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宴門之青青子衿 第八章 藏頭處方

街道沉寂,偶爾才見三兩家燈光,遠處傳來小兒的啼哭聲,四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夜風冷冽,青衣只顧低著頭走路,齊勝月兌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路過一家民居,油燈昏暗,傳來婦人的哭泣聲︰「小三兒,小三兒……」

人群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嘈雜,「快去請大夫吧!」

「現在這麼晚了。」

「人命要緊吶,還是這麼小的孩子。」

……

四人走近,齊勝問︰「什麼事?」

他是慣于發號司令的,身上自有一股讓人信服順從的威信,人群中有人說︰「小三兒傍晚的時候手腳抽搐,然後便昏迷不醒了,叫人去請大夫,可是因為沒銀子,大夫也不肯來。」說完還嘆了一口氣,「怕是要夭折了。」

齊勝拿出一錠銀子來,「快去請大夫。」

眾人都怔住了,這人到底是誰,怎麼如此慷慨解囊?

齊勝正要開口斥喝,卻見青衣穿過人群走進房子里,屋子里陳設簡陋,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個打著滿身補丁的婦人抱著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哭泣,那小男孩手腳偶有抽搐,卻是昏迷不醒了。

青衣對那婦人溫婉一笑,「我會看病,讓我看看小三兒好嗎?」

那婦人只覺得眼前的女子神態安詳,渾身透著溫暖的氣息,一時竟止住了哭,將孩子放在床上側過一邊,「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小三兒啊!」

青衣微笑著,「放心,有我在,小三兒不會有事。」她翻了翻小三兒的眼皮,他的眼珠隱在上眼瞼里,青衣揚聲問︰「有沒有胡麻油或蘇子油?」

「胡麻油倒是沒听說過,不過我家還有些蘇子油。」人群中有人怔怔地應著,「我這就去拿。」

青衣又要了一盞沒用的油燈,放入蘇子油,等燈燃了一會兒後,青衣將燈火照灼幼童手足心和胸部,不多時那孩子果然不抽搐了,然後漸漸醒來,放聲大哭。

青衣被嚇了一跳,這孩子嗓門兒可真好。

眾人臉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總算救回來了。」

「真是神醫啊!」

「原來燈火也可以治病吶!」

……

那婦人滿面淚痕,一把抓住青衣的手跪倒在地「謝謝女菩薩,謝謝女菩薩……」

青衣不露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快去哄哄孩子吧,只怕是受驚了。」

走出這土徹的小屋,青衣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

她走到齊勝面前,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諷意,「這就是你要保的家,你要衛的國?」

齊勝的胸口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喉頭似有一塊破抹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貪官貧民,這就是他的兄弟們以鮮血保衛的家國……

次日,方郡守派人去抓藥,抓藥的主事拿著藥方的手一抖,「大人,只怕這藥方有蹊蹺啊!」

方郡守重重地哼一聲︰「什麼時候你也學會看藥方了?」

主事的冷汗直流,「大人,這是一紙‘藏頭處方’。」

方郡守將信將疑,拿著藥方一看,氣得渾身的肥肉都抖起來了。

這藥方每味藥第一個字連起來竟是「柏木官(棺)柴(材)益(一)附(副),八人台(抬)上山」。

這天清晨大家都收拾好東西準備趕路,青衣又混在步行兵里听老兵張嘎說他刀里穿箭里閃的傳奇,齊勝徑直騎著高頭大馬走向她,微彎著身伸出右手,「把手給我。」

青衣搖搖頭,「我想听故事。」

齊勝微微皺眉,「趕路的時候還有誰有力氣說故事給你听,不要任性。」

青衣臉上有些失望,「可是我很想听的。」

齊勝臉色一凜,然後忽然彎起唇角,「你怕馬?」他說。

青衣忙搖頭,「我什麼也不怕。」

齊勝問︰「那你為什麼總躲著青青?」

青衣滿臉呆滯,「青青?」

齊勝模了模跨下坐騎柔順的鬃氣,「它一直沒有名字,我最近給它起名叫青青。」

青衣喃喃自語般說︰「我覺得叫小勝比較好听。」

「是嗎?」齊勝一臉無所謂地問,然後拍拍青青的頭,「青青,和青衣姑娘打個招呼。」

「噗嗤——噗嗤——」名馬青青重重地噴出兩口氣,直噴得青青耳際的發瘋狂地抖動了兩次。

青衣的臉色變得和她身上的青衣一樣青了。

路過下一個郡城的時候青衣說要去郡里買東西,齊勝問︰「你要買什麼?我讓人去買回來。」

青衣說︰「我要去買個寵物,寵物的名字叫小勝。」

齊勝一愣,臉色微凜,然後奇怪地一點點地紅了,他將拳頭放在嘴邊低咳兩聲,「你一個人去郡城會拖延大家上路的時間,我們在路上已經耽擱很久了。」

青衣直視他,「只許你的馬叫青青,就不許我有個寵物叫小勝嗎?」

齊勝有些尷尬,她好像對什麼事都特別認真。

他只好妥協,「你想要個什麼寵物?我派人去郡里買回來。」

青衣這時才想起來她身上是沒有錢的,用他的錢買一個寵物然後以他的名字取名嗎?她微微皺了皺眉,「算了,我沒錢。」

然後一路上她似乎都沒有什麼精神,齊勝找她說話她也就「嗯」、「啊」、「不知道」這樣子打發著。

齊勝悄悄緊了緊環住她的手臂她都沒有任何動靜,齊勝心里有點慌亂,反而不敢再故意惹惱她了。

軍隊終于在冬日里的第一場雪下下來之前趕回了丹陽城,百姓們夾道歡迎,臉上滿是喜氣,成炎厚顏無恥地騎在高頭大馬上咧開嘴向四周的百姓揮動著右手,一副民族英雄的架勢,青衣不動聲色地鄙視之。

齊勝還要入宮面聖,怕青衣他們等乏了,讓人帶他們先回將軍府。

屹立于丹陽城皇城南邊的威勝將軍府是在七年前新建的,因為其主人長年在外,這幢佔地廣闊的精致府第顯得有些寂寥,似乎獨立于這繁華京都之外。

青衣等三人被管家齊雲迎入,一路亭台樓閣,假山湖泊,說不盡的適意,倒並不像一介武夫的居所。

「你在看什麼?」

「啊?」青衣嚇了一跳,「什麼?」

成炎也被嚇得跳開兩步,青衣一張臉總是沒有什麼表情,看上去就和在發呆發傻一樣,剛剛他也不過見她一直望向不遠處的竹林,便隨口問她一句,哪知道她這麼大反應。

成炎怕怕地拍拍胸口,沒好氣地說︰「大白天的你把我當鬼還是把你自己當鬼啊!」

青衣臉色有些蒼白,「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毒啞你。」

陰風陣陣——

成炎實在做不到像齊勝那樣爽快地丟一句「那麼你就毒啞我吧,我倒要看看你這女人的心能狠到什麼地步」,只怕一說出口就是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了。

他別過臉「哼哧」一聲,表示不和小女子一般見識,心里恨恨地想,首先是那個燕阿來,然後是這個程青衣,都是很很很很不討喜的女人啦!

齊勝一直到傍晚天黑透了才回府,他因為常年不在京都,所以將軍府里幾乎沒有奴僕,只有老管家齊雲一家在打理這麼大的園子,因此當他看見陰深的竹林里隱隱隱約約閃動著火光時著實嚇了一跳,凝神走近,只見一個白衣女子一手以掌托在左臉上,另一只手懶散地往石桌上的小火盆里燒著一片片紙,火光躍動,使得她蒼白的臉上明暗相間,有些恐怖。

齊勝的喉頭上下動了動,「青衣?」

本來注視著火光的青衣聞聲回過頭來,見是齊勝,淡淡一笑,「怎麼這麼晚回來?」

她的聲音明明是柔軟的,甚至是十分善意的,可是偏偏讓齊勝從腳底升起一陣寒意,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幾乎成川,大步向前走了兩步,卻突然怔住了,他微瞪的瞳孔看著清楚,在她指尖燃著火焰的,是一張張冥幣。

「你——」

「哎呀!」青衣小聲地叫出聲,那火舌太過頑皮,居然舌忝上她的手指。

下一刻齊勝拉起她的手指,語氣里帶著輕輕的責備︰「怎麼這麼不小心?」

青衣有些錯愣地看著他,他眼中的焦慮那樣明顯而真誠,真是不合時宜呢!現在的他不是應該質問她嗎?質問她為什麼在這里裝神弄鬼?她都已經想好用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話語去和他說了,可是他卻不問,所以她很失落呢!

「今天是我爹娘的祭日,我娘親很喜歡竹子,所以我借你的地方給他們燒點錢花。」她怔怔地說著。

齊勝坐在她身旁的石椅上,「夜深了,若是燒完了就早點回房吧!」

青衣「嗯」了一聲,然後繼續一張張地往石桌上的火盆里遞冥幣,齊勝一時無事,拿起一旁的冥幣往火盆里送去,「你爹娘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

齊勝有些怔然地看著她。

青衣彎著眉眼笑著,「因為我爹娘都是病死的,所以我才想要學好醫術,這樣以後重要的人就不會輕易地死去了。」

無論她的表情多麼淡然,但眉眼間的那股憂傷卻像漲潮一樣,一點點地溢滿出來,齊勝眼中滿是疼惜,伸出大手放在她的頭上壓了壓。

青衣似乎有些疑惑,向上翻著眼看他的手掌,這人到底在干些什麼?他這樣是在安慰她嗎?可是為什麼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種愧疚呢?她說了謊呢!說謊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可是她本來只有三分的難過,現在忽然就有了七分了,很難過,心里酸酸的,有點想哭。

看著她一直努力向上翻著白眼,仿佛那樣就可以看到頭頂上有些什麼,齊勝莞爾輕笑,在她頭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將桌上的冥幣盡數丟進火盆里,「這樣你爹娘一年都不會缺錢花了。」

青衣「嗯」了一聲。

然後兩個人就靜靜地看著火花由明亮到熄滅。

黑暗中齊勝拉著她的手,「明天讓管家來收拾吧,我送你回房。」

他的掌心大而厚實,指根處滿是厚繭,硌得她有些疼,青衣微微皺了皺眉,卻並沒有甩開他的手,天這麼黑呢!他離她這麼近她都看不清他的臉,那麼他牽著她的手也是很自然的吧!

「這是你第一次看我穿白色的衣服,好看嗎?」黑暗中她問。

「……你還是穿青衣吧!」

那一晚青衣睡得很好,當然她素來都是胃口好睡眠好的,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懷疑一個人的習慣太好了也是一種病。

不好的是王大夫,第二天他就病倒了,渾身虛弱無力,眼下滿是青黑,「昨天,我看到了,竹林里面有鬼,穿著白色的衣服,沒有腳……」

齊勝瞟了眼一旁青衣素釵的青衣,然後緊抿著唇。

成炎十分興奮,「真的嗎?那我們今晚去捉鬼吧!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鬼長什麼樣子呢!」

……

這一次青衣倒是十分好心地幫王大夫治病了,齊勝想這女人總算是還有點良知,也不枉他幫她保守秘密,直到他看見青衣在一張長方型的薄紙上畫了一個他看不懂的符號,然後放在燭火上點燃,火光燒得正旺的時候她拿手甩了甩,將燭火甩熄,浸泡在一碗清水里,「王大夫,你喝了這藥就好了。」

王大夫只感覺她剛剛的舉動像是天師去邪,心里崇拜不已,原來做大夫不僅要學會醫術,還要學會巫術啊!他不疑有它,捧起那碗飄著黑色雜質的水就要喝下去。

「哎——」齊勝失聲叫出來。

于是一屋子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齊勝看向青衣,只見她正拿著迷迷蒙蒙的眼楮看著自己,三分疑惑七分淡漠,仿佛昨夜的事情只是他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他忽然有些質疑了,昨夜,他是真的有和她在竹林相會嗎?

「將軍?」王大夫奇怪地叫了他一聲。

齊勝握拳干咳數聲,「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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