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柔霄的大學聯考成績為她得到了季仲宇的召見。
她走進他的書房,沒有經過他同意就落座在他桌前的高背椅上。
季仲宇皺了下眉,並沒有對她的行為說些什麼。「听說你考進了台大。」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找她來不可能只為了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話快說。」她不想和他共處一室太久。
「你越來越像芝雅,她——」
「不準你提我媽的名字。」她打斷他,平靜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情緒——恨意,濃稠得教人膽寒。
面對這種情況,季仲宇不怒反笑。「也好,那個女人的名字我也不想再提。」
季柔霄雙眼微眯,像要看穿他似地緊盯著他。
「你沒資格提她。」他一輩子都沒那個資格。
季仲宇沒有對她的挑釁表示任何意見,他說道︰「听劭杰說你冒犯他。」
「那種人不值得我浪費時間理他。」
「的確不值得。」他的兩個兒子確實連她的腳趾都比不上,唯一的好處是他們兩個都很容易就能控制得住;而她,注定出世與他對盤,添加他生活樂趣,讓他有急欲掌控的目標。
「听他說你不想姓季?」他打趣地看著她。
「那你想姓什麼?」她該不會忘了自己的母親姓什麼了吧。
季柔霄當然懂得他的話里的意思,眼楮透露出強烈的欲殺之而後快的恨意。
「一切都是你害的!」她無法不恨他。
這個將自己的大嫂佔為已有的下流男人,將死去兄長的一切,包括妻兒都取而代之的卑鄙男人!是他讓她的母親冠上不貞的罪名!是他害得她面對亡父只能叫一聲伯伯—是他害她有親生父親卻不能祭拜、有母親卻只能在精神病院見面、最後病死在那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的好玩、他的游戲!
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他要的不是她的母親,他想佔有的也不是她父親的一切,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添加生活樂趣,看別人在他一手創造的痛苦里打轉就是他的娛樂,這個該死的男人!
「你想不到我媽死之前會突然恢復意識吧?」就是這樣她才能知道所有的一切。
「而你也絕對想不到她會知道原來你一輩子想佔為已有的人是——」
「你閉嘴!」季仲宇再也冷靜不下來,得天獨厚、未受歲月刻劃的臉因她的話而轉紅。
「任誰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企業大亨竟然是個——」
「季柔霄!」
「同性戀!」她不因他的怒吼而中斷自己的話。
「你抽屜里的照片是姜磊他父親,不是嗎?」
「季柔霄!」她是怎麼知道的!
「可惜他們夫婦倆一起死于空難,你只好改變計劃讓姜磊代替他父親,誰知道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反而比較像母親,是吧!」
「你!」
「你放心,對于你的癖好,我沒有拿它來做文章的打算,我只要看見你因為被人知道你隱藏已久的秘密而痛苦的表情就夠了;但是記住,這只是我的第一步,下一步兩年後你會知道的,我不會讓你太好過的。」一旦她二十歲獨立,她會讓他從高高在上的季氏企業董事長的位置重重摔下來。
「很好。」季仲宇已然回復原有的冷靜。她既然允諾不會說出去他就相信她不會,因為他明白,依她的個性她不會讓自己和他有一樣的地方,例如——說話不算話。「我等著看你兩年後如何扳倒我。」
「你等著。」季柔霄說完,立刻起身朝門扉走去,迅速離開。
「哼。」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在打什麼算盤嗎?兩年之後她就是獨立的個體,不再受他這個法定代理人的約束了。他不是不清楚她一心一意要擺月兌他的打算。
「沒那麼簡單,季柔霄。」他沒那麼容易讓她擺月兌掉他。拿起電話,他飛快地按了號碼。
「王律師嗎?我有事要交代你去辦……」他不會輸的。
望見滿地破碎的畫布,姜磊知道她的心情十分惡劣。
「畫得不錯。」他彎身拿起其中較完整的一張。「為什麼不裱框起來?」他看著畫,上頭是他從未看過的山水,以油畫的手法將風景用深淺不同的漸層色調表現出來,她的畫完全是無師自通。
「為什麼不留起來?」她從小到大,沒有一幅畫留下來,每一次總是在完成後便銷毀,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季柔霄放下手邊的畫筆及顏料。「這種東西再畫就有了。」她不能表現出她的喜惡,她不要季仲宇抓到她的弱點,所以她從不留下任何畫,為的是不讓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她的一切必須在他看不見的黑暗中進行,包括復仇也是。
她要他輸得不明不白!
「小姐。」姜磊喚了一聲。
「你在想什麼?」
「你沒有告訴他我會畫畫的事吧?」
姜磊知道,「他」是她對老爺唯一會用的稱呼。
「你要我不說我就不會說。」
季柔霄贊賞似地點了點頭。
「剛才老爺找你是為了什麼事?」
「你不用知道沒關系。」
方才和季仲宇的爭吵她不想讓姜磊知道,這是她和季仲宇的爭戰,與他無關,她不要他被扯進來,讓他知道只會增加不必要的負擔,她一個人活在地獄中就夠了,不必連他也賠進去;再者,他父親的事她也會一並找季仲宇清算,包括她父母親的那一份。
「你的表情好陰沉。」姜磊扳過她的臉,仔細專注地看她。
「在想些什麼才讓你有這種表情?」
他越來越容易解讀她的情緒,對他而言是件值得慶喜的事;但對她而言卻是個麻煩。一旦她無法在他面前隱藏心事,想必會有更多不堪的往事經由她的嘴泄露出來,雖然她曾一心希望他能有理解她想法的能力,但如今這恐怕成了另一項擔憂。
一想到這兒,她撇開臉,退了一步好擺月兌他捧著她臉的雙手。
「我沒想什麼。」
她拒絕他的關心比用話刺傷他還令他難受。
「你就這麼不信任我?不願意把心事告訴我,讓我為你解決?」雖然心里很清楚自己逼問她是沒有用的,但希望她能倚靠他的想法卻讓他做著這徒勞無功的事情。
「你沒有辦法的。」他的個性是這麼溫和,就像是沐浴在太陽光底下的光明體一樣。這樣的他怎麼會有辦法承受她這麼黑暗的一面?她只要他待在自己身邊,讓她在身心疲累的時候能有個緩沖的地方就夠了,至于其他——他不用知道。
「還是不肯跟我說嗎?」她總是這樣,總是自己一個人一味地承受負擔,從不肯讓他知道,他從來沒有听她抱怨過什麼,什麼事情在她眼里全都是毫無價值——就像他雖知道她會畫畫,但從她每畫一張就撕毀一張的行為來看,他根本無法了解她究竟是否喜歡畫畫;相同的,從過去到現在,他只知道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做到別人再努力也不一定能做到的事;還有,她很孤獨。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自始至終都陪著她;但當長久以來的陪伴無法換得她對自己的信任的時候,即使溫文如他也會因受不住而感到難過。
「我一直以為我會得到你的信任,但是看來我好像錯了。」
「我並沒有不相信你。」她訝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
「可是也沒有說相信我不是嗎?」為什麼她的防御心會這麼重?她才十八歲啊!
「即使相處九年,我還是無法讓你相信我是嗎?」
「姜磊,」她輕喚他的名字,壓低聲音︰「你是我唯一容許待在我身邊的人,這樣還不夠嗎?」說完,她離開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唯一也是最厭惡的世界留給他。
他站在原地靜思她的話。他是她唯一容許待在她身邊的人,那他是不足可以把這句話解讀成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讓他為她做些事呢?他要她過得快樂點難道錯了嗎?
在這幢宅院的後方山坡上睡著的是她的母親——季芝雅,一個只有名字沒有姓的孤兒,在遇上她父親後才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姓,卻也因此落入不幸。
這座墳,當初也讓季仲宇因此博得痴心好男人的美譽,贊揚他對妻子的深摯情意。
深摯情意?呵!可憐的盲目世人,更可憐的是她的母親。她對父親的車禍死亡一直感到懷疑,母親臨終前喃喃自語著一些支離破碎的話,拼拼湊湊起來是她對自己丈夫死亡的不相信——
他……不會的……車、車子是他最喜歡的東西……絕不會的,怎麼可能會……出事……
季柔霄見母親最後一面時,她的嘴里是這麼自言自語的。
難道季仲宇真的連親生大哥都敢下毒手?因為和他的仇恨太深,季柔霄可以說是單方面地將這件事也一並算在他頭上。
「總有一天我會毀了他!」她在她母親面前立誓。「總有一天我會將您和爸爸葬在一塊兒,這樣您就不會孤單了。」
那她呢?獨留在世上又怎麼辦?
不由自主的,她想到姜磊。九歲和他第一次相遇,她就決定將他留在身邊並給予他最多的信任,因為他是打從第一次見面就主動對她好的人。
那一張無畏無懼的笑臉溫暖了她內心深處的一角,也因此她強行將他留在身邊,一方面讓他和季仲宇隔離,一方面陪她。
她需要他,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實,她不會料理自己的疲憊和傷口,但只要在他懷里偎靠一會兒,那些傷便不藥而越;在她覺得累的時候,只要他在她身邊、在她眼界可見之處,她就會覺得好多了。
她是這麼地需要他,而他卻還當自己不信任他!
「真是笨蛋。」如果她不相信他,她怎麼會讓他看見她的疲憊?怎會讓自己的眼界容下他這個人?如果不信任他,她又怎麼會要他待在她身旁?
明明是一個聰明的男人,為什麼會這麼遲鈍?
「真的是個笨蛋。」她余怒未消,以這樣的方式去氣一個人她還是頭一次。
看著墓碑上母親的遺像,她只記得當初偷偷跑到精神病院看母親時,她抱著她痛哭失聲的模樣,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母親。
第二次,就是母親死的那一天,她從陽台上摔下來,她見的是她臨終前的最後一面。她永遠忘不了當她踏進病院門口,抬眼望著從高空下墜的母親,那年她才七歲。從此,她每天晚上都會做惡夢;于是她開始不在晚上睡覺,也不在床上睡覺,一直到姜磊的出現,他每晚都在她床頭坐著看她入睡,從此她不曾在夜里做惡夢。
但他對每一個人都一樣的好,不知道什麼緣故,她不要他將她當一般人看待,她是季柔霄,他對她不能像對一般人一樣!所以她不斷地拿話刺傷他,因為只要看他以對她的笑臉去面對別人,她就會難以遏抑地生氣;她難過,也絕不讓他好受,她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傷他,他一定不會離開她,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傷他,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
她知道這對他不公平,但她就是受不了。冷靜表象下的她,有的是絕對的獨佔欲,他是她的,不許別人搶走。
「小姐!」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果然是他。
「我知道你在這兒。」姜磊揚著平常的笑容,恭敬地雙手合十拜了拜逝去的夫人。
「對不起。」是他太笨,讓她生了這麼大的氣。
「你對不起我什麼?」
姜磊無言。
「走吧。」她不等他回答,事實上,她並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只要他能明白她的意思就好。
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住。
「怎麼了?」跟在後面的姜磊不明所以地問。
她轉身。「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當然。」他不假思索便回答。
「即使我的所作所為讓你無法接受?」
「你不會的。」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信心如此篤定地道︰「一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做過讓我無法接受的事情,以後也不會。」
「如果呢?」她追問,臉上出現難得的不安。
「我還是會在你身邊。」他右手環抱過她右臂。
「我說過我會待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
「以保母的身份?」她問。
以前他能毫不考慮地點頭,但最近他對自己找的名目開始起了疑心。
「姜磊?」
他微笑。
「如果你要我這麼做的話。」這答案他給得有點忐忑,以她的個性是不會容他說出這麼模稜兩可的答案。
但這回他錯了,她並沒有要求他給她明確的答案。
或許是兩人部有意回避吧!很多事情說穿了不見得是好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