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錯,無論如何她絕對絕對沒有做錯!
黃美英站在家中的樓梯口望著上頭,又一次在心里這麼重復地告訴自己。
兩天前,當兒子回家的時候,她看見他手里抱著一幅畫,畫里的人是他,她的寶貝兒子。
畫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她不知道這畫兒子從哪里拿來的,但是無法否認,這畫畫得很好,那個男人將她兒子畫得很傳神,很栩栩如生。
「你知道他是在什麼心情下畫我的嗎?」
兩天前,他一回到家就這麼問她。
她搖頭,答不出來,也不想正視他提出的問題。
「我連有這幅畫的存在都不知道。」他接著開口,聲音依然空洞,而且變得更痛苦,連她在一旁听的人都心疼。「他沒有說,沒有告訴我有這幅畫的存在,你知道為什麼嗎?」
兒子直視她的目光陌生得讓黃美英覺得害怕,別過臉不想也不敢追問。
但是豐仲愷沒有結束的打算,自顧自的說道︰「因為他不想讓我知道他愛我,你明白嗎?他不想讓我知道,不想給我帶來困擾,不想讓我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媽!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感情來對待你的兒子!」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男人跟男人怎麼相愛?能有小孩,能被承認嗎?」她被逼到死角,不得不反彈。「我只知道我要我的兒子像個正常人,結婚生子,這有什麼不對?我不管他愛不愛你,光是讓我想到兩個男人在一起,我就惡心得想吐!你應該明白,我是絕對不可能容許你一直錯下去的!」「愛一個人,有錯嗎?」
「愛上一個男人就是錯!」
「你不懂……你根本什麼都不懂……」豐仲愷拖著步伐踩上階梯,苦笑又帶著透徹世事的同情目光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你不會明白,即使痛苦、即使無法被認同,但愛了就是愛了,哪管得了那麼多……」
「仲愷,你不要——」
「你更不會知道他是在什麼心情下答應你離開我。」
「仲愷,听媽說,媽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啊!」可惜,黃美英的話傳不進被傷透心的人耳里。
「媽,他離開我是因為愛我,你懂嗎?」
「我……」
腳步一個接著一個踩上樓梯,那是兩天前豐仲愷給黃美英的最後一句話——
「他愛我,所以才離開我……才答應你離開我……」
這樣的對話,兩天來一直在黃美英腦海里盤旋,兒子的痛苦她看在眼里,也明白地感受到了,但是要她接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無論如何她必須阻止這一切,必須讓兒子回到多數人認同的正軌!
怎麼做?怎麼辦?
***
寒磣的心情讓人即使身在炎熱的夏季,也覺得像在冰天雪地的冬季。
豐仲愷把在池千帆住處帶回來的畫放在書房辦公桌正對面,方便他坐在辦公桌後頭凝視這幅畫,回想池千帆落下每一筆時的心情,每一筆都令他心痛。
領悟得太遲,連說的機會都沒有。
對池千帆的愛,比不上他給自己的多,時間早晚是一個原因,而豐仲愷的予取予求、他的配合順從是另一個原因。
豐仲愷的愛遲緩且自私,池千帆的卻無私也犧牲。
難道,真的該這樣放棄,讓他從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不!他不要!
難道他就沒有本事保護他、保護自己遠離旁人的輩短流長?難道他就沒有能力像江行葉楓一樣坦蕩無懼世俗眼光?
他的感情只能怯懦自私地躲在暗處,永遠見不得光?
一想到未來的人生沒有池千帆的參與,豐仲愷就覺得眼前直通未來的路彌漫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一片迷蒙,看不清也看不見未來。
找到他!帶回他!
如果這份感情只能是秘密,永遠無法公諸于世,那就讓他保護這個秘密,杜絕被公開的危險!豐仲愷不能像江行、葉楓那樣將它赤果果地攤開在陽光底下,至少,他有能力護它周全,有能力讓他愛的人留在他身邊陪他走完這趟人生。
不想失去他,無論如何都不願失去他!
有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相遇,和第二次的街頭重逢,就有第三次再見的機會!找到他,他要找到他!
心念一定,豐仲愷起身,走出書房,轉下樓梯。
才踏幾步,樓下談笑的聲音便傳了上來。
***
「仲愷!」當他的腳步落在樓梯口的時候,黃美英一臉笑意拉著身邊陪她說話的人來到他面前。「看看晏如,她從夏威夷回來之後整個人變得明艷多了。」
被拉到豐仲愷面前的林晏如抿起微笑頷首。「好久不見,仲愷。伯母說有事找我商量,所以我就來了。」
豐仲愷對于她的解釋完全不感興趣,黑眸落在母親身上,冷聲質問︰「你是什麼意思?」
「我很喜歡晏如,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媳婦,就這麼簡單。」
濃眉譏諷一挑,他輕聲問︰「你有第二個兒子可以娶她?」
啪的一聲,響亮的巴掌嚇壞一旁的林晏如。
「伯、伯母?」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我是你媽啊!」黃美英激動地掄拳捶上豐仲愷的胸膛。
這樣做也不行嗎?她的兒子真的就如他之前所說的病人膏肓?
「伯母!」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林晏如緊張地叫嚷,根本一頭霧水。
豐仲愷伸手扣住母親的雙腕,澀然以對。「我才想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以為感情能說放就放,說收就收嗎?」
「那不正常!」
「你從來就不知道問題的重心在哪里。」豐仲愷突然覺得自己的母親很……膚淺。「正不正常不是重點。媽,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走,我愛他,也只要他陪在我身邊,其他人我都不要。」
「你們在說什麼?」豐仲愷已經有對象了?「伯母,既然仲愷有對象,您又何必要撮合我跟他,您這麼做會讓我很難堪的,您知道嗎?」
「不是……不是這樣……」羞于啟齒的心態讓黃美英無法對林晏如說出因為她兒子愛上的是個男人,所以她找她來,希望能把婚事訂下來,讓她的兒子回到人生的正軌,不要執迷不悟。
「羞于啟齒嗎?」豐仲愷看出母親的心思,更覺得苦澀。「自己的兒子愛的是男人,真的讓你這麼羞于啟齒?」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氣,表情和那日遇見江行葉楓的時候如出一轍。
也同樣得到豐仲愷的訕笑。「你還是沒變。接受西方教育、追求西方的物質生活,卻學不到西方人的開放與包容。」
「別說了!不要說了!」黃美英紅了眼眶,滾出被兒子傷透心的淚。「為什麼要這樣執迷不悟?這種沒有未來的感情,難道真的值得你放棄一切?」「我可以不要社會地位,可以不要身份背景,甚至可以不要家人,我只要他。」
「嗚……你、你竟然說不要我跟你爸……」這種話他為什麼說得出來,只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值得嗎?「你這麼做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數。」伸手將母親攬入懷中,也許,這將是他們之間最後一個擁抱。「原諒我,我無法放棄自己最想要的人而去順應你們的希望。我只想好好愛一個人,好好愛他,跟他一起走完這趟人生。」
松開手,豐仲愷越過兩人之前,在林晏如面前停了下。「如果你曾經對我有所期待,也請你死心。畢竟,我愛的是男人,光這一點,應該就足夠你躲得我遠遠的,就像首映會之後遇見我朋友時你的反應一樣。」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氣,不敢置信地瞪著他,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心儀的對象竟然是……同性戀?
同時,她也明白那天他為什麼突然又變得冷淡的原因,一抹羞慚讓她羞紅了臉,無法反駁。
「很抱歉,我要去找我心愛的人,祝你早日找到屬于你的幸福。」
「仲愷……」黃美英開口,試圖挽救點什麼,可是她又不知道能挽救什麼,老天,她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
豐仲愷回頭對她投以一記淒楚的笑容。「你就當沒生我這個兒子。」
這是他出門前最後一句話,也滅了黃美英最後一絲希望。
***
找不到!池千帆就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樣,任憑豐仲愷怎麼找都找不到。
不光是他在找,荷風藝廊也在找他。
一句「很抱歉,我必須終止合作關系」讓江行氣得跳腳,勃然大怒地利用所有人脈去找他,結果還是找不到。
在哪里?他會到哪里去?
豐仲愷找過許多地方,包括最初因為小擦撞而相遇的街口、台北每一家藝廊、每一處有街頭畫家流連的地方,甚至是貓空那家他帶他去過的茶館,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結果。
台北就這麼小,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還是,他已經離開台北,到更難找尋他蹤跡的南台灣去了?
豐仲愷想起他曾說過要不是他留他同住,他連一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
那麼,沒有容身之處的他,人會到哪兒去?會在哪里?
還是他已經……豐仲愷猛力搖頭甩開不好的念頭。
不可以這麼想!他絕對不會那麼做,不會的,絕對不會,
一而再、再而三在心里向自己保證,但不安就像找出宣泄的管道,從封箱的內心深處席卷而上,他不想去聯想那些足以讓他崩潰、痛徹心扉的結果,偏偏它們硬是主動纏上他。
他還會去哪里?此刻,豐仲愷厭惡自己對池千帆的不了解,就因為不曾注意他、不曾花心思去懂他,才會落到今天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找人的窘境。
他為什麼不能領悟得早一點?在他離開前告訴他愛他?
事到如今,他惟一能做的只有找他,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打撈一根細針似的毫無頭緒地找他。
還有什麼地方沒找到?還有什麼地方是他沒想到、沒注意的?
靈光乍然一閃,也許他會……
豐仲愷手上的方向盤一轉,踩足油門揚長而去。
拜托,只剩那個地方,那是他僅存的希望,千萬別讓他落空。
焦急的內心如是祈禱著,不斷不斷祈禱著……
***
沒有!
他明明放在這里,為什麼會不見?
重返故居的池千帆無措地翻箱倒櫃。他明明放在這里的!明明就藏在最上層的櫃子,怎麼會沒有?
抬手懊惱地爬梳了下凌亂的短發,池千帆皺緊眉頭看著滿地凌亂。
能翻箱倒櫃的他全翻過看過了,為什麼就是找不到?
「到底在哪里?」找不出個所以然,池千帆對自己的粗心大意更是惱火。
大前天在豐仲愷的母親監視下他根本無法靜下心收拾東西,滿腦子只有被歧視、侮辱的難堪,丟三落四到最後竟然忘了衣櫃里還有他珍藏、不想給任何人看見的畫作。
可惡!為什麼這麼粗心大意!
到底在哪里?那天他在豐仲愷的母親監視下離開,之後就不知道這里的情況。
難不成是仲愷的母親把它……
頹然跌坐在床上,池千帆心痛地咬著下唇,忍住大吼大叫的沖動。
愛一個人,就算是男人,有錯嗎?
他不認為,從不認為,明知道現實世界中旁人的眼光會充滿鄙視與厭惡,但他還是陷了下去,曾經端出一長串理由試圖說服自己這種感情是錯的,但到最後還是失敗,他沒有辦法放棄他,盡避愛得辛苦、愛得自卑,他還是無法放棄他,無法放棄……
然而,終究還是不可能留得住嗎?他問自己。不管是畫還是畫中的人,自己難道真的沒有能力留住任何一樣嗎?
沮喪地起身,再看一眼凌亂的舊住所,池千帆呵呵苦笑出聲。
兩次結束,方式都是他意想不到的,這是否意味這份世俗不見容的感情本來就不該存在,所以任憑他再怎麼努力,還是會被突如其來的沖擊強迫結束?
他只是單純地愛一個人,也不求有所回報,難道錯了嗎?
半晌,池千帆走出舊居,關上門,落了鎖,同時也決心將所有的事情鎖在門後,不再想。
不該是他的,怎麼強求也不會是他的。
然而,什麼才該是他的?
他不知道。
茫茫然走下樓,瞥見一邊兀自看著小電視的管理員老伯,池千帆點燃最後一線希望地來到櫃台。
「老伯,請問是不是有人留了一幅畫在您這里?」他希望看見這幅畫的不是豐仲愷的母親,而是任何無關緊要、不明白這畫對他有何意義的人。
「畫?」老伯一臉茫然。「什麼畫?沒有啊。」連最後一線希望都落空,池千帆振了振精神,笑著道謝之後便朝外頭走。
大門一開,他迎面撞上一個人。
「千帆!」
一聲驚喜難掩的呼喚等不到池千帆回應,下一秒已經將他攬入懷里……
***
「你怎麼——」
「跟我回去。」拉起他的手,豐仲愷轉身就帶人往門外走。
來到外頭,身後的池千帆猛力扯回自己的手。「你瘋了!」他忘記他母親在他家嗎?
「跟我回去。」掌中一空,豐仲愷的興奮莫名立刻被冰水降溫,淋了一身冷。「听見了嗎?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不陪你瘋。」他放棄了,不要再有所期待,也不再做任何努力,人無法戰勝現實,他不想再逆流而上,他累了,也倦了。
反正他不愛他,只有他單方面的感情付出,自己還是放在心里就好。
「你的畫在我那里。」沒有出手抓住他,但豐仲愷的話比出手留住他更有有。
他的畫?池千帆停下腳步,回頭。「我的畫?」「還是該說我的畫?」豐仲愷反問,牽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把玩,不管什麼時候,他還是欣賞他天生藝術家的修長手指。「你沒有經過我同意擅自畫我,所以那幅畫應該算是我的,不是嗎?」
「畫是你拿走的?」
「嗯。」
「沒有任何損傷?」
「你可以親自去檢查。」
「不。」池千帆搖頭,心中大石終于落下。原來畫還在,沒有事,還在……「我相信你不會讓它有任何損傷。」這樣他就放心了,可以不必擔心它遭人破壞,太好了,呼——
「告訴我你這兩天住哪兒,我載你去拿東西,然後我們直接回家。」
回家?池千帆面露不解。「我跟家人已經斷絕關系了,我沒有家。」
「你有。」他是故意裝作听不懂嗎?豐仲愷朝他逼近一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會是,不可能是。」苦笑了下,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向現實屈服,不再期盼不可能發生的事,怎麼現在換他不切實際了?
抽回手,池千帆退了一步,才笑著說︰「過去老是由你決定關系的開始與結束,這一次應該輪到我了吧!」
「什麼意思?」
「結束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笑吧?、池千帆在心里問著自己。「我們的關系結束了。」他說著,臉上的笑容始終沒變。
他希望自己能笑著說結束,能笑著離開,想了想,才發現自己很好面子,怕丟臉。
「那幅畫就送給你,祝你早日找到適合你的女人。」話說完,他轉身,料想他不會追上來。
走了一段路,豐仲愷的確沒有追來,瓦解池千帆心底深處最後的一點期盼,傲氣極強的他其實是期待他會追上來的,可惜……
就在發愣走著的當頭,身後一股力道強力一把勾住他的腰,將他往後扣進一個懷抱中。
「喝!」池千帆驚吐忽遭重力困窒的空氣,還沒回頭,另一只手臂扣上他的頸項,讓他無法轉頭。
親昵貼在耳際的唇開合幾回,讓本來打算使力掙月兌的池千帆像泄了氣的皮球,癱靠上後頭強留住他的人。
「我愛你,我很抱歉到現在才告訴你……」
一直想听的話,他就這麼突然地說給他听,說給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擺月兌這份感情的他听?
「你也愛我,所以你會順從我的要求留在我身邊,對不對?」耳畔的熱語綿綿不絕,像是故意,故意在他感情起了波動的此刻再給予迎頭痛擊,讓他毫無招架之力。「留在我身邊,一輩子留在我身邊。」
池千帆搖頭,拼命地搖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我回去。」豐仲愷從後頭扣住池千帆的下顎,讓他無法搖頭,好方便自己繼續在他耳畔說話。「我可以失去身份地位,甚至家人,但我不能失去你,我不想、也不要失去你。跟我一起生活,陪在我身邊一輩子,好嗎?」
「我……」
「我不要結婚也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扳過他的臉讓彼此面對面,豐仲愷強迫他抬眼看他,同時望見他微濕的眼眶,受到影響,他也覺得眼眶泛熱。
本來想用命令語氣說出的話也成了哽咽低啞︰「答應我,跟我回去好嗎?」
「你真的不後悔?」他不確定眼前這一切是真的,過去太多的經驗告訴他當感覺到幸福的時候,往往接著來的就是痛苦,嘗過太多次,他怕了。「這條路一旦走下去就不能回頭,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跟我回去。」豐仲愷回應他的仍是一開始找到他之後的要求。
池千帆的答案是!
癌首將額頭靠上他的肩膀,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