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年間——
「來來來!遠從阿剌伯(今阿拉伯)飄洋渡海來的一等一香料啊!不買可惜,要買要快啊……」
「快快快!尼八喇(今尼泊爾)運來的孔雀石啊!難得一見的珍品,錯過可惜啊……」
「各位過客來人仔細瞧啊!這可是千金難買、遠自索馬利(今非洲東岸一帶)渡海來的極品乳香,是上等藥材、更是絕佳香料,錯過這一回可沒有下次了啊!要買要快啊……」
「來來來!暹國(今泰國)挑染的新花色啊!上等的布料啊……」
陣陣喝在市集中此起彼落,好不熱鬧,熙熙攘攘的人潮像川流似的沒有停息的打算。
而人來人往間,不乏金發藍眸、棕發碧眸等等異于漢人黑發黑眼的異邦人穿梭其中,多半身著一襲棕褐長袍,被稱之為傳教士。
這里是泉州,大明沿海通商口岸之一,泉州港是今朝數一數二的大港,南蠻、東夷、北倭哪艘船不停靠此港作買賣,于是乎百業興盛,各種珍奇異品皆備;繁華似錦,盛況比起日漸衰敗蕭條的京城簡直可謂勝之千里,全然不受明朝國勢日衰的影響,自成一地榮景。
「爺,離場子開市只剩半個時辰了。」隨身小廝彎腰附在自家主子耳邊小聲說道︰「再不走,小的怕咱們趕不上今年的買賣。」
「我沒到,想他們也沒膽開市。」身穿銀線金絲瓖邊月牙衫、儼然一副富貴公子模樣的男子正把玩玉石攤上的青玉,玩得不亦樂乎,壓根沒把小廝的話放在心里,依然故我。
「話雖這麼說,好歹也別讓人拉著一票子動彈不得吶,爺,您就行行好,早些時候去挑挑貨色咱們也好早些回去,白寧姑娘交代過了,要小的瞅緊您,不讓您偷懶。」
「你是拿寧兒的俸還是拿我的?」男子俊秀淡雅的雙眉一挑,唇角一勾的表情像在笑,卻又讓人背脊禁不住一陣發涼。
「這個……」小廝抹抹額角冷汗,嘿嘿直笑半天也答不上話。
「都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怎麼我養的人都站在寧兒那邊,乘她的風頭、坐她的船,嗯?」怪了怪了,還是他這個作主子沒人緣,教這票子下人全往白寧那山頭靠?
「您何苦為難小的呢?您待小的好這大伙兒都知道,可白寧姑娘那──您知道的,不听她話這下場小的可擔待不起。」
「那麼是我對你們太好了,才讓你們如此造次?」
「爺……您就饒了小的,听小的一句,早些到場子去,小的在這求您了。」小廝鞠躬哈腰的,只差沒跪下來拜祖宗了。
「呵呵呵……」男子收起折扇,扇柄敲上小廝的腦門。「就知道見色忘義,再這麼下去,你不被寧兒吃死才有鬼。」
早被吃死了……小廝咕噥在心里。
「也罷。」男子拋了點碎銀在攤面上,轉身。「時候也差不多,的確是該動身了。」
「多謝爺!」祖上積德、祖宗保佑啊!爺終于肯干些正事了,阿彌陀佛。
※※※
采花堂會,是泉州每年在五月時節必辦的一場熱鬧集會,這堂會並非每個人都能參加,只有握有堂會寄送的拜帖的人方能與會。
所謂采花也者,並非真就如字面上指一伙人齊赴林間采花賞鳥看山水,與會者采的,是堂會上展示的各色袖珍淡雅、將來頗有展望的小花。
說得白一些,就是人口買賣的事兒!每年三、四月北方桃花汛過就有成批成堆的孤兒落到四處游走的販子們的手上,為了賣得好價錢,這些個販子自然不會在日漸蕭條的北方作買賣,轉戰富庶的南方是再自然也不過的打算。
而這打算也並非只有一個販子有,日積月累了幾年下來,每年三、四月大批孤兒便被販子們帶往江南,來到成為通商口岸而繁華不下杭州的泉州,作這樣的買賣成了例行公事。這些個販子索性賄賂泉州知府,準允他們每年五月帶著手頭貨色齊聚在此辦起采花堂會,發函邀請與會的對象不乏富賈達官,更不缺勾欄青樓。
久而久之,五月的采花堂會便成泉州市集的重頭戲之一。
「莫大爺!就等您來啦!」堂會門口招呼的伙計見一襲月牙白長衫的男子領著小廝施施然走來,大老遠便招呼道,得到對方注意,又趕緊朝里頭喝︰「廈門瀟湘樓莫昭塵莫大爺到──」
「我到需要這麼喝?」緩步來到大門前的莫昭塵挑了眉,唇角帶笑的望著迎上前來的伙計,「就算你把嗓子喊破,這過檻的銀兩我也不會多給。」每年都像雞拔毛似地拉高嗓子喊,哪天倒了嗓就別怪他。
「嘿嘿嘿……小的是想念您哪!一年不見,莫大爺是愈來愈俊俏了呵,嘿嘿嘿……」伙計灰白的眉隨口中的話上揚,「都認識好幾年了哩……」
「說的是,你都黑發轉灰白,怎麼不回老家享福還窩在這堂會?呵,這堂會的事兒可不是你一個老頭兒打理得起的。」
「嘿嘿……就要回鄉了,今年是小的最後一次管堂會的事兒,堂會之後小老兒我就要回去抱抱我那孫子,家里頭捎信來說是發了一顆牙,長得可俊的哩!」
「是嗎?」莫昭塵呵聲一笑,拋了錠白銀到老伙計手里。「今年有啥好貨色?」
「嘿嘿嘿……」小老兒像作賊似地左看右望好幾回,才拉著莫昭塵到一旁悄悄附耳︰「今年啊沒啥好貨色,不過其中有一個極好,這眉眼長得俊秀,好好教倒也不會差到哪去,可惜呀,那是個──」
既然沒啥新鮮事,也就不必再听下去。「看來今年沒啥新貨色了。」莫昭塵執扇在指間旋了一轉,以扇柄搥肩。「白來了。」
「爺,說不定是老伙計看走眼,咱們不親眼見見怎麼知道?」開玩笑,一個都沒買就走,那、那他怎麼跟白寧姑娘交代。
莫昭塵瞅了隨身小廝一眼。「你就這麼怕寧兒?」
「就這麼怕……」男子漢大丈夫是不該怕區區一名女子,但──他就是怕嘛!誰叫白寧姑娘她──唉,不提也罷。
「怕個女人,你孬是不孬?」
「小的──就是這麼孬。」小廝甘心承認敵不過他們口中談論的一介女子。
「呵呵……好,就依你的意進去看看。」
「謝!多謝爺!」
「來!傍莫大爺挑個高座,好生伺候著啊──」老伙計朝里頭喝一句,笑臉迎進貴客。
※※※
「爺,這堂會是一年比一年熱鬧吶!」站在主子身後的小廝左右張望,笑嘻嘻道︰「瞧,這入門賓客是一年比一年多。」
「值得高興?」讓伙計領到二樓正對一樓台子的莫昭塵只手撐額,似笑非笑的視線掃過四周。
「當然嘍,人多才熱鬧,咱們的生意就是要熱鬧才做得起來嘛!」
「照你的說法,這桃花汛該愈嚴重愈好?」
「爺?」小廝一臉茫然的看向主子,不懂他什麼意思。「這怎麼說?」
鮮少有變化的表情始終揚著氣定神閑、雲淡風也輕的適意笑臉,以同樣輕松的口吻如是道︰「桃花汛愈嚴重,到販子手上的孤女恃兒就愈多,這貨源愈多,采花堂會也就愈熱鬧,原來你是巴不得桃花汛多淹幾戶人家啊。」
「呃……」小廝聞言,臉色一陣青白。
唔……主子的笑臉沒變,可是──發寒吶!「小的知道錯了。」
「我有說你錯嗎?」
「沒、沒,是小的自己知道錯了!」怕啊!就怕主子來這招笑里藏刀,看得人心寒、听得人膽顫。
難怪認識主子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笑面虎。小廝在心里嘀咕道。
「在心里偷罵我?」莫昭塵垂眼看著被推上台待價而沽的貨樣,卻神準地抓住身旁下人的心思,讓人不怕也難。
「喝!沒、沒這回事!」這樣也能听見?見鬼了真是!
「的確沒什麼令人驚艷的貨色。」年年水旱交替、饑荒連連果然連孩子都養不起了,個個骨瘦如柴、面黃肌瘦,難以入他的眼。
收合扇面起身,莫昭塵轉身便走。「回廈門。」
「爺,您不買了?」
「寧缺勿濫,買錯了寧兒也不會饒我呵。」
看吧!連您都怕白寧姑娘了還說我哩!
「我不是怕寧兒,而是懶得應付她翻天覆地的本事。」果然是他脾氣太好才教這票子下人跟在他身邊也敢在心里頭犯嘀咕。
「爺……您……」怎麼知道他在想這事兒?小廝瞠著眼,好半天愣在原地。
「怎麼?我猜中你想的事?」
「這……這……」小廝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莫昭塵要走出專為貴客隔出的樓台間時,樓下台子一陣凶惡狂吼頓住他的腳步、拉回他目光。
一道紅影在台上掙動,壓根不像其它安安分分站在台上低頭,等著被賣被買的小泵娘。那掙動的激烈就像被獵人的陷阱困住的小猛獸。
只見紅影左躲右閃,一下子彎腰閃過販子伸來的狼手,一會踹倒跟著上來幫忙的伙計,須臾又將另一個伙計踢下台。
呵,這可有趣了。莫昭塵揚扇輕搧幾許微風,回到座位上坐定。
「爺?」小廝跟上前,本想再說話卻教主子揚手制止。
亂成一團的台子仍然不見平息,不時還能听見出自小泵娘口中的臭罵,字字帶髒含渾,沒一字干淨,粗魯得很。
「呵呵……」
「爺?」看人家鬧成這樣還笑得出來?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爺啊。小廝忍不住嘆息。
「放開我!你們這票狗娘養的,沒心沒肺沒肝的畜牲!我不是──唔唔唔唔……」畢竟還是三餐沒個溫飽的小泵娘,再怎麼頑強,最後仍然敵不過三、四個臂壯手粗的彪形大漢,轉眼便被五花大綁強壓上台,排在最後。
買賣也就立刻展開,一陣吆喝、箭影滿天的場面立現。
之所以箭影滿天,是采花堂會不知從哪兒天外飛來一筆立下的規矩,由于與會貴客眾多,若以喊價方式為之,定是鬧哄哄一片,于是乎,想到利用竹箭喊價的方法,展示一個便在台上立一面箭靶,一枝竹箭價值十兩,從最底價開始喊,最高價者得標。箭尾刻有賓客代稱作為辨識,若所欲喊之價超過十兩,則可用手邊紙墨寫下銀兩綁在箭尾射出,喊價三回無人加價便成交一樁。
這,就是采花堂會最特別之處,人稱射售。
為方便控制場面想出的法子連帶也考驗賓客們的射術,于是,有本事的便自己上陣,沒本事的也得請個射手一同前往。
瀟湘樓莫大爺昭塵老兄,向來親自上陣。
「領弓箭來。」
「爺?」不會吧?買下那小泵娘?小廝揉揉眼定楮再看──這麼一個青不溜丟的小泵娘?就算養胖了也不會有什麼姿色吧?「買下她回去也難跟白寧姑娘交代啊。」
「我自有主張。」
「可是──」
「瀟湘樓是我的還是寧兒的?」始終含著濃濃笑意的桃花眼,即便在此刻也不見笑意稍減一絲一毫,不過──看得人心驚;一腳橫上扶手,斜倚在另一頭的閑淡坐姿卻讓跟隨多年的下人感覺到自主子身上隱約約發出的怒氣,一點一點滲透進骨子里,教人冷汗直冒。
「小的立刻去領!」不消片刻,小廝拿來一袋竹箭與一張弓。
也在這時,台上叫賣的販子頭兒像是擔心那像野獸似的紅衫小泵娘再次鬧事,賣掉前一個小泵娘之後立刻將排在最後的她推到台前,一開價只有十兩,低得不能再低,大概是心想經過方才的鬧劇之後這粗魯的小泵娘肯定乏人問津。
但不知是怎麼回事,一下子滿天箭影齊飛,競標這個野性粗魯的小泵娘,轉眼最高價已近百兩。恐怕正是看上她那野火般的性子。
「自找苦吃的人還真不少。」莫昭塵閑閑道,還沒有出手的打算。
而台前待價而沽的小泵娘似乎知道自己逃不開也放棄了掙月兌,靜靜地站在原地任人評頭論足。這麼簡單就放棄逃跑的打算?莫昭塵坐起身向前傾,垂落的視線仍膠著在台上的鮮紅身影。如果這麼簡單就放棄,也沒有他出價買下的價值了。莫昭塵本來打算執弓箭的手失望地垂在腰間,不準備動。
像是感覺到被某道讓自己覺得不舒服的視線注視,紅衫小泵娘猛地抬起頭,準確抓住射來目光的莫昭塵,凶惡得像匹伺機而動的小狼。
我會逃出去!絕對會!從大膽迎上自己的目光中,莫昭塵讀出這絲強烈的篤定,暗暗加深唇邊不曾減過的笑意。
這小泵娘性子之烈,下頭的人難道都沒有發現?
「看來有好玩的呵。」莫昭塵起身,右手執弓左手取箭。「寫,一百五十兩。」
「一、一百、一百五十兩!」這……這是天價啊!「爺,您──」
「難道你不識字?」
「不是,但這──」
「寫。」
無可奈何之下,小廝乖乖寫上一百五十兩。唔……為主子的銀兩心痛啊!之後順手綁在箭尾。莫昭塵拉滿弓瞄準靶心射去,無視靶心上已被一枝枝竹箭箭頭佔滿。只听見咻的一聲自兩樓高處射向台上箭靶,準確劈開原先沒入靶心的竹箭,取而代之。
台上販子頭兒取來紙條,高喊︰「瀟湘樓莫爺,一百五十兩──」
一、一百五十兩!四周忽起交相談論的嘈雜聲。另一枝箭隨後在眾人喧鬧聲中劃空而過,同樣的,取代莫昭塵的竹箭搶下靶心。
「若竹閣柳娘,二百兩──」
二、二百兩?這價錢讓全場為之靜謐。又是她。莫昭塵站起身往下望,果然看見一張仰首看向他這樓台的花容月貌。隔空向樓下名花拱手。
「許久不見了,柳娘,你依然風華絕代。」
「比不上莫爺您的英姿煥發。」托全場錯愕無語的福,柳娘不必拉大嗓門便可隔空與樓上的莫昭塵對話。
「可惜那小泵娘在下要定了。」
「誰出的價碼高誰就能得。」
年年這樣吸引他注意到底是為什麼?莫昭塵含笑的唇暗暗嘆了氣,向身邊小廝不知交代了什麼,忽地大手撐上護欄,長腿一跨,輕輕松松落足在柳娘面前。「你何苦相逼?」
「你明知我心意。」一雙眼,是含情脈脈,也夾怨帶恨,流轉間暗斥眼前男子的薄幸無情。「這些年我的心意不變,這一輩子也不會變。」
「何必作繭自縛。」笑臉迎人,可惜,得不到佳人友善響應。
「我就不信白寧長得比我美、比我更惹你憐愛!」她不但是漳州若竹閣的花魁,更是若竹閣的主人,白寧算什麼!最多也不過是他瀟湘樓中的花魁而已,憑什麼得他憐愛寵溺,這不公平!
「牡丹芙蓉本不同,何來美丑之說。」折扇托起柳娘完美的下顎,莫昭塵湊近臉細看。「要我說,你比寧兒美上千倍不止。」
「那為何……」柳眉含悲微蹙,怨懟迎視忽然逼近自己的俊容。「你選她不選我?」
「並非故意──」拉長了尾音,在另一手輕觸柳娘右頰輕蹭時才續言︰「而是情非得已,我啊,生平最怕一件事。」說話間,吐出的熱氣也在太過短促的距離間有一下沒一下輕觸柳娘吹彈可破的美膚。
「最怕……什麼?」像啜了酒似的,柳娘雙頰微紅,醺醺欲醉地咕噥疑惑,瞧著笑容可掬的俊容當真令人醺然。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容貌神態不曾變過吶!柳娘心想,依然俊秀、依然風雅卓爾,依然能在一舉一動間撥亂她心弦。
如果能與他相依相偎、白首終生,就算舍去漳州的若竹閣她也甘願。女子再如何貌美、如何受人愛慕追求,到最後不過也只望能與心儀的男子共偕白首啊!她的這份情意,他懂了嗎?
不知柳娘心里翻轉何種念頭的莫昭塵笑著欣賞近在眼前的美麗容顏,自動送上門的美景不看白不看。
「說啊,莫爺您最怕什麼?」
「最怕──」
「瀟湘樓莫爺二百一十兩得──」台上,販子頭兒高叫定下買賣的聲音打斷莫昭塵的話。
這一聲,同時也叫回柳娘散去的心神,美目冒火怒瞪。
「你!」原來剛才只是──可惡!
「在下最怕野心勃勃的女子呵!」得逞後立刻松手退步,莫昭塵這才道出真心語,雙手抱拳行禮。
「多謝承讓。」
「莫昭塵!」他竟敢這樣對她!
無視美人怒氣,莫昭塵只是抬頭,笑著對樓台上的小廝道︰「小三子,這麼點距離竟然沒有射中靶心,回頭練滿一千箭,听見沒有。」
啊?「爺……」小三子聞言,眉頭打了死結。「能不能五百就好?」連續一千箭中靶心──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沒得說,下來領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