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視而不見地瞪著窗外沒有變化的雲朵,從剛才起飛到現在,極目所及全是楮朗的藍色和白色雲朵所組成的景色。他又努力地忍住那個差點月兌口而出的呵欠,對持續在耳邊嗡嗡響著的聲音已經快麻木了。
升空半個小時之內,他已經知道她們的芳名了。較老的叫張夢雲,短發的叫方玲,長發卷曲的是李玉敏。剛才登機時,原本只有李玉敏坐在他身旁,但不知她們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跟別人換座位換成三個都坐在他身旁了。
一路上仍是那個張夢雲的話最多,她那張涂著腥紅色唇膏的嘴,就在蘭生面前不停地一張一合,有點像那條被竹影養死的金魚死前哀鳴的樣子。
強撐住幾乎合上的眼皮,為了維持禮貌,蘭生淡淡地向她們打了個招呼即想蒙頭大睡,但她們似乎並不如此想。
首先是陣陣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再加上女人持有的尖銳笑聲,尤其是當那陣魔音就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受到驚嚇般地猛然張開眼楮。
眼前的三個女人都挺忙碌的,描眼線的眼楮猛往上翻宛若吊死鬼;涂口紅的那個則是齜牙咧嘴,丑態百出;至于拚命往臉上撲粉的那一位,蘭生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日本的藝妓。
意識到蘭生在打量自己之後,三個女人以最快的速度將手中的化妝工具擁進皮包里,對蘭生展露了甜蜜的笑容,令蘭生感到受寵若驚。
「于醫生,你沒有帶女朋友一起來玩啊?」首先發問的是短發的方玲,她眨動著涂了紫色睫毛液的睫毛,嗲聲嗲氣地問道。
蘭生挺直了背,看看在一旁發出吃吃笑聲的張夢雲和李玉敏。「沒有。」
「噢哦,那像你條件這麼好的男人單獨出來玩,難道你女朋友不擔心?」張夢雲用手指戳戳蘭生強壯的臂肌,半垂下眼瞼意有所指地睨向他。
「我想我應該不至于那麼不可信任吧!」蘭生模稜兩可地答復她們,眼見空姐已開始發送餐食,他解開安全帶站起來欠了欠身。「抱歉,小姐們,我想到洗手間。」
好不容易穿過紛擾的阿公阿婆,啼哭的幼孩,還有三三兩兩討論著機上免稅品的胖太太們,他突然見到領隊貝瑪姬正坐在空曠的後排,優閑地喝著礦泉水。
「原來你自己跑到後面來享福了。」蘭生一地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揚起眉看到她眼中的笑意。
「我到後頭來看顧廁所啊,否則待會兒要是我的團員中又有人霸佔廁所,或是使用後不沖水,我非被那些空姐架到廁所圍毆不可!」瑪姬伸了伸舌頭地對他說道。
「這樣啊,那你的工作可真清閑,起碼不會被一群你不怎麼欣賞的人強迫接收那些無聊的訊息。」蘭生含蓄地說明自己的處境。
瑪姬半偏著臉,滿臉不相信地睜大眼楮。「是嗎?我還以為你在那里已經樂不思蜀了,有三個大美女坐在你身邊啊!」
「啊炳,你喜歡的話換你去坐!」蘭生說完忍不住和她相視而笑。說也奇怪,跟這位瑪姬小姐在一塊兒,他就是端不起平常擺的架子,那向來都是他用以跟別人保持距離的良方。
「我去有什麼用,人家未必歡迎我啊!」瑪姬將滑落在耳畔的發絲塞回耳後,淘氣地皺皺鼻子。「怪只怪我媽把我生成女兒身,否則啊……嗯哼……」
「閣下的言下之意是……她們會舍我就你……如果你是男人的話?」蘭生頗不以為然地反問她。
「是啊,其實等我們一回到香港,這種神奇的吸引力馬上就消失了。」瑪姬打開面前的小餐台,接過空姐遞過來的食物,淡然地笑道︰「你還不趕快回座,她們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
蘭生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那邊三個人不時回過頭來向自己張望,不時迸出咯咯嬌笑,引起機艙內其他人,尤其是男人的注目。看看她們,再瞧瞧身旁正在大快朵頤的瑪姬,他做了個很明白的決定。
「我要坐在這里。」他說完向空姐粲然一笑。「我要牛肉,謝謝。」
瑪姬切著看樣子並不怎麼美味的雞肉,讓思緒在腦海中回蕩著。這位于蘭生現在比較沒有那麼討厭的感覺了,剛開始在機場見到他時,瑪姬沒來由地就對他那冷傲的態度有點討厭。
對瑪姬而言,那種帶著冷冷的專業氣質的成功人士向來都是令她敬而遠之的。因為自己生來就是一身傲骨,打小就非乖寶寶型的人物,及至出了社會,她也不像尋常的女孩般只找辦公室中的工作。不是外勤、推銷員就是送貨員,甚至是大廈的管理員。到現在她還記得當初那個領班一臉詫異得瞪著自己的模樣——
「管理員?貝小姐,你有沒有搞錯?」將老花眼鏡推了推,操著濃重外省口音的領班如此問道。
「沒有錯,我就是來應征管理員。」拉拉牛仔褲上的皺褶,瑪姬咧開嘴笑著說。
「小姐,你知不知道管理員的工作是做些什麼?我們上班要輪三班,而且常常要在全樓之間夜巡,你一個小泵娘……」從滑下鼻端的眼鏡上方空隙瞄著她,老先生似乎對瑪姬的舉動很不以為然。
「我知道,在來應征之前我已經全都探听過了。你們不是在門口貼了招工紙嗎?為什麼我不能來應征?」瑪姬指指門口偌大的招工紙,理直氣壯地反問他。
「呃……」老先生為難地搔搔花白的頭發。「小泵娘,這……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啊。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泵娘怎麼可以在這當管理員?我們這大夜班是要巡邏的。」
「我也可以去巡邏啊,別人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瑪姬捺著性子地想要說服他。
「不成不成,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娃兒,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們怎麼對你父母交代,這我們可擔待不起,你還是請回吧!」老先生堅決而委婉地將瑪姬的履歷表交還給她,還客客氣氣地送她出去。
踫了個軟釘子的瑪姬並不氣餒,反例是越挫越勇地一一向那些傳統上並不歡迎女性從事的工作挑戰,她甚至打算去學機械操作,但卻被訓練班的人澆熄了信心。
「貝小姐,你能做的工作很多,干什麼硬要跟男人搶工作呢?」叼著煙,滿臉油垢的操作老手露出黃黃黑黑的大門牙,指手劃腳、大呼小叫地引得室內所有的人都頗感趣味地盯著瑪姬看。在幾番理論仍被拒于門外之後,瑪姬只得轉向其他行業著手。在她初初進到旅行社之際,她也著實假裝了好久,每天總是乖乖地坐在打字機跟電腦面前敲打著千篇一律的文件,眼里裝滿羨慕的望著那幾個外勤員或速遞員進進出出。
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那是由于有位領隊因跟公司的同事起沖突而臨時離職。
踫到這機會,瑪姬立刻在最短的時間內沖進經理的辦公室,輕易地就得到這個千載難逢的工作。
第一次跟公司內其他的同事們去排隊領簽證,辦護照時,瑪姬全然明白自己的興趣之所在,她完全受不了坐在辦公桌旁那令人窒息的氣氛,唯有這種富有機動性、自主性的工作適合自己。帶團這麼多年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看多了。最令瑪姬感到棘手的就是那種自信滿滿的頂尖專業人士,他們仗著學歷或社會地位較高,便時時擺出一副大老爺的模樣。事實上領隊的工作看似容易,但其中有很多環節則是需要靠經驗的累積才能一解其中的奧妙。
一開始看過團員資料之時,瑪姬立即將里面可能構成「反動分子」的幾個人挑了出來,頭號嫌疑犯就是這位于蘭生于醫生。尤其他又是在本港數一數二的大醫院工作,可想而知必然是又驕又傲的。這也就是瑪姬一開始就對他保持距離的原因。
「你在想什麼?我很少見到吃飯時也能沉思的人。」蘭生接過空姐遞過來的礦泉水,稍微靠近瑪姬打斷她的思緒。「你想喝些什麼呢?」
「礦泉水。」瑪姬搖搖頭希望甩掉那些無聊的想法,她朝空姐淡然一笑地說道。
由于全機都是香港的旅行團,所以在空姐派發完餐點之後,香港人那種典型的菜市場性格又全部浮現了出來。換菜的換菜,要酒的大聲吆喝,小孩子們用手抓著食物在通道上跑來跑去,油膩的雙手在他們所撞到的人身上搓擦著。
瑪姬冷眼旁觀這個號稱經濟奇跡的地區所教育出來的粗鄙且失禮儀的市民,或許是她想得太出神了,致使她的臉上流露出相當程度的厭惡而不自覺。
「嗯,你怎麼會從事這個行業的呢?」在一陣不自然的沉默之後,蘭生沒話找話地發問。
「那你又可以幫助一些有病痛的人,我想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行業了。」蘭生想起自己一開完刀時那種充沛的成就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你呢?領隊的工作似乎挺辛苦的……」
「還好啦,我不喜歡定下來的工作,所以這似乎就是最適合我的職業……」瑪姬還沒說完,即被眼前那陣香風所打斷。
「于醫生,我們已經等你好久了,你找貝小姐有什麼事嗎?」眼前的香風是由張夢雲、李玉敏和方玲所帶來的,她們疑惑的目光在瑪姬和蘭生之間來回逡巡著。
「沒事。我只是請教貝小姐一些我們要去的地方,有沒有比較好玩的……」
「那有什麼好問的,到了不就知道了?」張夢雲一臉的不耐煩。「要不然行程表上也有印啊!」
「就是說嘛!你本來坐在我們那邊的。」李玉敏撩撩發絲,嗲聲嗲氣地叫道。
方玲劃得濃黑的眼尾眯了起來。「還是……于醫生不想坐在我們旁邊?」
這話一出,三個女人的六只眼楮全都盯在蘭生臉上。他尷尬地挪挪身子,然後模模鼻子。
「呃,也不是這麼說,因為我們還有十幾個鐘頭的飛行時間,我想到後面來休息一下,因為經濟艙的座位比較小,我腿又長,坐後面舒服些。」蘭生說完有些不悅地皺起眉——其實我干嘛跟她們解釋這麼一大串,我愛坐在哪里是我的自由啊!
張夢雲先是沉下臉地盯著蘭生看了一會兒,但陡然又堆滿了笑容。「說得也是,阿玲,小敏,我看我們就不要打擾人家于醫生了,人家可要好好地‘休息’呢!」
「大姊!」方玲詫異地喚了一聲,但張夢雲已經頭也不回地往她們的座位走去,她和李玉敏只好尾隨她而去。
「唔,看樣子她對你挺有意思的,為了往後的日子好過一些起見,我最好離你遠一點。」瑪姬說著朝旁邊的椅子挪了挪。
蘭生莫名所以的望著她的行為。「我身上沾染了什麼致命的病毒了嗎?」
「沒有,但你比帶菌者更可怕。哪個女人要是靠你太近,我看可能性命難保!」瑪姬半帶玩笑半帶認真地說。
「什麼?」蘭生的嘴因為太過驚訝而圈成了半圓形。
「相信我,這種情況我看得太多了,不管你們怎麼玩我都不置一詞,但是有個前提,那就是你們可不要搞得我難帶其他人。」瑪姬伸出食指在蘭生面前來回晃動地說道。
蘭生困惑地盯著瑪姬的食指,又瞧瞧她的臉,最後誠懇地面對她明媚的大眼。「對不起,我實在听不懂你的意思,可不可以說得清楚一點?」
瑪姬露出個狡黠的微笑。「游途戀情啊。」
「旅途戀情?那跟我又有什麼關系?」蘭生的模樣就好比瑪姬正在告訴他埃及是在非洲北部一樣,知道就知道,但那與我何干?
瑪姬一本正經地將他那疑惑的表情盡收眼底,這個人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的?「我看多了那種逢場作戲的游客了,只要飛機在啟德機場一升空,每個人都成了單身貴族,對上眼了就一路上像情侶般,吃住都在一塊兒,但是等旅途結束,飛機回到香港一落地,他們立刻一拍兩散,面對面就像陌生人似的。我們稱這種事叫旅途戀情。」
「你是說我……跟她們……」蘭生指指自己又朝前面比了比。
瑪姬眨眨眼,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嗯,目前看來似乎有那種傾向。一般而言客人的私生活我們是管不著,但我以前有因為爭風吃醋而離隊的團員,害我差點整團的人都趕不上飛機的經驗,所以,請你們不要再給我出那種情況了。」
蘭生越听她的話嘴就張得更大,他的眼珠子轉了轉。「你以為我會是那種人?」
「我不知道你是何種人,但是大部分的男人都不會放過自己送上門來的艷遇的,我甚至听過有人說‘不吃白不吃’這種話。」瑪姬將枕頭拍松枕在腦下,長長呼了口氣地說。
「你會不會太以偏概全了?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是一副色迷迷的樣子,準備隨時撲上他第一個見到的女人身上啊!」蘭生頗不是滋味地為同性別的同胞辯白著。
「是嗎?」瑪姬眼楮都閉起來了,但她語氣听起來可充滿了潮弄意味。
蘭生也解釋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有那麼大的火氣,他輕輕推了推瑪姬,令瑪姬意外地睜開眼楮。
「你怎麼啦?」慢條斯理地打個呵欠,她搔搔頭。
「我要向你挑戰。」蘭生滿臉倔強地低聲說了出來。
「挑戰?挑戰什麼?」還沒有回過神來,瑪姬漫不經心地推推眼鏡。
「挑戰你對男人的評語。」
「哦?我對男人的評語又是哪里不對了?」
「你怨恨男人!」蘭生斬釘截鐵地說道。「對吧?」
「我才沒有,我沒事干嘛去做那種無聊事。」
「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還是分手了?要不然你不會對男人存有這麼濃的敵對意識!」
瑪姬翻翻白眼。「謝謝你喔,我不知道現在的外科醫生也可以客串心理醫生了。我只是就事論事,舉例說明我踫到過的CASE而已。」
「反正你存有這種觀念就是不對的,這會影響到你以後的婚姻生活,甚至影響到以後你的兒女們對兩性角色的偏差看法。」蘭生見她一臉難以置信,不禁有種佔上風的感覺。
「慢著慢著,你不覺得你說的太離譜了嗎?」瑪姬兩肩一垮地伸出舌尖抵住唇瓣。「天啊,我一定是累瘋了,所以出現幻听啦!」
「不,我是跟你說真的,在帶團或是跟外國人打交道這方面我雖然比不上你,但在醫學的專業領域上,你最好听我的!」蘭生看看她那茫茫然的表情,幾乎要耗費全身力氣才能阻止自己笑出來。
「現在你好好休息吧,等我們有空些,我再告訴你一些正確的觀念。」蘭生說完後走到後頭的洗手間,剛將門關好,他已經忍不住地爆出一長串大笑了。
唔,看樣子這將會是趟愉快的旅程。
將冷水潑在臉上,蘭生對鏡中的自己笑了笑。突然之間,他伸手模了模鏡里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到底有多久了,在忙碌而壓力沉重地工作之余,到底他忘了笑是多久的事?沉思了一會兒之後,他瞥向鏡子一眼,然後打開門走出去。
在熟悉的隆隆聲之後,于機艙內叮咚響著的訊號燈閃亮之中,瑪姬頭昏眼花地伸伸懶腰,終于快降落了,她扣好安全帶,看著空姐例行性地檢查所有乘客的安全帶是否扣妥。
「醒來啦?剛才機長已經廣播過快降落了。」蘭生取下耳筒,露出和善的笑容望向她。
「你沒睡嗎?我們一出關之後就要開始今天的行程,你沒睡的話,會很累的。」瑪姬伸手掩住另一個即將逸出口的呵欠,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睡了一會兒,但是我發現別的事更好玩,那就是觀察別人可愛的睡相。」蘭生說完還朝她擠擠眼。
瑪姬的呵欠打了一半,她立刻坐正身子地盯著身上蓋著的毛毯外頭的大衣,她警覺地想起這件大衣好像似曾相識……
「這是你的大衣?」瑪姬將大衣卷起來遞給他,臉上卻逐漸紅了起來。
「我看你一直往毛毯里鑽,所以……」蘭生接過大衣理所當然地披在自己椅背上。「我不想你著涼。」
「謝謝你。」瑪姬拚命命令自己不要老是紅著臉,但臉蛋卻不爭氣地越來越燙。該死,她該沒有在睡著時做出什麼不雅的動作或表情吧?但看他笑得那麼詭異的樣子,真令人擔心哪!
「不客氣。」蘭生帶著異樣的笑容將兩眼盯在機艙上方的小電視,這種照顧別人的感覺真好!
罷才想了許久,他才明白自己心情低落的原因。眼看著竹影跟亞力如膠似漆的甜蜜,連一向鐵齒的大哥梅生都心甘情願被任性刁蠻的裕梅所俘虜。這令他感到世事的變遷和人生必然的改變,以前他一直以為全家人可以快快樂樂地共同生活下去,但首先是竹影月兌離以全家人為中心的城堡,嫁給了亞力。
現在,梅生又娶了裕梅,從此他們兄弟之間雖然仍能像以前般的親密,但在大哥的世界中又出現了另一個圈圈,那是只屬于他和裕梅的角落,只會擴及至他們的子女,不可能再讓他和菊生去參與的。而菊生,總有一天也會走上如大哥的路徑,有他的妻和子,而那時的自己呢?
深思熟慮之後,蘭生這才知道原來這陣子一直困惑著自己的那種感覺叫寂寞。
從小他就是較為陰柔憂郁的孩子,不同于大哥梅生的煩惱事在心上留不到三分鐘,和菊生那種大刺刺凡事灑月兌的個性。小小的蘭生毋寧說是個有點杞人憂天的思想家。
案母不只一次地勸告他︰不要想得太多了。但他總是無法控制地越想越多,心思細膩的他是個十足的戀家狂,對于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不以為那會比跟家人團聚重要,所以在竹影和大哥結婚之後,他也越來越寂寞。
出色的外貌加上高尚的職業,使得他在哪里都可接收到各式各樣異性所散發出的魅惑訊號,但謹慎的個性卻讓他一再地躊躇不前。並非那些女郎的條件不優異,事實上她們不只有傲人的外表,其中不乏曾當選香港小姐,也有才貌雙全的碩士級人物,但他卻一一地錯過她們……
「麻煩你待會兒出去之後先在關卡前等一下,我得數人數。」飛機才剛停穩,瑪姬從前頭一排排地囑咐著團員,在走到蘭生面前時,她低垂著眼瞼像背書般地念著。
在望著瑪姬向前招呼團員的背影之際,蘭生發現自己的眼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著她那條粗鏈般的發辮而去。
或許是因為她像竹影吧!就像自己妹妹般地隨和平易近人,所以會引起自己注意到她的存在,于是蘭生跟著其他的旅客緩緩向機門走過去。
雖然同樣位于北半球,但處于高緯度的歐洲硬是比亞熱帶的香港冷,在維也納機場出關之後,冷冷的氣息立刻毫無遺漏地撲向每個人的肌膚,似乎要鑽進骨骸般地寒冷。
清晨空曠的迎賓大堂里只有蘭生他們和另一團同樣來自香港的旅行團。其他的團都已經先一步地被當地的導游接走了。
「各位,我們現在可以先換些錢,不要換太多,因為主要的購物商店都可以使用信用卡或收美金,奧地利的貨幣單位是先令。」瑪姬招呼著一群胖太太去上廁所,然後帶其他人去換錢。
蘭生將錢交給團中熱心的人去換,他將圍巾圈住口耳,靜靜地坐在那里觀察著環境。
不同于香港機場的紛沓,這里的人個個都顯得特別自制,微笑地含首打招呼,或互相擁抱親吻,沒有人發出令人側目的囂鬧聲。
「于醫生,你坐在這里干什麼?」毛絨絨的大衣在眼前晃動著,蘭生沒露出任何足以泄漏他感覺的表情地望向那三個如影隨形的女郎。
「我不干什麼。」蘭生禮貌地朝她們點點頭,便迎向那個熱心地為大家換錢的男子。
瑪姬從眼尾的余光掃向蘭生所坐的地方,在看到那三位妖嬈的女郎湊過去時,她只是眉尾挑了幾下,然後又將全副的精神用在數團員人數和當地導游身上了。
點算著行李將所有人的家當都安置在游覽車下的行李廂之後,瑪姬上了車又再一次地清點著人頭。
「好啦,完全到齊了。現在開始我們已經在歐洲。今天的行程是去參觀熊布朗皇宮,是由奧圖帝國最有名的瑪莉泰瑞沙女王所建造的,里面的房間很多,所以我們不全參觀,只看一些比較重要的房間。還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請各位在皇宮內不要使用閃光燈拍照,因為皇宮內有很多無價的油畫,閃光燈會對它們造成傷害。」瑪姬冷眼旁觀在蘭生附近所引起的騷動,那是張夢雲她們一行人要求其他人換位子而引起的嗔言。
「有什麼問題嗎?車子在行進之間最好不要隨便走動。」瑪姬搖搖晃晃地朝她們走過去,看到蘭生滿臉不耐煩的神色,她好笑地朝他點點頭。
「貝小姐,車上的位子是固定的嗎?是不是一上車坐到哪個位子,以後每天都要這樣坐?」李玉敏坐在離蘭生較遠的後幾排,她有所埋怨地睨著一坐在蘭生身畔的張夢雲。
瑪姬故意不理會蘭生悲慘的表情,她跌跌撞撞走回前面的位置拿起麥克風。「我們今天會同團到歐洲來玩,這表示我們很有緣。至于位置的問題,我們並沒有固定,如果各位想換換視野也無妨,在我旁邊也還有空位,各位假如風景看膩了,也可以到前面來跟司機SAYHELLO,他很幽默,是個荷蘭人。」
話的尾音尚在空氣中飄揚,蘭生已經一馬當先地拎著他隨身的黑色小牛皮包,二話不說地朝前面走過來了。
「于先生,有什麼問題嗎?」瑪姬大叫不妙地看著那三個女人對自己投以足夠殺死人的白眼。
「我想跟司機SAYHELLO。」蘭生溫文儒雅地向司機說了聲「嗨!」,然後四平八穩地坐在瑪姬身旁的座位上。「順便換換視野。」
車子行經一個急轉彎,重心不穩的瑪姬在許多人的驚叫聲中狼狽地倒向前面擋風玻璃,幸而背後有一雙手牢牢地拉住她,將她甩到座位上。
「謝謝你……」瑪姬扶扶有些滑動的眼鏡,面紅耳赤地向一臉得意的蘭生道謝,隨即又站了起來。「各位都看到我剛才的錯誤示範了,所以請各位如果到前面坐的時候要留心,這種游覽車的台階比較高,請小心。」
說完之後,她手忙腳亂地坐正了身子,繼續說下去︰「奧地利以前是由公園組成,所以它有一圈圈的城牆,在歐洲這種現象很普遍,在以後幾天我們都可以看到。現在的馬路大都是根據以前的城牆拆除之後原地所建的,所以奧地利的人常說我住第幾圈——RING——你住哪一圈。我們現在所在地就是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大家應該知道維也納是最出名的音樂之都。」說到這里她轉頭往後頭望了望,果然不出所料,幾乎所有的人不是已經睡著,就是睜著迷蒙雙眼昏昏欲睡。「看來大家在飛機上都沒有睡好,那我就等大家休息夠了再做介紹好了。」瑪姬說完將麥克風關掉,翻閱著公司所編印的行程表。
「你不睡一會兒嗎?」蘭生看她如此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份他早已看過千百回的行程表,好奇地問道。
「我在飛機上睡夠了,你呢?」瑪姬將行程表折疊好放進背包中,若有所思地望著前頭冷清的街道。
「睡不著,大概是太興奮了吧!」蘭生淡淡地回答。
「唔,那你應該到巴黎去,在那里你會發現原來生活是可以如此的悠閑自在。」瑪姬微笑地建議著。
「你當領隊很久了嗎?」蘭生好不容易才找到話題。
「很久了,大概五年多了。」她爽快地答道。
「那你一定到過很多地方,環游世界一周了嗎?」
瑪姬眨了眨眼。「還沒有。我們帶團時去的地方根本不算數,因為背著很重的責任,所以也失去了觀光的興致。我常在想,等哪一天我從這個工作退下來時,我一定要背著背囊好好地玩一玩。」
「我想你一定會達成願望的。」蘭生用手指在窗戶玻璃上畫了畫。「事實上我並不怎麼在乎是到哪里玩,我只是想逃開而已。」
「逃開?工作壓力嗎?」瑪姬同情地看著他。
「那倒不是,是家庭壓力。」蘭生自己說完又連連搖著頭。「說是家庭壓力倒也不盡然,我想是由于自己心境的變化吧!」
「噢!」瑪姬並不了解,事實上她也不想去弄清楚他的心境變化跟自己有什麼關系。公私分明一直都是她最引以為豪的優點。而在旅程中所遇到的任何化學變化,在回歸現實的一面時,剩下的大概只有不堪回首的苦澀了。因為前輩的例子和慘痛教訓太多了,所以她向來都和客人保持很冷淡的主雇之間的關系。
「我想是因為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家人的身上了。我們一家人很親的,父母是典型的好父母,哥哥、弟弟和唯一的妹妹也都很優秀。從小我就不喜歡跟外人交往,因為我覺得擁有家人就足夠了。」蘭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他對自己竟然向還是個陌生人的瑪姬吐露心聲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突兀。
瑪姬咬了咬下唇,禮貌地笑笑。「很令人感動。」
「然後開始有變化了,先是竹影,噢,我家的孩子命名是采用梅蘭竹菊四君子,大哥梅生,我是蘭生,妹妹竹影,還有老麼菊生。竹影從小就是弱勢,因為夾在我們三個男孩之間,她這個唯一的獨生女被我們管得死死的。」蘭生想起來仍會止不住笑地說道。
「竹影背著我們交男朋友,甚至堅持要嫁給他。這使我們全家陷入大恐慌之中,所以我們三兄弟找了那個男人,他叫亞力,有不少麻煩,但竹影終究還是嫁給他。」蘭生莫可奈何地搖搖頭。「幸好亞力很疼惜竹影,否則我們兄弟不把他大卸八塊才怪!」
瑪姬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地坐在那里,對蘭生所描述出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樣板家庭感到陌生。
「然後是大哥梅生,他最近結婚了。我實在想不通,他這個口口聲聲要做個自由自在的單身漢的人,卻也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決定拋開一切,跟裕梅結婚。甘願從此被人貼上‘神秘的梅’的丈夫的標簽。」
「神秘的梅?」瑪姬感到有些耳熟地問道。
「她拍了很多廣告、電器、化妝品還有服裝……」
「啊,我想起來了,她是你大嫂?」瑪姬舉起手制止他說下去。「我常在電視上看到她的廣告片。」
「嗯,接連著竹影、大哥都結了婚,我越來越感到無法理解。如果每個人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另一半而出生,那對于兄弟姊妹之間的手足之情又何必太在意呢?再加上我爸媽現在決定打鐵趁熱的逼我去相親,所以我只好逃到這個他們追不到的地方。」蘭生說完之後才發現有絲絲的苦澀正不斷地自心底流泄出來。
「噢,于先生,抱歉,我要到後面去看看其他團員,失陪了。」瑪姬朝他點點頭,很快地站起來向後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