撥開他前額過長的黑發,她第一次主動吻了他。當她抬起頭時,常朗發現她的眼中,又滿是淒涼和悲哀。
她含著淚水︰「為什麼我們不能晚一點相遇?」
她的悲哀和感傷影響了常朗,但是他不懂是為了什麼︰「你在說什麼?杏兒?是什麼意思?」
「不,沒什麼。」她回答,「我好愛你,常朗。記住這句話,永遠都不要忘記!」
他凝望著她無限淒楚的眼楮,那里面曾經有著堅強、自負和驕傲,現在卻只剩下悲涼和淒楚。是什麼讓她改變了?她柔軟的身軀就在他懷中,溫暖的氣息吹拂在他臉上,可是,他還是有一種要失去她的感覺。
是為了那天姐姐的突然到來嗎?
常朗雖然單純,但不是傻瓜。他馬上就知道了原因,何況沈常盈是那樣的一個魅力十足、引人注目的女性!
當他闖進姐姐的辦公室時,他的確是憤怒和沖動的。直覺地,他認為一定是她說了什麼話刺激了耿信滌,她才會如此情緒失控、瀕臨崩潰。不過,他也因禍得福,終于親耳听到了那珍貴的三個字。如果不是這件事,他想他大概一輩子也听不到了。
但是,沈常盈卻笑著說︰「我很喜歡這個女孩啊,雖然是渾身的刺兒和不馴,卻是真心愛你的。」
這一句把他所有的怒氣和怨氣都打跑了。
他張口結舌地說︰「我……我還以為你一定很討厭她,並且想讓我們分手。」
「傻瓜!」沈常盈又笑了,柳葉眉一挑,「在我們這種家庭,能夠得到真正的愛情是非常困難的。難得遇到一個不關心你的財富和地位,而只愛你這個人的命定愛人。我怎麼會要求你們分手呢?不過,你也做得太過火了,同居這種事也干得出來。」
他解釋道︰「我們之間非常純潔的,什麼事情也沒有。」
「光你認為純潔是不行的,對學校和家庭都無法交待。這樣吧,過幾天帶她回家吃飯,先和爸媽認識一下,再商量下一步。」
他立即歡呼起來︰「姐!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姐姐了!」又想起什麼似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呢?什麼時候帶紀亦實回家吃飯?」
沈常盈的眼神頓時一黯。
常朗立刻知道說錯了話︰「對不起,姐。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她強打精神送走他,一直瞅著他活蹦亂跳的身影不見,才回到辦公室。朗朗可真是個幸運兒不是嗎?能夠真心地去愛人,並且被愛,是多麼幸福的事!
「杏兒,」他喚著她的名,「你不用擔心,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她沉默著。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了,這不是單純的常朗所能明白的。這段感情的發展,早已超出了他們所能控制的範圍,如果不能改變,就順其自然吧!
她听話地點點頭,綻出一個多日來少見的微笑。
這個笑容,大大安撫了常朗的不安。愛情使他盲目,他忽略掉了耿信滌眼中一閃即逝的憂郁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