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妻 第七章

「我活了二十多個年頭,還沒見過這樣的夫妻。」

忍不住嘆了口氣,申非言展臂,就近舒服地搭靠在身邊人兒的肩膀上,繼續他滔滔不絕的自言自語。

「前一刻才恩恩愛愛出門,後一刻就突然變天,大嫂哭著跑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里,大哥又陰沉著一張臉站在外頭嚇人;嘿,妳說這到底是怎麼回──哎喲!妳謀殺親夫啊?」

甩甩發疼的手背。瞧瞧,都被捏紅了。

「誰是親夫?」環翠瞪他一眼,揉揉被他壓了好一陣子的肩頭,忍不住沒好氣啐了句︰「冒失鬼!」

「哎呀,辱罵親夫。」

申非言捧著心,故作痛苦狀。「為夫的心好痛啊……」

「痛死你算了。」白眼再送一記。

「真是最毒婦人心。」申非言搖頭嘆息。

「是嗎?那就請申公子別再討環翠這顆『毒』心。」說完,環翠甩頭往歐陽水若的房門走去。

「喂,慢──」抓人不及,申非言尷尬地改模模頭頂。「唉……孔老夫子說得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啊。」

碎念在嘴邊,申非言腳下也沒閑著,轉身走出屋外。

「大哥,您和大嫂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

童嘯寒語調很憤怒。

「沒事才怪,哎喲!」申非言連忙退開一大步,閃過飛來的拳頭。「假以時日,若小弟成為一代高手,大哥您絕對功不可沒。」

老拿他出氣,武功能不精進嗎?

童嘯寒淡淡地掃他一眼,不再吭聲。

「大哥?」

「她說,她不願做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妻子。」

「這不是很好嗎?」他就不懂了。「任何一個做丈夫的,要是听見妻子說出這種話,高興都來不及了,大哥怎麼會黑著臉嚇人?」

「她說……」童嘯寒低啞吐出苦澀。「她要隨我離開疾風谷,一起追緝凶手。」

「這不是很……糟糕嗎?」申非言抓抓臉頰。「您根本不會答應。」難怪大嫂會傷心成那樣。

「我不可能讓她置身險境。」

「您的顧慮是沒錯,可夫妻本來就應該同甘共苦,大嫂的想法也沒錯,嗯嗯……哎呀,誰都沒有錯,沒法子分個是非了。」頭痛啊。

誰也沒得怪,這一次誰都對,誰都沒有錯;只是想法相悖,才又讓這對恩愛的夫妻起了爭執。

真要怪,只能怪「愛」這一字猶如一把雙面刃,能保護所愛之人,也能在同時造成傷害。

「大哥,您想怎麼辦?」

怎麼辦?

童嘯寒的黑眸移向屋舍,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她此刻正躲在房里傷心暗泣。

但他,束手無策。

「大哥?」申非言探問。

童嘯寒恍若未聞,只是調回視線,轉而望向遠方天際;可惜,遼闊的天地無助于他舒展沉郁的心緒。

再好的美景若無她,只是一片毫無意義的灰白。

希望她能明白他的用意,別再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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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環翠小心翼翼地敲著門。「是我,環翠,開個門好嗎?」

「我……我累了。」門里傳出哽咽的聲音。

「明明哭得那麼傷心,哪來的累?」環翠敲門的力道加重。「姐姐,您別讓環翠擔心。」

「我沒事……」

「別騙環翠了,是姑爺欺負您嗎?姐姐如果不開門,那環翠……環翠就去找姑爺算帳。」

「別!我開就是了。」歐陽水若妥協,不是因為擔心丈夫出事,而是擔心結拜不久的義妹被丈夫遷怒。

「姐姐……」環翠關上門,落閂,將歐陽水若扶到床邊坐好,送上茶水後,為自己拉張木凳坐定。

「告訴環翠,姑爺怎麼欺負姐姐了?」

「妳該叫他一聲姐夫的,環翠。」歐陽水若糾正她,語氣幽幽。

「改不了口啊,姑爺好凶的。」環翠吐吐舌。「姐姐,環翠可不讓妳這麼打馬虎眼過去,姑爺欺負您了?」

「不,是我太沒用,不會武功……」

舊淚未干,新淚再垂,歐陽水若也不想這麼懦弱,但被傷透了的心只能以流淚來發泄痛楚啊!

「所以他丟下我,把我留在這處深谷,不讓我跟他一起離開,他……他還是在拒絕我……」

「姑爺很愛您的,連環翠都看得出來,姑爺對姐姐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在小姐面前,姑爺的表情才不會那麼嚇人。」

環翠一直不懂姑爺在想什麼,明明長了一張出眾的俊顏,卻老是板著臉,存心把人嚇得退避三舍;除了在姐姐面前,她還沒見姑爺對誰真心笑過。

相較之下,申非言那嘻皮笑臉的冒失鬼要好得多──

咦?她想到他做什麼?

嘖!不想不想,姐姐的事情比較重要。

「您想跟姑爺一起離開疾風谷?」

「不可能的,他不答應……我求了他,可他就是不答應。」歐陽水若倒進環翠的肩窩,痛哭失聲,「我很清楚,環翠,我知道自己不諳武功會拖累他,會是個累贅;可我不想只是等待,等著不知何時歸來的他……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待在這里遙想遠行的他是否平安,我不敢想象萬一他受傷找不到大夫怎麼辦?他……他為什麼就是不懂?」

「我想姑爺是怕您受傷。」

環翠的安慰傳不進她耳里,歐陽水若抽泣道︰「我不會武功,但我會醫術,我不想報仇,但也不會阻止他報仇,為什麼他就是不懂?我……我只想陪在他身邊,只是想這樣而已,嗚……」

「但是報仇這檔事很危險的。」這一次環翠要幫老是用凶臉嚇人的姑爺說話。「萬一有什麼閃失──」

「同生共死,我無怨無悔。」歐陽水若抬頭,柔美的麗顏閃著堅毅的光彩。「失去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姐姐!」

「他若不幸,而我遠在谷中毫不知情,傻傻地活在世上等他,讓他一人在黃泉……環翠,我不怕死,只怕無止境的等待、擔心,那比死還要令我痛苦、令我害怕,妳懂嗎?」

「我懂、我懂。」環翠應道,可惜臉上老實寫著的茫然出賣了她。

「不,妳不懂……他也不懂……」好苦,為什麼愛情這般蝕人心腑,卻還是讓人痴傻地一頭栽進去?

「罷了,這些都只是我作繭自縛,都是我……如果能不懂愛、不識情,那該多好……」

「姐姐。」不知怎麼安慰,環翠只能呆呆地望著傷心欲絕的歐陽水若。

「出去吧,我累了。」

「這……」

「我不會有事的。」歐陽水若苦澀的一笑。「他將我藏在這深山窮谷中,我怎麼會有事呢?放心,我再安全也不過了。」

是自棄也是自嘲,他保護過度的作法讓她自卑。

即便身懷濟世醫術,她的丈夫還是不認為她有資格與他並肩同行,不認為她有能力和他共同面對未知的一切。

「姐姐?」

「我真的累了。」哭得太久,傷心得太絕,她真的累了。

見歐陽水若已止住淚,環翠這才吁了一口氣,雖然心里還有點半信半疑。

「那您先歇一會兒,我去準備午膳。」

「嗯,辛苦妳了。」

且走且停地來到房門,打開門離去之前,環翠還刻意回頭看看,得到一抹保證的微笑後,才放心地離開。

殊不知,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潛藏暗處,在她離開後,立即推門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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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落閂,門扉忽然被人從房外推開,歐陽水若嚇了一跳。

「誰?」

「是我。」

幾乎是立刻,歐陽水若還來不及看清人影,已被對方抱了個滿懷。

抱住她的同時,童嘯寒迅速關門落閂。

她試著掙離他的臂彎圈起的天地,換來的卻是更用力的摟抱,摟得她身子泛疼;知道他不會松開,她垂手放棄。

「有事嗎?」她的水眸緊盯著他的手臂,就是不看他的臉。

「妳在氣我?」

「沒有。」他還是不懂,她不會氣他,永遠不會;對他,她只有無止境的心疼與擔憂。

「妳在氣我。」疑問變成肯定。

「夫君打算何時起程?」見他久久不應聲,歐陽水若覺得更傷心。「還是……妾身連送夫君一程都不能?」

「不要這樣對我,水若。」

方才在外頭,他已將她與環翠的對話听進八、九成,那一句「同生共死,無怨無悔」深深震撼了他。

這讓他想起更早以前,類似的爭執也發生過──

溫柔的母親為了父親,放棄書香門第的千金身分私逃,從此受父親盛名所累,踏進不曾見聞的江湖,甚至遭賊人挾持以要挾父親就範,因而重傷。

但母親沒有後悔,即便當時重傷垂危,仍然對父親露出真摯無悔的微笑;之後依舊相伴于江湖。

他的水若與他的母親,在這方面幾乎一模一樣。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你了……」若他真的忍心讓彼此相隔兩地,無視她的感受,那麼除了听從,她還能怎麼辦?

「別氣我。」

歐陽水若再次搖頭,她感覺得到他這話說得有多傷痛,更明白自己的堅持有多麼讓他為難。

但她不是意氣用事,也不是氣他,真的不是啊。

她愛他,愛到只想待在他身邊,與他共甘同苦。

他愛她,寧可忍受分離之苦也要確保她的安全──誰都沒錯,只是表達情愛的方式迥異,最後徒惹傷心。

誰也沒有氣誰,他們只是……太過珍惜對方。

「水若……」童嘯寒溫柔地托高她小巧精致的下顎,可惜她雙瞼斂下,拒絕看他。

即便如此,他還是貪戀地以目光描繪她柔美的輪廓,再次沉淪于她恍如上天巧手精雕的清靈絕美中,無法自拔。

擔心她的安危,所以不願她隨他離谷,這原因是其一;而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攝人心魂的美貌。

這樣的天人仙姿出現在江湖上,只會引來無數爭端,實在不應該讓她涉足江湖。

娘喜歡她……

那孩子制得住你……

昔日,母親的話忽然涌上他心頭。

制得住?當時的他對這三字嗤之以鼻;此刻,他不再如此想了。

「妳不懂武功。」

「什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她模不著頭緒,愣了好一會兒。

他說這話是不是表示他願意帶著她?

歐陽水若不敢太樂觀地推斷,她只能反駁,也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說服他的機會。

「我會逃、會躲、會藏,絕對不會拖累你!」

「妳無力自保。」

「必要時,我……我可以用毒。」

「毒?」

「一些防身的毒粉,不傷人命的。」瞧見他驚訝的表情,歐陽水若笑了。「藥毒本一家,不先研究毒物,怎能配制解藥?」

「看來我對妳仍有許多地方不了解。」

「我也是啊……」歐陽水若定定的望著自己最深愛的男人。「只要讓我跟著你,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了解彼此。」

她終于肯看他了。童嘯寒撫模著她綻出喜悅神情的臉龐,沉醉在她的笑容里,再一次地怔忡失神。

他無法想象,明明是要將她往危險里帶,她卻笑得像獲得夢寐以求的寶物那般開心。

「答應我!」

「什麼?」

「首先,以後別再叫我夫君。」童嘯寒發現她因他逾禮的舉動生氣或羞嗔時,總會這麼叫他,以拉開彼此的距離,這令他非常不愉快。

「妳只能喚我的名。」

歐陽水若點頭,乖乖配合,「嘯寒。」

「其次,只要在外頭,妳就必須戴上紗帽遮住容貌。」

嗄?歐陽水若詫異地望向他。

這要求就像當年爹同意她幫人看診的條件。

「答應我!」語調添了些許惱羞成怒的味道。

「是。」歐陽水若好不容易忍住不合時機的笑,重重的點頭。

童嘯寒卻像被看穿了似的,連古銅色的臉皮也掩不去兩頰的淺紅。

厲目惱火地瞪了憋住笑意的妻子一眼,咳了幾聲,他才又開口。

「最後,答應我,凡事以自己的性命為優先考量;即便我身陷險境,妳也必須先救自己。」

「我──」

知道她想說什麼,童嘯寒立刻揚掌按住她的唇。

「听我說完,妳必須自救,我才能專心解決自己的危難;我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她知道他說得對,是以沒有任何反對地點了點頭。

不過,她也立刻開口提出條件︰「我也要你答應我。」

童嘯寒皺了下眉,他妥協至此,她還開出條件?

曾幾何時,他的妻也懂得寸進尺來著?

「嘯寒?」

「說吧。」退讓這麼大一步,他這個做丈夫的,也不敢奢望在妻子面前還有多少威嚴可用了。

「答應我,牢牢記住──」她摟緊他,羞紅的小臉藏進令她終生眷戀的胸懷。「你活著,我活才有意義;若你死,我也絕不獨活,定隨你共赴黃泉。所以,你要活下來,無論犧牲多少人的性命,你都要活下來!我、我知道這樣很自私,有失醫德;但是……」

吻住她尚未說完話的唇,童嘯寒內心嘆息一聲。

「我答應妳。」

就如同母親生前所言,她制得住他。

數日後,一輛馬車由一名斯文男子駕往疾風谷。

再過數日,同樣一輛馬車,絲毫不受疾風谷外圍厲風的影響,安然無恙地駛離山谷。

疾風谷,仍然乏人問津。

江湖,依舊暗潮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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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畫棟、氣勢非凡的議事廳內,一名相貌威嚴、身形壯碩的男子坐于廳堂首位。

突出的顯骨顯示其內力雄厚、真氣沛然,足以推敲出此人武功修為之深,可自成一派宗師。

虎目瀏覽完手上信箋的內容,男子黑灰相間的濃眉攢緊。

「爺。」站在他身邊的灰發老奴彎腰一揖,沙啞的聲音恭敬的詢問︰「看您怒上眉心,這信中是提到什麼消息惹您不快了?」

「陳德死了。」男子怒極,執紙的手一甩,內力並施,薄薄的紙箋承受不住強大的內力,登時裂成碎片。

「爺請息怒。」老奴連忙安撫。

「哼!早死晚死都是死。」男子起身,狼步來回踱地。「該死!早知如此,兩年前就該殺了他。」

「爺息怒、息怒啊!信上可有說他是怎麼死的?」

「若是死在哪家勾欄院倒也干淨。」男子氣過後回到正題︰「但他身首異處,除了尋仇,不作他想。」

「也許是他作惡多端,自食惡果。」忠心的老奴推敲著。「爺,陳德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盜賊,素日仗恃自己輕功了得,四處為非作歹,也難怪有人尋仇,真是死有余辜。」

「你懂什麼!」

「是、是!小人什麼都不懂,說話造次,請爺息怒。」

男子重重一哼,「他的死法太眼熟,並非利劍劈斬導致身首異處,而是劍氣封喉,傷口周圍骨頭有如遭猛獸利齒狠囓,盡成碎片──這種劍法,普天之下只有童震遠的龍嘯劍法做得到。」

「龍嘯劍法?」老奴沙啞的聲音突然拉高,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另外,丐幫有人四處打探陳德生前的交友狀況,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老奴會意,更是驚訝。「這不可能啊!當年童氏夫婦確實雙亡──」

「龍嘯劍不在童震遠手上也是事實。」男子沉聲道︰「童震遠不可能將龍嘯劍交予他人,再加上龍嘯劍法,此人定是童家傳人,如今找上門來報仇了。」

「這不可能啊。」

「怎麼不可能?」

「並非小人自夸,小人確信當年並未留下任何證據,就算對方有心尋仇,也不可能將矛頭指向爺。」

「物證沒有,可不代表沒有人證。」男子目光陰狠地瞪向老奴。「你敢保證陳德的嘴巴牢靠?」

「是是是,爺說得是。」老奴連忙哈腰拱手。「小人斗膽,敢問爺打算如何處理?」

男子傲然的重哼一聲。

「龍嘯劍法又如何?兩年前能殺童震遠,足證老夫武功更勝一籌;兩年後再戰,結果亦然,只會勝,不會敗!」

「爺的武功高強這是當然。」老奴直哈腰,卑微的道︰「可如今敵暗我明,對方身分亦不明……」

「無妨,這件事就交給唐門。」男子坐回首位,唇角揚起一抹無情的冷笑。「當年的事唐門亦有份,別想置身事外,听令!」

「是!」

「立刻前往四川,將這個消息傳予唐門。」男子虎目瞇起凶光,定定的落在前方,彷佛敵人就受縛在腳下,听候他發落。「就說歐陽世家余孽未除,借丐幫之力,正在追查歐陽世家血案真凶。」

「爺想藉此機會讓唐門與丐幫互斗?」

男子陰沉地一笑,「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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