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羔羊 第一章

夜深露重,一輛老舊公車停在路燈旁,公車站牌和路燈是附近唯二感覺得到文明存在的東西。

配合著路旁蟲鳴鳥叫,待車上唯一乘客下車後,車子又搖搖晃晃地離開。

乘客是個男人,頭發僅長三分,讓人直覺聯想到軍教片里的阿兵哥。

他的個子不是很高,約莫為一百七十幾公分,體格不是很壯也不至于弱不禁風,臉蛋是很男生化的方正輪廓;不至于讓人瘋狂著迷,也不會使人一見就厭。

總體成績中上,若去參加聯誼必定交得到女朋友。

下了車之後,他不知是被此地的荒涼嚇得動彈不得,或在車上昏睡一陣此時尚未回神,只會愣愣地站在原地呆呆望著公車遠去。

直到公車消失在夜幕中,再也見不著蹤跡,他才緩緩退後靠在燈柱上,雙手抱胸。

靜默一陣子之後,他開始鬼吼鬼叫︰‘可惡!為什麼又迷路了?那個該死的外送員,如果不是他請假我干嘛要出來買東西?下次被我撞見絕對給他好看!’

對著滿山蟲鳴咆哮完,男人認命地找出手機,叫出熟悉的號碼。

今天不是他第一次迷路,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迷路時最好的解決方法當然是──叫出租車。

撥號聲後,一個低啞的台灣國語聲出現在行動電話另一頭。

男人很自然地說道︰‘我要一輛出租車。’

短暫靜默後……‘我如果知道我人在哪里,還需要找出租車嗎?’男人的音量陡然加大。

不一會兒,他的臉色轉為羞赧,聲音變得小而客氣︰‘嗯!說得也是,不知道地點你們沒辦法派車,我了解……’

‘問我怎麼來的?坐公車啊!’

‘幾號公車……不知道,反正不是十一號。’他講了個冷笑話。

‘旁邊有什麼標志哦?嗯……有樹和一盞路燈。站名哦……’

男人抬頭看看油漆斑駁的站牌。很好!站名已經消失在歲月里了。

‘不知道。’男人響應道。

唯一不需要號志而他也認得的地點名叫──荒山野嶺。

‘你說這種地方到處都是,呃!我想也是。你叫我不要再打來了……謝謝哦!我也不想再打過去,你以為我愛打啊?’

憤怒地重重掛斷手機後,男人望著手機長長嘆息,無計可施地收起來,考慮用樹枝指路的方式決定往哪一邊走。

男人的名字是與錦,有個很特別的姓──寧。

職業是酒吧‘地下室’的老板兼酒保,心情是風雨交加雷電劈,而且很明顯地他現在處于悲慘狀態──迷路中。

他本來就因方向感不佳幾乎不外出,若不是該死的超市外送員請假,責任感強的他為了晚上正常開店不至于斷貨,才不會硬著頭皮出門呢!

罷出門時還好,不常外出的他研究很久的公車路線後,總算坐上正確公車。

因為第一次轉車很順利,又在公車上尋到位子,放下心來的他在車子搖晃下不免昏昏欲睡……等他一覺醒來,天哪!竟然坐過頭!

嚇壞了的寧與錦連忙在下一站下車,想盡辦法坐到目的地,結果不知是太累或是怎麼的,他又睡著了一次,然後就在這里了。

唉!現在問題可大了,他該怎麼回市區?最低限度也要到市區才能叫出租車。

早知如此,他直接坐出租車出門便罷,才不會落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嘆息之余,他忽然發現不遠處停著一輛車,車上有人。有人耶!

會到此時才發現車上有人並不能怪他,因為整輛車都是黑色的,又不是高貴氣派的黑亮,而是一種沾滿灰塵的可怕顏色;加上車子位于路燈照不到的死角,又沒有開任何車燈,他一時之間沒注意到實屬正常。

讓他察覺車中有人,實在應該感謝老天爺在此時讓車內人降下車窗露出白皙又富肌理的半截手臂。

很好!既然車上有人,他當然不會放過求救機會。

盡避平常遇到什麼問題他都不肯向人詢問,但凡在世間皆有非常時期,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正是那個非常時期。

‘請問……’

他挨近車子,剛說了個發語詞,旋即得到一個意外反應──‘我失戀了。’車內的人平靜地看著他,口氣冷淡。

若是在平常時刻,寧與錦很可能會被此人的聲音稍稍迷住。

聲音的主人明顯是個男子,是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可以想見若換個地方、換個氣氛,淡漠的寧與錦必會對男子的好嗓音多所關注。

具體點形容,男子的聲音就是很典型唱歌唱到走音也一樣好听的音色,只要氣流從他的喉嚨通過,經過聲帶振動,再奇怪的話語都變得饒富魅力。

可惜,寧與錦正處于無法欣賞的情況。

急于回到市區的寧與錦,壓抑住大聲反問‘關我屁事’的沖動,努力裝出和顏悅色,祈禱男人大發善心載他一程。

‘你能不能帶……’

‘我喜歡他,他卻喜歡別人。’男子自顧自地說下去,他面朝前而焦點落在遙遠的彼方,不知是否在思念他喜歡的人。

寧與錦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又不能怎麼樣,畢竟這附近只有此人可能知道路。

‘你知不知道市……’

寧與錦的話第三度被打斷──男子緩緩轉頭,慎重地瞅著寧與錦,用他富磁性的嗓音道︰‘吻我。’

‘你這家伙把別人的話當什麼了……’寧與錦終于忍耐不住的朝車中人大吼。

要知道他多年來沒被人取綽號為‘良牙’,憑的可是他一雙鐵般拳頭,惹火他小心生出兩個黑眼圈來。

‘我知道你迷路,想要我送你回市區,如果能夠送你回家更好,可是我們素昧平生,憑什麼要我送你,如果你是歹徒我怎麼辦?’男子第四度打斷寧與錦的話,用的依然是種淡淡然、事不關己的語調。

‘你到底想干嘛?’寧與錦口氣何止不善,如果男子不是他唯一的救星,他早就一拳揮去讓他知道什麼叫壞人了。

‘我已經說啦!’男子輕輕漾開一朵迷人微笑,可惜在黑暗之中很難看得真切。‘我失戀了,想找個人安慰一下,我要求不多,只要你吻我就好。’

夜風輕拂,明明仲夏夜里風兒沁涼,寧與錦卻覺得背脊發冷,懷疑男子是生來克他的。

要是依照他平常性子早就先K再說了,偏偏……偏偏現在揍不得人,那麼男子不是生來克他是生來干嘛?

‘我不是同性戀。’寧與錦沉聲道。

‘所以我沒要求跟你上床,親一下就好。’男子愉快地說。

盡避夜色低沉,仍舊看得見他眼底的狡猾光芒,可惜察覺危險的寧與錦暫時無力反抗。嗚!可憐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認清現實後,寧與錦咬緊牙根,努力制止那股將拳頭送到男子臉上的想望。

‘助人為快樂之本。’寧與錦將青年守則念得像詛咒。

說話時他的手握緊成拳,忍耐著,鍛煉良好的臂肌斑高隆起,氣得七竅生煙。

‘是啊!助人為快樂之本,你就幫幫忙,給我一個吻!’

男子答得很快,白牙一閃一閃的,看得寧與錦想打斷它。

‘憑什麼我要答應?’寧與錦怒極反笑。

他左手又暗自握拳,準備給男子一個貨真價實的黑眼圈。看在他失戀的份上,一拳就好,絕對不把他打到一口牙剩半口。

‘憑剛剛最後一班公車已經開走,而我是這荒郊野外唯一認識路的人。’男子笑得很快樂,雙眸微眯,像只狡猾的貓兒。

寧與錦怒火頓時熄滅,沒勇氣得罪唯一的救星。

夜風呼呼地吹著,他的心境比夜風更冷,比求偶中的蟲兒更想大吼大叫。

‘一個吻而已,而且眼楮閉起來嘴唇都是軟的,吻男人或女人沒有多大差別。’

男子將魅惑力十足的嗓音放柔,引誘寧與錦俯子。

寧與錦的表情越像慷慨就義,男子的聲音就越快樂。

‘別以為這樣子我就會屈服!’寧與錦朝著男子低吼。

在發聲的同時,他已有走路回家的心理準備,就算要走一、兩個小時他也認了。

沒有公車,他還能叫出租車……呃!想起來了,剛剛出租車已經拒絕前來,男子是他唯一救星……可惡!他上輩子是造什麼孽?為何救星如此惡劣?

思及此寧與錦臉色丕變,望著男子的唇發呆。他真的要Kiss下去嗎?誰來告訴他男子是在開玩笑,笑完就會善心大發帶他回市區。

‘真的不屈服?’男子含著笑問,語尾上揚。

‘我寧願走路回去!’一股火氣冒上來,寧與錦沒想到後果即撂下話。

‘你知道哪個方向是通往市區嗎?’男子懶洋洋地退後一點,將背靠上座椅,好整以暇地等待寧與錦的反應。

車外的人瞬間石化,呆呆地望著男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確不知道!

走錯方向,可就不是一、兩個小時能解決的……真是太好了!他迷路已經夠悲慘,竟然有人趁火打劫;搶錢就罷,眼前這個家伙竟然要搶吻……‘吻,是指唇踫唇的行為,你別想搞親親額頭、臉頰一類的敷衍行徑。‘在寧與錦想耍詐之前,男子先行出聲警告。

寧與錦頭撇開,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

‘這里岔路多,你有自信回得去?可別又迷路了。迷路不打緊,若是又遇見我……就不是一個吻能解決的。’男子繼續以他低沉嗓音,提醒寧與錦現在的處境。

寧與錦剛剛舉起的腳放回原地,轉過身來,惡狠狠的看向車中男子。

‘就一個吻?’他的聲音由齒縫中迸出來。

識時務者為俊杰……他不斷在心里重述此語,以防他做出什麼對不起天、對不起地、更對不起他自己的事情。

男子噙著笑點頭。

四周蟲鳴跟著唱和,听在寧與錦耳里格外刺耳。

他仰頭向天並轉看四周,祈禱能多找到個人讓他免于被蹂躪。很可惜無論是左邊還是右邊都空蕩蕩的,不見燈光便罷,連個鬼火都沒有。

很好,他的救星竟然只有眼前這個混帳!

‘只是親一下,又不是叫你去看牙醫,沒必要怕成這樣吧!’男子輕諷道。

‘我不怕牙醫!’寧與錦忍不住抗議。

他最怕的事情叫迷路,牙醫有什麼好怕的?跟站在街頭近乎無止境的茫然比起來,痛個幾分鐘又算什麼?最多他先吞兩顆強力止痛藥,再威脅醫生打麻醉,男子漢大丈夫絕對不怕牙醫!

‘那,吻我吧!’男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開心。

寧與錦正想發作,卻在送出拳頭前又想起自己可憐的處境。

混帳!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敢對他說如此大膽露骨的話!

包正!有人敢,但沒人全身而退。

很好,這家伙別再讓他遇見,否則……哼哼哼,大家走著瞧!

‘你什麼時候做,我們什麼時間走。’男子悠哉游哉地盯著寧與錦,反正他時間多得很,就不知寧與錦趕不趕著回家!

火氣直達天際的寧與錦低頭瞪著自個兒的腳,即便他很想揍這男人兩拳,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月兌離險境再說。

下定決心後,他先是定定地望著男子三秒,試圖依憑微弱光線將男子五官記清楚,以免日後想報仇卻找不到仇人。

然後仰天一個深呼吸,願全能的天神賜給他神奇的力量。

最終……無需特效,寧與錦自己能演出慢動作,他用最慢速度將頭往下低,認命地傾向前對上男子的唇──吻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們唇踫唇的剎那,不遠處出現一絲燈光,緊接著一輛出租車出現在寧與錦的視線之中,而且是空、車!

可惡!如果他多考慮幾秒就好了,嗚嗚嗚!為什麼跟男人接吻後,他的‘希望’才出現呢?難道是萬能的天神離他太遙遠,傳送奇跡有時差問題嗎?

不管原因為何,寧與錦反射性地伸手攔下出租車,另一手揮向男子,以一記響亮的巴掌討回方才一吻的損失。

夜深露重,男子撫著被打腫的臉輕笑──非常有問題的那種笑法。

只因他在不遠處,就是寧與錦剛剛下車的地方,看到一串閃著銀色光芒的鑰匙。呵呵呵!看來他們緣分未滅。

岸了出租車錢後,寧與錦帶著已達臨界點的怒氣走回‘地下室’門口。

有個看起來像高中生其實已是社會人的男子站在陰暗的店前等他,腳邊放著一箱東西。

從他站不直的姿勢和幾近呆滯的神情,猜得出來他在此等候已非幾分鐘之事。

見到寧與錦出現,男子忙不迭地趨前迎接,感覺上他已經等到快抓狂了。

‘與錦哥,我等了你好久。’盡避男子站得腿酸,出口的話仍是一味討好,並非他天生客氣,原因在于寧與錦的表情,嗯……很殺人!

寧與錦瞟了他一眼,嘴里嗯哼一聲算是應答,仍繼續往家門走。

‘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出門。’男子搓著手笑,生怕寧與錦翻臉。

他就是被寧與錦恨得半死的外送員,若非他臨時請假,寧與錦又怎會在荒郊野外迷路,更別提被某個混蛋騙去一吻了。

如果外送員不曉得寧與錦迷路的本領超強就罷,偏偏他曉得,深刻的了解……比如說大清早有個人打電話來說馬上過去,卻到了夜深才出現,中間時間悉數用在迷路上,誰會印象不深?

而且外送員對寧與錦的拳頭之硬、個性之沖動也知之甚詳,實在很害怕寧與錦迷路歸來,會一個不小心將怒火發泄在他身上。

寧與錦蹲清點箱中物,而後伸手向男子要貨單,一邊用左手下意識地擦過嘴唇,好似沾到什麼不干淨的東西,非得狠狠地一擦再擦才弄得掉。

‘與錦哥,你還好吧?’外送員陪笑道。

寧與錦僅是抬眸瞄了他一眼,仿佛在說︰好?好會是這德行?

依舊不出聲的寧與錦起身準備開門,雖然時間已晚,不過PUB本就做夜晚生意,現在開店應該還有客人,他想好好過日子自然得賺錢。

‘我幫你搬進去。’外送員討好的道。

然而他卻在同時發現寧與錦的異狀──有個人在他面前石化,不發現才奇怪!

‘與錦哥?’外送員試探地喚道。

‘該死!’

寧與錦從牙縫擠出兩個勉強稱得上能听的字眼後,緊接而來的是一串難以入耳的三字經、七言絕句和九字真言。

他的鑰匙不見了!

他有絕對的理由相信,是被那個變態色魔拿走的。該死!上面有好幾支最後一把備份,以及他千挑萬選才相中的鑰匙圈。

他不狠狠揍他兩拳,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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