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以為是的狂妄男人!
「你向來都這麼霸道地要求別人听從你的命令嗎?」沉風羽盯著背對著他換西裝的葉子豪,語氣中挾帶著如煦風般的輕微不滿,倒不是真的生氣。
恐怕是已經看透了他的性子,所以舉凡一切得用「狂妄倨傲」這字眼才能形容盡的行為,葉子豪如果不做,反而大浪費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氣勢。
天一亮,他便把他從睡夢中粗魯吻醒,丟出只有兩個選項的選擇題-一是自己穿好合宜的衣服正式到茂葉大樓上班,二是他用被子將他打包運到茂葉大樓。
聰明人不做對自己不利的事,他只有妥協的份。
于是,他硬被帶進前一天才拒絕他加入的茂葉集團總公司,搭上專用電梯,被帶進他辦公室里附設的休息室。
雖說是休息室,但這設備之齊全,比一般人的臥房還來得高級許多。由此看來,葉子豪在私人生活方面並不會虧待自己,相反的,他很懂得享受。
「我沒有做不到的事。」背對著他的葉子豪換上純白色的襯衫,邊打領帶邊說。
沉風羽黯下眸光,不打算在他的地盤上提醒他——得到最想要的人這件事你沒有做到。
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強龍;而他葉子豪,用「地頭蛇」三個字形容他簡直是對他的侮辱,他可以是龍、是豹、是獅子、是老虎,就是很難說他是蛇。
似乎是察覺自己狂傲的話里隱含的矛盾,葉子豪關上衣櫃門的動作粗魯且不悅,砰的一聲,很響,響得讓人忍不住同情無辜的衣櫃。
沉風羽扯開一笑,看著朝他迎面而來的男人,直到眼前佔滿他的身影,將他臉上的不悅完全映進自己眸里。
沒有退縮,他反而站起身抬頭與他對峙,但相視一會兒後,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舉止非常愚蠢可笑。
何苦扮演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擋住車輪的螳螂呢?就這麼一個念頭急轉之下,沉風羽主動移開視線往下落,定在葉子豪的喉結上。
「領帶沒系好。」他說,同時伸手替他解開,重新打上,熟稔的動作流暢得像他名字里的「風」字,輕柔得讓葉子豪感覺不到以往系領帶時難免會有被掐住的感覺,亦符合他名字里的「羽」字。
風羽——飄忽不定的名字,唯一有重量感的,只有他的姓——沉。
沒有言語,氣氛顯得靜默自然且不沉悶。
照理說,這種只有兩個人的空間,如果沒有音樂或交談的聲音,一切會逐漸變得生硬尷尬,但此時,沒有一個人這麼覺得。
多奇妙!就這麼安靜無聲,又這麼自然和諧。
一會兒之後,是葉子豪先打破這份讓他感到自在的靜謐。「八點了。」
沉風羽回過神,訥訥地看著他。「什麼?」
「上班時間。」葉子豪敲敲表面。
像是震退一切和平假象的符咒般,葉子豪的話冷冽得足以讓他的雞皮疙瘩從腳下一路示威游行到頭頂。
「我沒答應你。」被他逼來已是極限,再怯懦以對,只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再清楚也不過,葉子豪要的是……「要我上班是假,別以為我不清楚你的用意,更別想侮辱我。」在他而前,他無法裝出平日應付他人的虛偽笑意,他很明白個中原委,因為沒有人像葉子豪一樣敢強迫他做任何事。
只有他被人等待、被人需要、被人渴求給予一點點關注的余地。以往,他一路走來,遇上的人都在等,等他願意落在他們的掌心,但沒有一個得到過;短暫擁有過他的人多,卻沒有一個得過他的心。
不是他沒有心,他有,畢竟人沒有心便活不成,只是他的心是用綱做的,冰冷堅硬,穩穩地放在身上,無堅可摧。
而其中一層保護膜,是一份根深蒂固、屬于年輕人該有的不羈與孤傲。
所以,就算找一份工作,也不至于委屈自己到這地步。
他毅然決然地轉身,還沒走出休息室的門,身後一股拉力硬是將他扯回之前所在的地方,讓他對上一張少去冷漠,多添怒氣的臉。
「你敢!」葉子豪低吼出口,惱怒地瞪著他。截至目前為止,活過三十三個年頭,還沒遇上敢違背他的人,自小優渥的生活養成的狂傲哪容得人拿鎯頭敲破。「留下來。」
「是命令還是請求?」沉風羽不甘示弱地回道︰「我不是替身,也不是復制品,別以為得到一件復制品就能安慰自己什麼,沒用的,葉子豪,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的人,是不會因為得到一件復制品而感到滿足的,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被這麼輕易看穿自己原先的打算,葉子豪心中有驚訝、有詫異,也有激賞,但同時也感到難堪。
他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擁有像由生手制造出的陶器般,粗糙直樸的傲氣的人,只可惜論起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兩個人好比是天與地。
「我會毀了你。」瞇起眼,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出要挾。
沉風羽扯開澀然的笑容,「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毀,唯一有的以剩我自己;除非你不在乎毀去一個人的性命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否則你做什麼都毀不了我。」
言下之意是除非他殺了他,否則他絕不可能就範?多麼讓人訝異的決絕和無畏!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怕些什麼?
很強,他很強;相較之下,相似卻總是帶著佯裝的恐懼和順從神情的臉的主人就……葉子豪陰騺含怒的表情轉為茫然,似是陷入自己沉思的泥淖中無法月兌身。
察覺到手腕上的壓力遽減,沉風羽再度轉身往房門方向邁開步伐。
這會兒,再也沒有人阻止他。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舞池中,人們隨著音樂搖擺,交錯的林光酒影,耳邊鬧烘烘的熱門音樂吵得沉風羽皺擰眉頭,埋怨地瞪向一切的始作俑者。
來錯時候了。他想,卻還是不敵震耳欲聾的嘈雜音樂,想不透舞池里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滿足于這種吵鬧而舞動身軀。
P.K.寬厚的肩,回給他一個「我也沒辦法」的無辜表情。「今晚是搖賓之夜。」
「去他的搖賓之夜。」柔和帶笑的唇平靜地吐出合該配上憤世嫉俗的表情的話,讓P.
K.看了都不知道該錯愕還是大笑才好。
老天!有誰能像他一樣連髒話都說得這麼優雅來著?
「工作找得怎樣?」送上一杯免費招待的冰飲,P.K.關切地問。
「考慮回老本行。」沉風羽側首瞥向四周投來的目光,在微暗的霓虹燈下,兩池黑潭像在衡量今晚的獵物似的打量著每道以痴心妝點、用真情包裹的視線的主人,考慮今晚要讓自己在何人的床上暫作停留。
突地,一只大掌擋住他的視線,貼上他的眼強迫地扳回他的臉,是怒意漸升的P.
K.。
「別胡鬧。」真是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子!
之前他能理解他做這行的苦衷,但現在他都大學畢業了,還想重回這行,他若答應就不叫P.K.!
「如果沒有工作,我不介意聘你當酒保。」
「我介意。」沉風羽抓下他的手在掌間把玩。「我已經依靠你太多。」再這樣下去,他會變得——需要他。
「需要」,是多可怕的字眼。當需要的程度愈來愈重,那就表示離愛不遠。
「愛」,亦是同樣可怕的字眼!
連自己都能當作是別人般的淡然看待,按旁觀者清的定理來看,自然也明白他沉風羽這個人的情感動向,對P.K.太多太久的接觸已經超出他對生活中過客的界限,再加上這麼久以來總是單方面接受他的幫助,再怎麼冷情絕然的人,也做不到全然的無動于衷。
但他很清楚,這些事只能放在心里;這份感情,是不能說的。
一旦說破,「需要」便會落實,「愛」就會涌現,然後他的下場會和她一樣……不要!他不要!
「可以再多一些。」不明白他內心掙扎的P.K.反握他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輕吻。
「我希望你能試著再多依賴我一些,你會比較好過。」
他的話讓沉風羽心驚膽戰,抬起的臉色蒼白如紙,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虛弱。
「風羽?」他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難看?
「如果失去呢?」微微蒼白的唇吐出疑問︰「如果失去你,我該如何自處?」
「不會失去。」P.K.輕笑他的杞人憂天。「你是杞人嗎?老是擔心天會塌下來。放心,我一直在這里。」掌心上的手緊緊握住他的,藉由這個動作,他才清楚看見坐在面前的男人平靜表情下激動的情緒,忍不住為他心疼。「我會一直在這里,只要想見我、需要我為你做什麼時就來天使找我,我把你當親弟弟看待,不要跟我客氣。」
沉風羽瞠大雙眸,訝異地看向一臉關切的P.K.。
我把你當親弟弟看待……他覺得自己方才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原來……是啊,他怎麼會錯想得如此離譜呢?他曾經說過了啊,說過身邊已有鐘情的愛人陪伴。笨蛋風羽!你怎麼以為他是個會變心的男人?若會,他就不叫P.K.了啊,笨風羽!
抽出自己的手藏在吧台下,暗暗用另一只手搓去熾熱的溫度,沉風羽的唇不住地勾起莫名慶幸的淺笑,笑的時候他並不覺得自殘,可他卻不知道這樣的沒有知覺才真的會傷了他自己。
P.K.看出蹊蹺,恍然大悟後是說什麼也揮不去的懊惱自責,看向他突然僵硬的表情,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只能在心里對自己頻頻惱火。
難怪他不肯接受他的幫忙,除了高傲的脾性外還有這一點。
笨蛋!他暗罵自己,竟然看不出來!
瞧瞧他做了什麼,人家努力和他劃清界線,他卻白痴地拚命拉近彼此,一廂情願地當他是弟弟,也不想想風羽是不是願意當他老弟;果然被愛人說中了,他P.K.真是個白痴!
「風羽,我的意思是……」
「我也一直拿你當大哥看。」沉風羽朝他虛弱的一笑。P.K.看出來了,唉!今天是怎麼回事?竟然藏不住自己的情緒,真糟,他的確來錯了。「別在意,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你沒有錯。」
「我得說抱歉。」P.K.搔著頭,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用不著抱歉,你沒有錯。」所以他才不願意太依賴他啊!怕管不住自己的心,也怕他因為拒絕自己而內疚。
認識P.K.也有一段時間了,他十分了解他的為人,這種只知道保護別人的人,一旦明白自己傷到人,總會手足無措。「我並沒有真的動了感情,我很慶幸自己懸崖勒馬,也請你別想太多,否則……」
「否則?」
這里就不再是我的容身處。」沉風羽淡然的語氣里大有「如果你再提這事,我就走人」的決絕。 天使永遠不會再出現沉風羽這個人。」
P.K.先是愕然地張大嘴,然後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入喉。「你這家伙一定要把事情做到這麼絕的地步嗎?」
「我向來如此。」朝他一笑,沉風羽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人覺得好象一陣寒風吹過,冷颼颼。
「好吧好吧。」P.K.攤了攤手,表示拿他沒轍。「就算為了讓我好過一點,想吃什麼喝什麼,今晚都算我的。」
「這是當然。」沉風羽接過他遞來的Menu,絲毫不客氣的點了昂貴的東西,讓P.K.
後悔自己的海派作風。
今後的天使,依舊是他的容身處。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天使,已是夜深露重。
挨的一晚。站在天使門外的沉風羽無聲地仰起臉,朝空中呼出熱氣,瞬間凝結成白茫霧氣,慢慢擴大,漸漸消失。
如果記憶能像霧氣這般輕易地消失該有多好,這樣一來誰也不會記得今晚的事,誰也不會知道他沉風羽其實還是會動情。
藏不住的感情,只好等能完全拋開時再踏進天使了,他想。
雖然臨走前P.K.要他保證絕對會再到天使,但他沒有保證是什麼時候,所以……只有等,等他把這可笑的感覺當作垃圾般打包扔掉,到那時他會再踏進天使的。
仰首望向天空的動作久得彷佛四周的時間就這麼停止在這一刻,俊秀溫和的外貌成功隱去看盡人事的世故與淡漠,沉風羽忍不住閉上眼享受迎面而來的清涼夜風。
秋天,是台北空氣難得可以算上干淨的季節。
秋高氣爽,可惜他今晚的心情把這等優閑打了折扣。
「看來愛上不該愛的人不只我一個。」
低沉的嗓音狠狠敲碎沉風羽形于外的淡漠,拉他回現實。
回首暗處,出現的是他今天一整天混亂的始作俑者。
不只他一個?沈風羽轉頭看向車來車往的柏油路,不再回頭。「我以為你只是沒有對他表白。」
不該愛?他會做出這種傻事?愛上不該愛的人?很難相信啊!以他的強勢,有什麼事在他眼里是不該的?
忍不住嘲笑出聲,誰教他說了個有趣的笑話。「這不該是從你葉子豪口中說出來的話。」
「哦?」頎長的身影移出暗處,透過街燈,化成籠罩沉風羽的暗影。「那麼依你看,什麼話才是我該說的?」
「強迫、命令、要挾之類的字眼才適合你。」沉風羽不怕死地激怒他。和P.K.的尷尬讓他到現在還對自己覺得火大,葉子豪的出現正好當個不折不扣的出氣筒,雖然他很清楚這筒內裝的可是會致命的毒氣。
但他已無暇顧及這麼多,異常紛亂的情緒本來是可以平復的,偏偏他突兀的出現和一句「愛上不該愛的人」,讓他無法壓抑這份慌亂。
他敢打賭葉子豪肯定跟蹤他進天使,也听到他和P.K.的談話內容。
「你到底要什麼?」
葉子豪拿開雙唇問的煙,淡然道︰「你。」
「我不是你想要的。」遲疑了一會兒,他開口說出有如禁令般的名︰「未央才是你想要的。」
很意外的,葉子豪竟然沒有再動手焰住他的脖子,甚至連怒意都沒有,只是平靜地響應︰「我知道。」
強勢地板過沉風羽的臉垂視,細細的打量下看的是沉風羽,而非透過他的臉才能遙想的人。「我知道你是沉風羽。」
「那為什麼——」
「陪我去個地方。」沒讓他問完話,葉子豪硬扣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往停靠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他怎能輕易就範!「就算強勢也該有個限度!葉子豪,今晚我沒有心情應付你莫名其妙的舉動,我要的是一個人靜一靜,不是面對另一場戰役。」今晚夠累了,累得他無法擺出平日的和善偽裝去應付任何人,尤其是他。「放我走!」
「那個地方能達到你的要求。」葉子豪頭也不回地說。
達到我的要求?
錯愕之際,一只巨掌將他推進助手席,然後關上門。
猛地回神,沉風羽趁葉子豪繞過車頭的時候打開車門欲離開,淡漠卻如警告般沉重的嗓音卻也同時撂下要挾——「你敢走出一步,我就在街上要了你。」
懊死的要挾!飽含怒火的眼忿忿地瞪向站在車頭前的男人。
只見他濃黑的眉嘲弄般地一挑,以帶著嘲諷的口吻響應他的怒瞪︰「你賭我敢不敢,嗯?」
砰!打不贏主人,打狗總成。沉風羽用盡力氣拉回車門,發出砰然巨響藉以出氣,響聲之後是隔著擋風玻璃傳來的低沉笑聲,讓他更是拉沉一張俊臉。
可以感覺車子因為葉子豪坐進來的動作而向左邊沉了下,但沉風羽只是瞪著擋風玻璃,一點視線也不分給駕駛座上的人。
黑影突然取代了擋風玻璃前的街景擋住了他的視線。
「你做什麼!?」沉風羽防備地向後貼進椅背,雙臂擋在身前,抗拒的姿勢實在只能用「驚弓之鳥」四個字來形容。
葉子豪伸手越過他,隨著這動作不可避免地也拉近彼此的距離,完全不把他的抗拒放在眼里。
「葉……」抗議的話消失在葉子豪拉下安全帶扣入安全帶扣閘里的時候。
葉子豪抬起的黑瞳對上一雙難掩錯愕神色的眸子。原來這張臉在訝異的時候是這樣的神情呵!
還有生氣、微笑,與他對峙的無懼,和激情時的迷蒙……黑瞳逐漸移開視線,浮現的是咫尺卻也天涯的那個人;相似的臉,在他面前不再是恐懼、驚慌、害怕的表情的臉……透過他的眼,他看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沉風羽切切實實地察覺到這一點,也殘忍地開口粉碎眼前男人的遙想︰「休想拿我當替代品,我不是他的替身,我是沉風羽。」
聞言,葉子豪的黑瞳閃過惱恨的訊息,達到駭住筆意口沒遮攔的沉風羽的效果後,便退回駕駛座發動引擎上路。
「我知道你不是他,用不著一再提醒我。」他只是個替身,他再清楚也不過,用不著他提醒。
「既然知道,就別一犯再犯。」被嚇出脾氣來的沉風羽當真不要命地頂回去。
之後,就剩一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