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這里遇到天使,你會怎麼做?」挺直背站在吧台內擦拭酒杯的PUB老板,突然開口這樣問著眼前的客人。
通常,來這里的熟客習慣稱老板為P.K。
「我?」男人握著角瓶的修長手指指向自己,俊朗與爾雅兼具的出色臉孔閃過疑惑,「你在問我?」
「廢話。」P.K.沒好氣地瞟他一眼。「不問你我問鬼去啊!」
這吧台附近就只他一個客人在座,難不成他有天眼通,可以跟「好兄弟」聊天,嗟!
「在天使吧遇見天使?」適得其所不是嗎?他啜了口酒,晃首頻頻勾起唇角斜笑。
「喂,到底怎麼樣,你的答案呢?」
旋過高腳椅轉向背後寬闊的空間,挺直的背向後倚上吧台邊緣,看向昏暗不失氣氛的大廳,只見淨是一對對、或是單獨一人、或隔桌對望微笑示意的──男人。
是的,這里是台北一處只有圈內人才知道的同性戀酒吧──屬于男人、嚴禁女人進入的男同性戀酒吧──天使──彷佛刻意似的用這名字,就不知道P.K.當初是怎麼想的;他口風很緊,就算有客人問起也從不說。
「告訴我啊!」真是奇怪,來找他聊天被他罵很吵的人現在反倒安靜得跟鬼一樣;見鬼了,現在吵的人好象換作是他。「喂!」
「你這里沒有天使。」他回頭,笑眼看進P.K.催促到上了火氣的臉。「只有宗教家所說的違反常理、背負原罪的亞當。」
「別說得好象你不一樣。」P.K.不是挺認真地挑起眉。「咱們背負的罪一樣重,沒有誰比較輕,也沒有人能得到寬恕。」
「哈!」寬恕?眉頭皺起古怪的瞥向P.K。「有什麼好寬恕的,我從不認為有錯,從不!」
「那你還說什麼違反常理、背負原罪的?」哼,不是存心耍他嗎?嘖!
「我說是那些宗教家說的,這位老兄,你是耳聾還是耳背?」
P.K.不悅地擰起眉,忽而舒展。「怎麼,今天心情不好?」
「真高興你知道了。」
「怎麼了?咱們一向自信滿滿的季劭倫季老兄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好歹我還是個人,是人都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季劭倫重吁一口氣,不怎麼滿意他的明知故問。「P.K.,我突然發現你的腦子退化得很嚴重。」
「謝謝你的關心。Anyway,不管怎麼樣,給我個答案吧。」語氣擺明是不悅的。
P.K.的表里不一致倒讓季劭倫舒了眉頭,旋回身面對他。
「先告訴我這問題真實的涵義是什麼。」
P.K.聳了下肩膀。「沒什麼,只是客人丟來的心理測驗。」
「心理測驗?無聊。」
「我是無聊啊,來天使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排解寂寞?也只有你季大少爺是來『純欣賞』的。」
同性之間的交往與異性不同,常常是一個目光交會,雙方都有意思便成;但這家伙每次來就是找他聊天解悶,不加入那一群排解寂寞、企圖忘卻現今社會給予的壓力而不得不隱藏自己性向的痛苦客人;反倒是在這樣一個他努力營造、好讓圈內人能自由不受拘束的一方天地里,像個崇高的道德家隔岸觀火。
「我對一夜沒興趣。」他淡然道。「為了排解被社會排斥的不安、隱藏性向的痛苦和寂寞,所以不論真心與否,只求一夜共處──你以為為什麼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無法接受同性戀,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他們認為同性戀者全是一群濫交的人渣。」
「這叫雙重標準。」P.K.直接辯駁。「就只準男女大玩一夜游戲,濫交到每年都有墮胎潮的程度,卻頤指氣使地要求當個道德家?哈!真是天大的笑話!劭倫,我們的壓力正是來自于那群自以為是的人。多可笑,被那樣的人要求,你不覺得荒謬嗎?」
「我不想用玩玩的心態當個同性戀者。」季劭倫平平淡淡地說︰「我只想好好愛一個人,愛一個值得我去愛的人。孤獨、寂寞、不被了解,隱藏在社會暗處掙扎,這種種情緒是痛苦沒錯,但我無法認同用一夜的方式發泄,那不叫戀、不叫愛,只是縱欲。」
「你的要求太高了。」
「不高。」他搖頭,神色篤定。「我只要求專一。」
「Monotany(一夫一妻制)和Fidelity(忠實)的原則嗎?」
P.K.空出手支著下顎,一臉驚訝。
「原來你是這種人。」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季劭倫瞟他一眼,本來就差的心情現在更壞。「你這個損友的安慰方式恕我無法接受,托你的福,心情變得更差。」
「只是開個玩笑。」P.K.送上一杯酒當作陪罪。「說正經的,是哪個家伙這樣大膽敢惹你?」
「家庭問題。」
四個字換來P.K.的了然領悟。「哦──是你那個不長進的老哥,還是可怕得不像人的妹妹?」
季劭倫丟給他一記「很抱歉,你猜錯了」的苦笑。「是那位高高在上、視掌控他人一切?理所當然的偉大父親。」
「他又要你做什麼?」關于劭倫的那位父親大人,那可是「頂港有名聲、下港尚出名」,「修羅」和「鬼才」是商界人士對他的形容詞,就連當人家父親──據他從劭倫身上看到的、听風的──也堪稱修羅一個,還是會吃自己孩子的那種。
「他再也不能要我做什麼了。」季劭倫苦笑,仰首灌進P.K.送上來的酒。「他死了。」
「啊?」P.K.怔了怔,其實是更訝異。「他也會死?」小小聲的驚呼出口,還是被季劭倫听見,得到一記大白眼。
「我說的是事實啊!」他委屈地叫冤︰「你想想看,你有多少次被迫放棄劍橋的聘書,只因為你父親大人一句毫無道理的不準!」兩個字說得輕松簡單,可卻強有力地扼殺一個年輕人的理想。哈!好個父親。
「是我自顧的,怪不了他。」他可以選擇不放棄,卻畏于父親的權威,寧可選擇輕松的一條路走;放棄自己的理想,避開被父親數落譏笑的可能。
「切斷自己孩子的將來是眾人父所當?的嗎?」
P.K.反問,問得他啞口無言。
輕松的一聳肩,P.K.知道自己贏了。「所以說,他死得好,你老哥和老妹也可以解月兌了不是嗎?」
解月兌?季劭倫抬頭,不確定他扯出淡淡苦笑。「是嗎?」他不知道,得知父親車禍過世的消息還不到兩天,他來不及想這樣多。
「想開點兒,不需要為那種父親傷心難過。」
傷心難過?季劭倫搖頭。「你誤會了。」
「啊?」這會兒不懂的人換成他。「什麼意思?」
「我今天才知道我季劭倫的父親是同性戀者。」
「喂,不要告訴我說你們三兄妹不是他親生的。」
「是他親生的。」這才是他不開心的主因。「明明不愛女人卻絆住女人的一生,只因為他丟不起這個臉。哼呵!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最膽小的人是他。」
呵呵,以前的怯怕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同時,他更?自己當初因為害怕而放棄一切的懦弱覺得可笑──種種因素,造成他近日愁眉不展的結果。
P.K.靜默不語,季家的復雜情況本來就與他無關;充其量,他只認識一個季劭倫,交的也只是季劭倫一個朋友,其它的季家人是生、是死干他屁事。
「喂,你的答案呢?」
季劭倫翻了個大白眼。「你還真是鍥而不舍耶!」
「這是我的長處呵!」P.K.假假地咧嘴而笑。
「如果遇到天使是不?」見他點頭,季劭倫將目光落在空無一物的酒杯上。「如果這世上真有天使讓我遇到的話,就是他的不幸了。」
P.K.皺眉。「怎麼說?」
季劭倫忽而殘酷一笑,隱約又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哀,「我會折下他的羽翼,讓他飛不回天堂,永遠只屬于我一個。」
「真可怕。」P.K.被這答案震得出神,呵呵僵笑,「你是個獨佔欲極強的人。」
「所以我才不屑一夜,這方式滿足不了我,只會讓我覺得骯髒。」
咚的一聲,一瓶軒尼詩XO大咧咧地放上吧台。
「P.K.?」
「喝吧、喝吧!」P.K.爽快地道︰「算我的,一是祝你終于月兌離苦海,二是祝你將來前途無量,下回劍橋的聘書你可以不用再拒絕了!最後祝你能找到那可憐的天使。」
季劭倫先是一愣,听進他的每一句話之後,終于咧嘴露出今晚第一個真正代表開心的笑容。
「幸好有你當朋友。」伸手拍上他結實的臂膀,他真的慶幸來天使,更慶幸認識了他。
在天使,沒有機會接收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毋需隱藏真實的自己;每個來到天使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方世界,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刻意盯著你像研究怪物一樣。
自由自在是天使最吸引人的地方,猶如希臘?神居住的奧林帕斯山,自在且不受世俗拘束。
P.K.是天使這塊淨土的創始者,同志身份讓他更了解圈內人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還有最厭惡什麼──需要隱密、不需要同情、最厭惡異樣的目光。
在天使,想要的都有,不想要的絕看不見,這一點,P.K.居功厥偉。
「喝吧。」P.K.慫恿道。「雖然說一醉解不了千愁,不過喝醉了比較好睡,睡飽了,很多問題都迎刃而解。」
季劭倫笑了笑,一杯又一杯,直到瓶底干涸,直到半醉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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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淪,自暗黑的夜幕直直傾瀉而下,猶如情人分手時悲痛得幾乎流不盡的傷心淚,無數滴地交相落地,啪啦啪啦的聲響勾引出無數煩悶的心情與焦慮的情緒。
幸好是在大半夜下的豪雨,如果是白天,數不清的人在街上來來往往,怕不罵死天公不作美,淨往地面倒水才怪。
叮咚叮咚──大半夜里,門鈴聲像催命符似的猛響,加上雨聲滂沱,被吵醒的人不被賦予控制脾氣、和?悅色的義務,咒?是可以原諒的事情。
四、五個人因此邊走出房門邊咒?。
「去看看是哪個王八蛋三更半夜吵上門!」
好夢無端遭人擾,其中一人不耐煩地一聲令下;用不著指名道姓,被吵醒的人也知道命令者是叫誰去。
昏暗只點一盞小燈的客廳里,黑影默默移動,執行突然加諸自己身上的工作。
像永遠下不停似的雨夜里,鐵門外一道影子狼狽地半掛在鐵條與鐵條之間;透過兩旁門柱上的英式古董燈,照出一張俊朗卻陌生的臉。
叮咚叮咚──陌生男子兀自按著門鈴,聲聲突兀又吵人。「你要找誰?」隔著門,他扯開嗓子,音量壓過雨聲。
「什麼……找誰?老劉,是我……劭倫。」
老劉?
「還不開門……我、我回來了……好累……嘔……」
「喂!你要吐到別家去吐!」緊張的聲音響起。
老天!他吐在門外頭,要是明天一早被他們看見……「快滾回你自己的地方,別髒了這里!」
「老劉?你怎麼變了個樣兒?呃……」
「我不是什麼老劉,你走錯地方、找錯人了!」這醉漢怎麼那麼煩。
打開大門旁供人通行的側門趕緊走出去,還來不及掩上門,他要趕的醉漢竟迅速往他這邊走來,啪的一聲,整個人已半掛在他身上。
「好臭!」這是他第一個反應,捏住鼻子拚命想忘記人類必須呼吸才能存活這一檔事。「你……」
「帶我進去。」醉漢仍然不知天南地北,自顧自地說道︰「老劉,我醉了……累了、倦了……真的倦了。「「你倦了是你家的事!」這人怎麼重得跟豬一樣!
他困難地移動雙腳,慢慢將他往門外頂;托這醉漢的福,本來撐傘一身干爽的他現在濕透了,哈!他真是倒霉!
本來就已經夠不幸了,現在連不出門窩在家里睡覺都能撞上倒霉事。很好!他對自己的人生愈來愈有「信心」了!
「該死的,你為什麼要上門找碴?我是惹到誰了?要活受這種根本不干我的事的罪。」
「活受罪?」醉漢迷迷蒙蒙地抬起眼。
咦?這家老劉好象真的不一樣了哩,奇怪?「什麼活受罪?你老人家有什麼困難沒法解決嗎?交給我,我幫你。」
「呵、呵。」他不屑地哼笑回敬,斜眼看他。
「你這該死的醉漢,喝得爛醉如泥,連自己都幫不了還想幫誰?」瘋子!喝醉酒的瘋子一個。
忽而,醉漢板起臉、站直雙腿,兩手捧住他的臉,表情很是正經,「我……告訴你,醉了,總是會醒的,等我醒了就能幫你。」
他朝他咧嘴一笑後又開口︰「現在,先帶我回房里睡……明天我再……」
「喂!」怒眼瞪向突然埋進自己肩窩的黑色頭顱,焦急的情緒再也藏不住,「你還睡!醒醒啊!這里不是收容所,你──」
「別推開我。」醉漢緊摟住身旁的他,有如即將溺死的人找到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收緊雙臂,牢牢地不願放開;嘴里吐出不著邊際的話語︰「別、別推開我,我想愛人,好好地、認真地、溫柔地愛一個人。」
推他離開的手忽然僵住,像是被他的話震懾住。
「我想愛人,想和普通人一樣好好愛一個人,也想好好被愛、被溫柔地對待;可是……可是沒有人可以愛,也沒有人愛我……哈哈!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人可以愛我!沒有人……可、以、愛、我──」
「你這個……」他罵不出口,在看見這個陌生人臉上痛苦悲哀的表情後,即將出口的咒?停在喉間化?無形;他訝異,訝異自己怎麼會同情這個人!
「你會愛我嗎?」
「咦?」從訝異中回神,看進一雙血紅的眼──眸里有被愛的渴望、有孤獨寂寞、有掙扎的痛苦,更有他不懂的復雜情緒。
他……是因為這樣才喝得爛醉如呢?大雨浸濕了全身似乎不再重要,心中升起的疑問成了此時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焦點。
半晌,他回頭看向屋子,屋內早沒了燈光;淡淡一笑,他早就習慣了,誰會在乎他為什麼出來這樣久嘛!呵。
「別哭,我會保護你,所以別哭……」掛在他身上的醉漢沒頭沒尾地道出這些話,不知道自己得到人家的狠狠一瞪。
「我才沒哭!」怒聲出口,又立刻重重嘆氣。
「天!我跟你吵什麼,你是個喝醉的瘋子啊!」
他回什麼嘴?哈,跟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吵?
「呼……」
沒好氣地瞪著垂靠在肩上的頭顱,他關上側門,走往屋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