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自巴顏喀喇山滔滔地向東奔流,流經風俗各異的地方,最後注入大海,由西向東橫亙,形成無數的分野,分出南船北馬,分出南商北政,分出南水戰北陸戰,也分出富饒的江南蘇杭與風波不斷的江北中原。
包分出了人文薈萃的差異,自有南北之分以來,歷朝歷代的人文也有了重大變化,天下文章十中九南,江湖武學十成九北,一代一代下來,似乎成了尋常事,無人生疑。
北武林南儒院,這樣的分別在江湖中由來已久,劃定了南北差異,也落得一個結論,那就是︰北出武林高手,南出著名文儒。似乎,只要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高手,都會被斷定是自北方而來。
也不能怪芸芸眾生如是想,一說起北武林,嵩山少林、五岳名門的大名便在腦海里浮現,更別提其他林林總總、獨樹一幟的門派,會出武林高手自屬眾人意料之中。
至于南儒院——也不至于讓人笑看到哪兒去,一國之治無文儒不成,北方雖重武,卻也是歷代的宮廷所在、政治中心。朝中高官者,南儒居半數之上,掌管與江湖無涉的天下,屬于平民老百姓所處的天下。
天下與江湖,是互存,亦互不存——互存,系因江湖存于天下之中;互不存,實因江湖非一般百姓所能涉足之地,亦是朝廷所無法掌管之處,它不是天下,卻充塞于天下,雖不可見,卻在每個江湖人心中。
江湖即是武林,自有一套生存的規矩,沒有朝中制定的典章,有的只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鐵律,既簡單又血淋淋。
迸者言「逐鹿中原」,所指的「中原」便是這北武林,無論朝代如何更迭,武林仍然不變,依舊是眾人逐鹿,且看誰勝誰負;仍然是高手如雲,後浪前浪爭斗不停。
然,無論江湖與天下兩者的差異有著多大的天地之別,里頭的人心卻是一樣的,爭名、逐利,而使紛爭四起。
朝廷有大位之爭,武林亦有;正如同天下只有一名天子,這武林也只能有一個盟主。
自有武林盟主之位起,不曉得有多少武林高手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而忒費苦心,為了寶座而斗盡心機;名門正派、旁門左道,又有誰沒有妄想成為武林盟主的野心?
掌握朝廷,管的只是一般平民老百姓;掌握武林,管的可是不尋常、甚或一人能敵百萬雄獅的武林高手,哪一邊的誘惑較大?
是以,武林始終不平靜,始終後浪推前浪,新人換舊人——
推得絕情,也換得刻不容緩。
步經重重曲折的穿山游廊,越過一處月洞門,迎面而來的便是一潭水池,七、八尺寬的石頭瓖在岸邊,里頭是碧波清流,油綠的荷葉上嵌著或粉如佳人般羞澀的紅蓮,或白如月牙的芙蓉。
池上曲橋一座,連接岸邊與落在池中央的涼亭。
此刻正值三月江南,春乍暖、花待放之時。
沁風水榭中依舊是箏聲不絕,輕柔淡雅如春風,飄飄然的自涼亭內流瀉而出,回蕩于整座後院,挑逗聞者心。
「你還想在這兒待多久?」遠處冷淡的男子嗓音介入絕妙的箏音間,不歡迎之意表露無遺。
「呵,這兒又不是你家,憑什麼趕人?」回應的,是在他身旁的一名女子。臉上有著不將來人放在眼里的輕忽,雙手擦腰,不怕死地挑上點起戰火的來人。「啐,本姑娘愛在這兒待多久就待多久,你管不著!」
「你不回你的素流齋,待在這兒像什麼話!」
「嘖,我留在這兒是會髒了地、污了沁風水榭不成?」美目眄睨,她就不信他敢點頭。
「污濁之氣不該入沁風水榭,壞了一地清靜。」
「邢培?!」說她是污濁之氣?「本姑娘是哪兒污、哪兒濁了?你倒給我說清楚!」
「素流齋的老鴇。」棕黑眸子斜睨一眼,輕吐一字︰「賤。」
咻的一聲,抽鞭聲劃過半空!直擊邢培?。
只見他以大雁俯沖之勢低身回了一圈,輕易便躲開。
冷淡的表情上更添一抹不屑的輕鄙,氣得人牙癢癢的。
這家伙!
「還是焰哥哥好,人家冷漠無情總比你邢培?沒心少肺的好。」
冷漠無情和沒心沒肺有何差別?邢培?瞪著眼前歪理一堆的女人,想不透為何她也能進出沁風水榭,鳳驍陽當真是手頭沒人,連濫竽都能充數了嗎?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
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
抒發情懷的低沉吟唱,如潺潺細泉,流蕩在百花千草爭妍的水榭別院,著實愜意怡然,可惜曲子的哀怨意味濃重,減了分細致光景,添了些寂寥悲傷;美景當中流露苦情,實有惆悵難解、情何以堪之感。
「又開始唱了。」邢培?是嘆息,也是不滿。終日彈箏吟詩,極盡無能之事,唱的人不覺有錯,听的人是沒有知覺,而他這個看的人,則是相當火大。
「驍陽是世上少有的痴情種,你別看人家有情便自己眼紅。」哼,嫉妒就說聲唱,她季千回會笑他嗎?不過就是個沒心少肺、沒法子談情說愛的可憐男人嘛!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
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
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箏音漸收,吟唱之聲峰回路轉,最終漸顯低沉,而後隨撫箏之聲收音,還水榭別院一個清靜,也還幽美景致一份怡然;方才空氣中沉甸甸的哀愁神傷,也因為唱和的聲音漸沒而煙消雲散。
曲罷,邢培?才開口,不知為何,眉間隱然升起肅殺氣息。
「我眼紅什麼?」
如果感覺不到,她季千回恐怕死一千回都不夠呢!「呵呵呵,想殺我可得排在焰哥哥後頭嘍,邢大俠、邢神醫。要知道,你搶了他要殺的人,他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邢培?抬手,兩尺一寸長的玉簫揚在季千回眼前。「我尚且用不著一個死人替我擔心。」
啊,真想殺她!季千回這會兒可緊張了。
「別這樣嘛,小女子有口無心,一個不小心說出實話惹你生氣,小女子在這兒向你陪罪,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小女子失口說出你見人家為情為愛眼紅這事吧!大不了以後小女子不再在你面前說你是個避情躲愛的膽小之人就好嘛!」
如果這是她的道歉,恐怕將得不到任何安撫對方怒氣的效果。
因為,邢培?的殺氣因她這一席話而更甚先前。
「季、千、回!」他非殺了她這個嘴碎的女人不可!
「哎呀呀,鳳家公子,有人要欺負你美麗忠心的千回妹子啊!」倩影在玉簫有所動作前便施展輕功竄進涼亭,一如以往,在挑釁得令人發火動殺氣之後,她便躲在鳳驍陽身後等待風平浪靜。
先前立在一旁就是為了等主子吟曲暫休,現下危機便在眼前,不躲風避雨逃難的是傻子!
「培?。」鳳驍陽含笑揚掌擋住追進亭內殺氣騰騰的男人,眉目之間從未解開的愁隨著箏音而散;是真的消散或是佯裝,無人能曉,能知曉他心緒的人如今在西廂房內,掙扎于死生一線之間。「別與千回一般見識。」
「喂喂,瞧你這是說啥話,與我一般見識?哼,我季千回是哪兒輸給他啦,要他不與我一般見識?驍陽哥哥,這話你可得給我說清楚。」為什麼不是她別跟他一般見識?哼,看不起女子啊!
「要人不跟你一般見識,就別躲在他人後頭尋求庇護!」邢培?眯眼冷瞪,大有「今日不殺不快」之勢。
「討——厭,想見人家也別說得這麼明白嘛,奴家可是很害羞的哩!」嬌滴滴的嗓音甜柔,有如蜜桃釀出的酷酒,可惜卻滲不入冷極硬極的男人心腸。
「你要是懂得害羞兩字怎生書寫,這世上就沒有豪放女子。」言下之意,她季千回絕不是一般待字閨中的羞澀女子。
「嗚……鳳公子,你听听,這還是人話嗎?奴家……奴家不過是見識比人家多了點,江湖事比人家多知道了些,功夫也比人家好千里遠了點,就這樣而已,怎堪被人家說成這樣?嗚……奴家好可憐哪!」
她口中的這個「人家」,在場兩個男人皆心知肚明。
邢培?執簫的手握得更緊。「你讓開,我非殺她不可。」
「冷焰離開前也說過。」冷焰前腳一走,他後腳便來,兩個有志一同的人錯開實在可惜。「也許你該等他。」
「喂、喂!」後頭縴指戳進鳳驍陽肩背,提出抗議︰「難不成你在教唆他去找冷焰,好同個鼻孔出氣,聯手來欺負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柔柔弱弱的可憐煙花女?」
「你不柔弱,千回。」鳳驍陽提醒︰「先前你說自個兒功夫比培?好上千里遠的。」
「誰說了?」俏鼻一皺,季千回翻臉不認。
「再不讓開,屆時誤傷,我會義務替你醫治。」邢培?空出的另一手握住王簫上懸掛著一塊有如女子小掌大小般的紅玉這端,刷的一聲,簫分兩截;九管十節中,一方佔一管一節,另一端獨佔其余八管九節,原來,簫中藏劍。
劍都出鞘了!季千回杏眼圓瞪,她就不信他敢在鳳驍陽面前動劍!
他又不是冷焰那無情無義的男人,他對鳳驍陽可是死心塌地的盡忠職守、二話不說的。
可也難保這主僕倆會不會早已心照不宣,一塊兒暗中使計要她的命!嗚嗚……就說嘛,當年不該認識他們這伙人的,嗚……煙花女的身世已經夠悲了,遇人不淑還不慘嗎?嗚……
「你、你真讓他動劍?」
「要不……」鳳驍陽抬掌止住邢培?的步子,側首問向季千回︰「派你去辦事如何?」
「行!千千萬萬個行!」來得不是時候,逗也逗錯人,找個名目開溜也是挺好的。「說,要我幫你辦啥事?」
「五台山六個月後將舉辦武林大會以推選下任盟主,我要那塊盟主令牌。」
啊?瞪凸了杏眼,季千回盯著足以為自己擋風避雨的厚背,她有沒有听錯?「你、你說你要什麼?」
「北武林盟主令牌。」
她真的沒听錯?季千回再三追問︰「你要武林盟主令牌?」
鳳驍陽點頭。
「那塊烙火玉?」
「沒錯。」
「為、為什麼?」
鳳驍陽不答,反而看向邢培?。「培?,你可以出手,我會自己小心。」
「等一下!」哪有這門子逼迫法的?「我總得知道為什麼啊!鳳驍陽,你要我拿到烙火玉只有一種可能,你該不會——」
知她心中所想為何,鳳驍陽笑得怡然。「正是。」
老天爺!「你要我去搶那勞什子武林盟主之位?」她?一介女流?素流齋的老鴇?何德何能啊!「慢著!我是不是中了你什麼下三濫的計?」總覺得事有蹊蹺!這招似曾相識啊,好像在哪兒見過?
冷焰好像就是這麼中計入甕,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沁風水榭去找閻羅令的。再細思,想出這招的主兒好像就是她自己。
「千回,這下三濫的計,出自于你。」鳳驍陽好心地給她答案。
丙然!「卑鄙。」縴指猛戳眼前人的肩背,恨啊、怨哪!為什麼自己會認識這一票人?認識冷焰,行;知道邢培?,可以;見過燕奔,無妨;可是,她怎麼樣都不該遇到鳳驍陽這家伙,前頭這些人加起來也沒他一個棘手難應付。
「培?,我讓路。」
鳳驍陽正要往旁邊跨出一步,如他意料,立刻被季千回拉回原地。
「我認栽。」這回自己不服輸也難,誰教邢培?這人開不得玩笑,找人算帳的功夫僅次于冷焰,她可不想同時對付兩個心胸比粟米還小、度量跟螞蟻差不多大的男人。
誤踩陷阱,她認了。「我去辦便是。」听見收劍聲響,季千回不甘願地走出來,盯著得逞的鳳驍陽。「你就巴不得武林大亂嗎?要人家去當什麼武林盟主?放眼中原,何時輪到女流之輩登上盟主寶座來著?真不知你腦子里裝了些什麼?」
「正史有武媚娘自秀女而成天下主,野史難道就不能有你季千回搖身一變當上武林盟主?」
「人家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煙花女子,才沒那個雄心壯志取得武林霸權。」
「那就由現在開始醞釀。」鳳驍陽唇角含笑,卻達不到眼底,令人看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涼意自心底冒起。「權勢,著實誘人。」
「是嗎?怎不見你深陷其中?」哼聲回道,對方黯下而顯陰沉的神情教季千回驚覺自己一不小心又犯了愛踩人家痛腳的毛病,而且這回還是狠狠地給他踩了上去。
「我、我立刻北上趕赴五台山!」她嚇得拔腿直想逃。
「千回。」神色陰沉的鳳驍陽語氣出奇柔和地喚住她。
「什、什麼?」
「你要北上,還有件事想請你順便幫個忙。」
「有事盡避吩咐。」踩上不該踩的痛腳,探及不該探的逆鱗,現下她只想逃,管他之後是一場怎樣的血雨腥風在等著自個兒。
陰沉的俊邪容貌上被與平常無異的怡然淡笑取代!恍似已原諒她先前的冒犯,雙唇輕啟,慢慢吐出︰「找到冷焰,轉告他他手中女子便是解藥。」
找、找冷焰!?他、他也想要殺她哩!
就知道!她就知道男人心胸狹小得跟芝麻差不多大!這人也不例外。
「有問題?」
「沒……沒有。」恨哪、怨啊!早知如此,當初見著他自己就該閃到天邊遠,嗚……就說她遇人不淑嘛!
「那就好。」
一個教訓,教訓她口沒遮攔應該足夠。
武林,隨著五台山上即將如火如荼地舉行的武林大會而動蕩著,再佐以唐門當家親妹子不久前遭人強擄,當家唐堯不出一個月便將賞金自黃金五千兩提高到十萬兩,請各方豪杰英雄協尋這件事,更是弄得江湖一番雞飛狗跳。
看在武林盟主之位者有,垂涎十萬兩黃金者亦有,當然,其中不乏深知武林中不為人所知的內情而意圖有所為者。
整個江湖,因此比以往更為動蕩不安,連尋常老百姓也嗅得出幾許緊張味道。
不過,芸芸眾生,人心難測,其中汲汲營營者不為匱乏,但也有些許不欲不求,只盼游走江湖、快意武林的當個獨行俠,不為名、不為利,只為自個兒的順心。
這樣的人,若是武功了得、時時拔刀相助,出手救人無數,必被旁人稱之為大俠;要是生就一副經過千錘百鏈、風吹雨打、餐風露宿的滄桑樣,再添點帶味兒的出色相貌,那必會被認定是浪跡天涯的俠士;再不,時時刻刻眉心夾愁,郁郁寡歡地獨坐一隅者,則必被認定是遭賊人陷害、大仇未報,又不得不浪跡天涯的使客。
江湖,甚至是小老百姓,對于渾身江湖味的人總會多加揣測。
可惜這並不能一體適用,至少,他曲翔集就不是。
他,很遺憾,從沒見他動過武,就算有,用「難登大雅之堂」來嘲笑恐還會得到本人的贊同,並附送免費油醋任君加添;也因為武功被公認足以送上「不濟」二字,所以無法拔刀相助,亦不能出手救人,不扯後腿已屬萬幸,故不能稱之為大俠。
他,也很抱歉,相貌平庸、乏善可陳,是你逛大街時接連撞到十數次還不一定會記得的人,若有一絲滄桑樣,絕對是因為他懶散太久沒有梳理儀容所致,是以,構不上俠士的邊。
他,更滿足不了尋常百姓及江湖人的揣測,雙親健在、天倫齊樂,兄友弟恭、姐疼妹敬,家中亦有些許產業,雖不比江南首富,但在江北也是小有名氣。論及陳紹府曲家,江湖人不知尚可,這尋常百姓可不能不知道,一日三餐,可與他曲家息息相關,舉凡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其中就有六樣跟他家月兌離不了干系。
曲家做的是什麼生意?不就是雜貨買賣,通南北有無嘛!
而商人,最會的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做人,與人交惡不如與人交好,前者結仇,後者結利——是故,家仇私怨,抱歉,他老兄也沒有,于是,無法成為浪跡天涯的俠客。
明明是商家子弟,何以會身處江湖?
此事未有人知,也未有人問,更未有人存疑,誰教他無害得像只溫馴小羊。
初生之犢進入江湖之初還有人在意,但幾年之後沒有豐功偉業,沒做番大事業,一般人只能落得被前浪輕視不屑,後浪視若無睹,打入冷宮成為無關武林動蕩的閑雲野鶴罷了。
曲翔集或許正如此類,但他可不比一般閑雲野鶴。
饒是出身商賈,所以做人的功夫與他少見的不濟武功相比,簡直是天高地遠之別,其交游廣闊,綠林草莽、正派豪杰,各色雜陳,齊而不缺——闖蕩江湖能闖出這種名堂與結果來的人也不多見,是以,他不會落到那般前輩不屑、後輩不敬的窘境。
相反的,他挺有名氣,江湖送了個稱謂給他,就叫「八面玲瓏曲二少」,與民間常稱的素流齋八面玲瓏季嬤嬤並列;一男一女,一陽一陰,各有千秋,在百姓與武林的地界各據一方,互不相干。
不過,叫他名字的比叫他稱號的人多,誰教他別的本事沒有,交朋友的能力一流,是故很難讓人如此生疏地喚他。
這樣的一個江湖人,對于武林,著實無害……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