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君心 第二章

「大人。您等會兒,這路被雨水淋得泥濘,咱走慢些。」大人真是的,分明不是什麼要事,卻偏偏要選這條捷徑。

「走不動了嗎?別對人說你拜在我麾下,否則旁人會以為我真是個廢物。」司徒青身上背著五、六斤的寶刀,依然健步如飛沒有絲毫遲滯。

「您行,馬兒可不行了。您看,黯兒都氣喘吁吁。它可是千里神駒,再不休息可壞了它的資質。」言喜拉著通體全黑的黯兒,輕拍馬背以示安撫。

「千里神駒?咱不過趕了點路,黯兒就撐不住了?這還算什麼神駒?」司徒青回過頭以責備的眼神望著「愛馬」。

毀容後,黯兒不記得他,甚至揚蹄將他踢傷時,他倆就形同陌路。甚至,替他刷洗的工作都不再親自為之。

「大人。您停下來歇歇腳、擦擦汗吧。」言喜抬起袖口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

「沒必要。」金屬材質的面具不吸汗。面具繃在臉上,十分不舒服。

「大人,您就別逞強了。這對您的皮膚不好,會長疹子的。」

司徒青笑了笑,像是在嘲笑言喜的多事。

他根本不在乎會不會長疹子。長不長疹子沒有差別。一樣是張鬼面、一樣人見人怕。

「大人?我真的不行了。」毀容以後司徒青根本不為自己著想,甚至有自傷的舉動。連帶著,底下的人也跟著受苦。

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深藍的天空沒有半片浮雲。

「大人。求求……」

司徒青沒有答話,徑自往藏在灌木叢後的水潭前進。

「大人?」言喜放下馬韁,小跑步地跟在司徒青身後。「大人,您去哪兒?」

「你留在這休息,我過去洗把臉。沒我的吩咐,千萬別過去。」司徒青輕扯腦後的系帶,他相信言喜明白他的用意。他在意自己的臉,也不希望再嚇著他。

***

平靜無波的潭水宛如一面鏡子,映照出司徒青的光明和晦黯。老天開玩笑似的留下了他的半邊臉。

黑黝、線條剛硬、濃眉大眼、氣勢決然的半邊,和滿布丑怪突起,缺眉、下吊眼角、扭曲下唇,鬼魅見了都避之惟恐不及的另半邊。司徒青看了幾秒,掬起水胡亂地往臉上一潑。為了這張臉,他已受了過多嘲諷、承受過多尖叫。旁人避如蛇蠍的眼神像把利刀,狠狠地劃破他的自尊。

匆匆洗淨臉,噗嗤的水聲引他抬頭。一張絕美的容顏在離他兩尺的地方冒出水面。像湖澤女神的美貌讓他目眩神迷,甚至忘了隱藏自己的不堪。

洪若寧甩了甩頭,將糊在臉上的水珠抖落,才看清自己面前的司徒青。

「啊……」洪若寧驚叫出聲,為的不僅是外泄的春光,更是那張丑得不能再丑的臉。驚慌之際,腳下一滑,她便咕嚕嚕地往湖底沉。

懊死,她抽筋了。修長的雙腿使不上勁。

「救……」洪若寧失控地以雙手拍打水面。越是掙扎,越是緊張,就下沉地越快。

「救……」洪若寧還要呼救,湖水卻迅速漫過口鼻。眼前一片深藍,洪若寧終于不醒人事。

***

「呼呼。」渾身濕透的司徒青喘氣,試圖調勻呼吸。望著懷中一絲不掛的可人兒,呼吸又粗喘起來。

天殺的,這女人不該在這里果泳,不該看到他這張丑怪的臉。

司徒青月兌下濕衣,往洪若寧身上一蓋。濕透的衣衫勾勒出玲瓏的曲線。

「大人、大人……」言喜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迫于司徒青的叮嚀,言喜隔著濃密的樹叢,遲遲不敢往內踏近半步。

「大人?」大人不會跌落湖里去了吧?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擅入。司徒青的泳技好得很,就算落水也不會慘遭滅頂。

「大人?要小的進去嗎?」

司徒青將頭靠近洪若寧口鼻。

「大人?」

「出去等著。」司徒青暴吼一聲,顯然比平常焦躁。

沒鼻息了。

司徒青大手撐在洪若寧月復部,將水壓出。

不行,這樣還不夠。

司徒青低頭,覆住如花般柔軟香郁的小嘴,徐徐將空氣吹入。現下,他也顧不得美丑,顧不得御賜的鬼型面具。金屬面具上並未開洞。帶著面具,吹不出空氣,救不了眼前的可人兒。

「大人,好了嗎?」

為了不使自己分心,司徒青閉上眼,輕吻似的噙著洪若寧的紅唇,直到氣盡,才又不舍得分開。司徒青合上的黑瞳看不見洪若寧眨動如扇的縴長睫毛,也不見她輕擰的眉頭。

「唔。」柔弱無骨的冰冷小手撫上他的臉,正巧是被火焚傷的那一側。

她的手!

司徒青撇開臉,不料那只小手又黏了上去。

「你放手。」再一次,他狼狽的別開頭,卻無法對她發怒。若非看見他的丑臉,她不會下沉。

洪若寧難過地撐開眼皮,美目半開。模糊地雙眼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男人,被凍得失去知覺的小手,根本探不出手下丑怪變形的皮膚。

「我的東西……」洪若寧隨手指了指岸邊的包袱和衣物。收在包袱里的大紅嫁衣是身上惟一值錢的東西。必要時候還能當得不少銀兩。

勉強撐開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洪若寧終于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喂,醒來。」司徒青搖不醒洪若寧,再次探了鼻息。

還好,人還活著。

***

「大、大人?」言喜怪異地看了渾身濕透的司徒青一眼。怎麼去洗把臉,洗得全身都濕了?況且,手里還捧了個女娃。臉蛋被漆黑的長發遮住半邊,看不到是美、是丑。有意無意,司徒青並不為她將長發攏好。

「什麼事?」面具後的臉羞窘起來,火焚似的發燙。他還記得為她著衣時那美好的身段、迷人的曲線、凝脂似的肌膚。渾身上下,棉花似的,柔得不能再柔、軟得不能再軟。

「您渾身都濕透了。這姑娘……」言喜替司徒青擔心,怕他一不小心就染上風寒。到時,大人鐵定不肯給大夫看,就怕伸舌時又讓人瞧見那張臉。

「她落水了。我下水救她。」司徒青淡漠地說,抱著洪若寧的手臂卻不由自主的縮緊。

「但,大人,她全身都是干的呀。」

「咳,我們非現在討論這問題不可?」司徒青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女子,冷風一吹,連指甲都凍成紫色。再不回府,恐怕染上風寒是免不了了。司徒青懊悔今日沒備馬車同行。

「大人……」

司徒青將洪若寧抱到黯兒面前,任它嗅了嗅。

「大人,黯兒雖是千里馬,但畢竟是畜生。上回有個賊人潛入府中,欲盜黯兒,被它硬生生地甩落地。生人,黯兒多半不愛。」大人是想用黯兒來馱這來路不明的女人嗎?

司徒青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黯兒的反應。很滿意黯兒並未用頭將她頂開。

「言喜,我先回府。你隨後跟來。」司徒青抱著洪若寧翻身上馬。

大人怎麼?

「叱。」長鞭一落,黯兒飛也似的在泥濘的便道上狂奔,絲毫沒有先前的狼狽。

***

「該死。」洪若寧手撫著頭,仍然減輕不了痛楚。

洪若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已經超過十個時辰,就算不因風寒,頭痛欲裂的情形也不可避免。

洪若寧粗魯的抹了臉,好讓自己清醒點。

「醒了,醒了。」一旁的侍女遞上浸過熱水的巾子,敷在她臉上。

「這是哪兒?」洪若寧掃了眼陌生的房間,隨身的包袱被放在桌上。在這里應該沒有危險。

「提督府。姑娘,您等會兒。讓我替您拿些熱粥,您十個時辰沒進食了。我去去就來。您等著呀。別到處亂走。」

侍女好心提醒,就怕她看見不該看的。在大人剛被炸傷,昏迷不醒的那段時間,就連服侍大人多年的自己,也因此不知做了多少次惡夢。

「好,我知道了。」肚子還真有點餓。「快去吧。我餓了。」

「好。您別亂闖呀。」侍女出門,順道將門帶上。

「瞧她怕的。」亂闖?她還能亂闖嗎?下床都難,想闖也沒地方去。頭好痛呀。不過是下水洗去泥濘,竟洗出個風寒。

「姑娘您醒了?」言喜入房,仔細打量洪若寧。

左大人要他來看看這姑娘是否是大人等的那位。但那語氣卻別有深意。莫非?嗯,左大人精于卦算,怕是不會錯了。

「醒是醒了,但我頭好痛。像千軍萬馬在里面行進似的。」洪若寧扯著一頭烏亮的長發,想借由發麻的頭皮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喔!她的頭快裂開了。

「姑娘染了風寒,我家大人已經請大夫看過,吃過粥就讓您服藥。」這姑娘長得還挺美,只是脾氣不好,像刁蠻的大小姐似的。

「這我知道。」洪若寧捉了絲被蒙住頭。頭痛成這樣沒病才奇怪。

「姑娘,姑娘,今年是您的生辰年嗎?」今年恰巧是龍年,大人也是龍年生的。

「是,我是肖龍。有什麼偏方,專治肖龍人的頭痛嗎?」

是了,左大人說的果然沒錯。是這女娃不錯。

「沒有。姑娘您先歇歇,我命人火速將東西送上。」

***

別過洪若寧,言喜火速沖到司徒青書房前。

「大人、大人。」言喜拍門拍得急切,卻不敢擅入。

「進來。」鬼面具尚安妥地貼在司徒青臉上,他無需手忙腳亂。

得到首肯,言喜方推開房門,步向端坐在桌前的司徒青。偷偷一瞄眼,桌上攤著的可是兵書。就連日近西山,大人想的還是倭寇、海盜那檔事。

「大人帶回的姑娘醒了。大人是否要去探探?」

「她的狀況如何?」司徒青其實是想去,但又怕勾起她沉入江底時的可怕回憶。畢竟,她看到的是自己可怕的面容。如果她不笨,看到這冰冷冷的面具,應該不難想起面具後方的丑惡。

「如大人所料,她害了點風寒,頭也痛得厲害。已經派人送了粥,也喂了藥。大人要留下她嗎?」言喜問得小心。若真如左大人所說,錯過她還要等十二年。到時,只怕大人的命也岌岌可危。

「為什麼這樣問?」她的去留有這麼重要嗎?連這言喜也要過問。不知道為什麼,一提到洪若寧,他不知不覺地變得焦躁。

「她是龍年生的女娃,又是第一個到府里的。」咦,大人的臉色變了。怎麼……

「說下去。」

「左大人說……錯過了她,咱還要等十二年。」慘了!大人的臉怕是黑了。雖然,言喜看不見面具後的臉,但空氣中彌漫的氣氛還是不難嗅得滿室的寒冰。

「送出去。」司徒青咬牙吐出幾個字。如果她無家可歸,他本可留下她。但現在,還有什麼立場?會不會讓人誤以為,他留下她的目的,就是為了使自己月兌離厄運?

「但,大人……」

「住嘴。這事就這麼定了。」雖然,和左之賢情同兄弟,但卜卦求神這一套他一向不信。

「大……」言喜還要再說,卻被司徒青打斷。

大人的想法他懂。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把未來的生死、仕宦系于女人身上。況且,只是一個龍年生的女子,對她的一切他們全然不知。但左大人卜的卦少有不準,就連兩相爭斗的「東林黨」和「閹黨」也多有參考。現在,恐怕只能听之為妙。盡避不準,府里也不差多一個人吃飯。

「我說送她出府。探探她家在哪,給點銀子把她打發了。最多派輛馬車送她回家,省得我看得心煩。」司徒青做出違心之論。天知道他根本難將目光自她身上移開。趁她昏睡時,他便看了她好一會兒。連那頭長發也是他擦干的。

「大人,她現在並不適合遠行。況且,以她現在的狀況,恐怕也難問出個什麼來。要不,等她的狀況好些,大人再親自問吧。」言喜或許膽小了點,或許冒失了點,但拖延之計他不是不懂。尤其大人正在鬧脾氣,現下說什麼都沒用。

「失憶嗎?」如果失憶,那可就難辦了。

「不……不知道呢。大人自己看看吧。或者再請大夫。方才她還直嚷著頭痛,看看要不要下點麻藥。」

「這事再說吧。先下去,找個丫環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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