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跑?」在後頭追趕的葉未央扯開嗓子質問埋頭往前跑的季劭倫。才逐漸痊愈的身體突然要他做追人的工作實在是吃緊了些,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
季劭倫每听見他一次質問,腳下的速度就加快,生怕面對他之後真的在他眼底看見鄙視與唾棄,那會將他結結實實地打入地獄。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夫。
「哎呀,有人昏倒了!」
旁邊路人傳來的驚呼,季劭倫這才想起葉未央還在住院中。
懊死!他回頭,果然葉未央就倒在他身後不遠處。
混帳!你又干了什麼好事!季劭倫在心里大罵自己,立刻往回跑,彎身抱起他。
「未央,你沒……」接下來的話在自己頸子被緊緊摟住的同時煞口,怔怔地看著懷中人。
「抓到你了。」葉未央蒼白的臉露出笑容,喘氣頻頻,「幸好……幸好你還沒打算不管我,這招還有用。」
「你沒事?」他騙他?
「你威脅我這樣多次,就我騙你一次不可以嗎?」葉未央半帶賭氣地說。「你不肯到醫院找我,就只好我找你了。」
「你怎麼會知道……」
「你留下的火柴盒。」他從口袋拿出被他一起捏、最後被捏得又皺又難看的火柴盒,「上頭印了這里的地址。」
「我──」
「我們需要談談。」琥珀色的眼眸直看進他帶著愧疚的黑眸。
路燈已亮,映著兩人忽明忽暗的輪廊,彼此都看得不真切。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
從沒想過會有被自己的話回堵的一天,就像拿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樣。
「我送你回醫院。」
「我不要!」葉未央摟緊他的頸子,死都不放。「我不要去醫院。」白色的牆、白色的床被,他看夠那該死的白!
「不然你想去哪兒?」僵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如果回葉家,目前他還沒想到怎麼解決自己闖下的禍,隨意送他回去只會讓他過得更痛苦,可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能去,只好問他。
「我想去北海岸。」就這樣一次可以吧!縱容自己的任性,就像天使的老板說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用不著顧慮這樣多,闖禍、惹事、浪費錢、無事生事這些都是當小表的義務,用不著想太多。
此刻,他不想去顧慮什麼,只想放縱自己。
「北海岸?現在是冬天,你要去……」
「我要去。」他點頭,不顧季劭倫的擔心,盯著自己的胸口??
說話著︰「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校的班游,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老是指名北海岸當作班游的地點,去了這樣多次還是不厭其煩,我想知道為什麼。」
他話里的孤寂教季劭倫不忍心拒絕,只有點頭的份。「我知道了。」
他抱他往天使走,到了門口沒有走進去,反而朝停靠路邊的一五○機車走去,將葉未央放在後座。
「這是你的車?」照老板的說法他是大企業的少東,應該不是開車就是專人接送,怎麼會……「為什麼?」
「你要問為何這樣寒酸還是為什麼是機車?」
「後者。」
季劭倫朝他一笑,跨上前座時撂下答案︰「因為風是自由的。」
一語道出他對自由的渴望與現實的無奈。
也就是這句話,將兩人拉進沉默的桎梏;一直到機車行至北海岸的彎道時,還是沒有人先開口劃破這道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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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北海岸鮮少人至,畢竟,沒有人會想要在這種風寒浪冷的時節,到這里來凍得自己皮肉受痛。
「好冷。」
葉未央抱著雙臂摩挲,幾乎是喊出來的同時,溫暖的風衣罩在他肩頭;風衣的主人正細心地為他扣上扣子,讓風衣裹住他全身,有如堅固的城牆般擋去陣陣寒風。
「撐得住嗎?」季劭倫問,看他瑟縮的模樣真想送他回醫院。
「我不冷。」
「逞強。」
「要說我逞強,你也是。」只穿一件針織上衣就夠御寒了嗎?
「一人一半。」說話的同時,他也打開風衣披在兩人身上。
「這樣誰都御不了寒。」季劭倫退出,謝絕他的好意,執意要他一個人穿好。「你的身體還沒復元,不能受寒。」
「難道你就可以?」葉未央反問,「你不穿我也不穿,大家一起冷,對誰都公平。」
季劭倫重重嘆了氣,預警地便將他抱起;葉未央在前、他在後一同坐上距離最近的大石塊,將風衣拉蓋住兩人。「你介意嗎?」
葉未央本想點頭,但不知怎地,他沒有,反而縮進季劭倫懷里,讓他更方便扣上風衣,徹底裹住兩人;之後,就靜靜地看著黑暗的海面,和岸邊激起的雪白浪花。
不知道看了多久,葉未央先打破沉默。「為什麼不來看我?」
季劭倫遠眺暗黑的海面不敢低頭看他,好象得這樣他才有勇氣開口,遇上他之後,他發現自己愈來愈怯懦。
然而,現在他不得不正面迎視,為了他,也為了自己。「怕見你,怕你會用鄙視的眼神看我;別人怎麼看我無所謂,但是你不同,你的態度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很可惡你知道嗎?」
他點頭。「我知道不該這樣對你。」他指的是強吻一事。
「沒錯,你不該把我留在醫院。」他指的是醫院一事。
季劭倫一怔,至此才知道兩個人談的重點不同。
「你很可惡!」葉未央看著海,黑色的夜幕和暗黑的海平面連成一線,看不出邊,海天徹底連成一線。「明明知道我最討厭一個人待在像牢籠一樣的地方,偏偏留我一個人在病房里哪兒都不能去!而你,送我進牢房的始作俑者,居然連探監都沒有,這算什麼?把我丟給醫院就此不管我的死活!」
「我沒有?」
「那麼什麼不來看我?」
「我──」季劭倫有口難言。
能說嗎?能說因為他愛他,怕見到他自己又會不顧他的抗拒強吻他,也怕看見事後和那夜一樣錯愕驚恐的眼神瞅得他無法呼吸嗎?他怕,怕面對他、怕面對琥珀色瞳孔里的自己。
「你在怕什麼?」多麼熟悉的問題,以前是季劭倫在問他,現在,立場轉換。「你在怕什麼?」
「怕很多事。」他一語帶過,雙手在葉未央身前交握,不再言語。
靜謐再度降臨在兩人身上。
最後,還是由葉未央先開口︰「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是指什麼?」
「你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
「同性戀?」他替他接下去,得到枕在胸前的頭向下一點。
「我不知道。」季劭倫並不逃避,正如葉未央砸回給他的話一樣,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何況,他是在他懷里時問這問題,就表示他並不介意他是個同性戀者,否則,依他的性子不會在兩人這樣靠近的時候問及這話題。「對一切的認知好象領悟得理所當然,彷佛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如果真要說什麼時候發現的,大概是當我遇見P.K.的時候吧。」
「天使的老板?」他問,听見他嗯一聲作答,介意在心里涌起,迫使他問出口︰「你和他曾經……」
「不,是認識他和他的伴侶才令我重新衡量自己,才發現我無法愛女人。」季劭倫偷瞪著自己絞動的雙手,緊張又不安中最多的是怕他的反應。「當時我有女友,可是對于她的熱情我始終無法給予響應,直到我遇見P.K.,他讓我有勇氣嘗試面對真實的自己,也才知道我是——沒錯,我是同性戀。」
「那你的女朋友呢?」
「向她坦白,因為不想傷害她,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讓她知道,但最後還是傷了。遇上這種事,帶給她的打擊有多大可想而知,但她很堅強……只是,雖然我承認自己的性向與常人不同,但因為不願在感情上再傷人,所以不曾輕易對圈里的人動心,怕像傷她一樣又傷了別人,直到──」他煞住口,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將目光落在葉未央的發頂。
直到遇見我,葉未央在心里替他接了話。很奇怪的,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海邊,他突然覺得他們是世上唯一剩下的兩人,必須相依?命、相互了解;此刻,最靠近他的莫過于自己。
這種想法莫名的令他覺得欣喜,雖然他不懂自己在高興什麼。
「為什麼?」
「咦?」
「為什麼在我身邊?」他可猜出他是因為他過的日子像極以前的他,所以他好管閑事地插手他的生活,但是他想听他當他的面親口說出來。
「一開始是想幫你,因為你太像我;可是後來發現你並不是我,以為能對你有所幫助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以為,結果我帶給你的不是幫助,而是災難。如果不是我,你還能留在葉家。」
「然後過著和以前一樣孤獨的生活,被冷落、被遺忘、被輕視嘲諷?」吐出一口霧氣,他為頭。今晚的星星很少,只有上弦月格外的亮。「你很多管閑事,一直在幫倒忙。」
「我知道。」他垂頭喪氣地道,心里因為他的指控添了不少懊悔。「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就不知道原來在和牢籠相像的房間里也可以擁有快樂。」
「未央?」沉到谷底的心因為他的話有了一絲希望。
他的意思是……「你是同性戀又何妨?」葉未央動動身子更縮進他懷里,用行動證明他的不在意。
「在沒遇見你之前,我不會笑、不會哭、不會生氣,有大半原因是不敢,怕連累母親;沒有自己的想法,不敢表現自己的情緒,什麼都忍,什麼都吞進肚子里不吭聲;更不知道什麼叫開心,什麼叫快樂,沒想過要有朋友,更沒想過離開那個對我來說並不算是家的地方。
「遇見你之後,是你常說些氣人的話惹我生氣,是你常做些蠢事惹我發笑,是你開口閉口都是朋友朋友的,是你嘴上一直掛著我的名字。雖然你蠢、你笨、你呆,愛管閑事又行事沖動、不計後果,但是──我不討厭你;就算你曾經吻我,我也……不討厭你。」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的紅。
「有沒有人說過你口若懸河?」季劭倫又是氣又是笑地搖頭。
「你的話听得我七上八下,覺得每一句都是好的,可每一句又都在罵我。」
「是嗎?」葉未央疑惑地回頭看他。「是這樣嗎?」
他點頭。「是的。」
「我罵你什麼?」
「你說我蠢、我笨、我呆,愛管閑事又行事沖動、不計後果。」
「記得很清楚呵。」葉未央調侃,想不到他這樣容易上當。
啊!季劭倫恍然大悟。「你誆我!」
「是你自己跳下陷阱的。」他笑,表情很是得意。「我什麼都沒做。」
「是我笨。」季劭倫悲哀地承認。早知道他既倔強又愛在口頭上逞強的個性,以往沒有人能任由他發揮,現下他就是那個可以任他使壞的人。
「就是你笨。」葉未央壞心地再加射一箭。「哈啾!」
「還好吧。」季劭倫立刻摟住他,傳遞自己的體溫給他。「就說這里很冷你偏不信;要是雷茵知道你身體還沒復元又跑到北海岸吹風,你的下場會很淒慘,她對付不合作的病人很有一套。」
「絕對慘不過我在葉家的日子。」葉未央皺皺鼻,順勢偎進他懷里,享受他的體溫。「不會有比那更慘的事了。」
「那你就錯了。」他可不敢保證。「雷茵的怪脾氣冠古絕倫。」
「再怪也沒比你怪。」葉未央臉上的笑意更深。「你是我見過最怪的人。」
「因為我愛男人?」
「P.K.也愛男人,但沒有你怪。」他神色平靜地看著他。「你是同性戀又怎樣?」這是他第二次重復這句話。
「未央──」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
葉未央說的話震住季劭倫。
「你、你說……」
「說不定我也是。」看著他驚愕的表情,葉未央笑說︰「大學里有很多女孩子向我告白,可是我沒有感覺,只覺得麻煩累積,直到遇見你,突然世界變了;你很奇怪,可是我無法討厭你,就算嘴巴上說討厭,也不是心里想的。如果你了解我,應該知道話說到這里已經是我的極限。」
他知道,就因為知道才更不敢相信。「你真的……」
「啊!」提到大學,葉未央才想起。「天!我已經一個禮拜沒去上課了。」可惡!那個每堂必點的老教授這回鐵定當死他,兩學分葬在他手上真覺不值。
真服了他,在這種時候竟然能想到這事。季劭倫哭笑不得地想,當然,依未央容易害羞的性子,只怕提起這小事也只是為了遮羞、轉移注意力而已。
「未央。」
「干嘛?」
「你就不能回答得溫柔點兒嗎?」
「溫柔?」葉未央皺緊眉,不懂那是什麼東西。「什麼意思?」
「算了。」他放棄,承認自己沒有點頑石成金的法力。?手撫開被海風吹亂遮住他臉的發,低下頭,用唇輕輕地踫觸他的,然後退開。
「覺得惡心嗎?」既期待答案又怕受到傷害的矛盾,教季劭倫問時的表情難看到極點。
「為什麼要?」葉未央反問得理所當然,被他的小心翼翼弄得很是疑惑。「你在怕什麼?」
罷才他也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卻一語帶過;但現在,他依然怕,只是怕的事不一樣了。「怕你突然告訴我這一切只是你的錯覺,怕這只是一場夢,怕它醒得太快,怕它……」未央!季劭倫瞠大眼,接下來的怕全教葉未央含進口中、化成呢喃。
「還在做夢?」葉未央退開,琥珀色的眸子閃動誘人的光澤;
襯著月光,浮動不定的光影美化他俊秀的輪廊,惡作劇的笑半帶嘲弄。「還沒睡醒嗎?」
「不是夢?」
「你可以繼續當它是夢。」葉未央冷下臉。「只要你再用這種擺明不相信我的表情看我,我不介意讓它變成一場夢。」
「不要!」季劭倫連忙阻止,真當他說到做到。「我相信你。」
可在這同時,一句問號在心里涌起。「我相信你,但是,你相信我嗎?」
葉未央沉默,看似要回避這問題。
偏偏不容他閃躲。「未央,你相信我嗎?」
「我曾經想過,在醫院里我想過你是不是值得我相信的人,但是……」回頭眼楮對著他的,他為了問︰「如果我是你最重要的存在,為什麼你能這樣輕易放手?」
最重要的存在!那是他在醫院趁他入睡偷偷探望他時說的!
「你沒有睡著?」季劭倫嚇到,臉在月光下隱約看得出微微漲紅。
但這不是葉未央說這些話的用意,他再次開口︰「無論什麼人,大人或小孩,對自己最重要的人或物都不會輕言放手;可是,你放棄得如此干脆,說走就走,輕易地放手──老實說,我想了很久的結論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季劭倫被他的話刺進心坎,沒能反駁他任何一句;輕易放棄的人是他,不被信任他沒有話說。
「雖然如此,我仍然想相信你,可是我有條件。」
一句轉折,讓季劭倫從死氣沉沉回復生氣。
「條件?」他皺眉,信任一個人還要條件?
「答應這個條件,我就會試著去相信你。」
「什麼條件?」他小心謹慎問著,生怕一個疏忽將兩人又帶回原點,那會讓他痛不欲生。
「別再輕言放手,不論遇到什麼事都別輕易放手。」葉未央擰著哀傷的眉瞅著他。「你說你和我相似,那麼你該懂我怕的是什麼,我怕的是……」
「成為被?棄的那一個。」
季劭倫搶先在他出口時接下。不能那麼殘忍,要他拉下高傲的自尊說出這句話。額頭抵著他的,他笑喃︰「我也是,我也怕。」
「那就誰也別做這事。」葉未央沒有抗拒他的接近,與他額頭貼著額頭,感受彼此暖熱的呼吸。
「好,我答應。」他承諾,吻上他的唇以表立誓。
寒風中的北海岸,似乎不再那麼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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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果然惹火雷茵,回到醫院後,葉未央的傷勢因受了風寒而加重不少,也讓他知道為什麼雷茵會被冠上鐵娘子的稱號。
小題大作地被打上石膏的胸骨,和接下來的行動不便及免費營養針,就是絕佳的印證。
季劭倫的下場也沒好到哪里去,雙腳被打上石膏享受行動不便的滋味,就像雷茵說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