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中,世瀅和文倩相約在紫藤廬共度一個冬日的午後。
「好嗎?」世瀅親切地問候著,
「好。妳呢?」文倩一派輕松。
「我也很好。」她微笑著。
「伯母的身體好些了嗎?」文倩關心地問道。
「還是老樣子,醫生要她住院做徹底的檢查,她總是不肯。」世瀅的神色十分擔憂。
「我想今天跟妳回去看看她。」
「嗯。」
簡單的對話里傳達了彼此深切的關懷。她們隨意地聊著,沒有特定的主題,但深厚的情誼依舊。兩人都感嘆時光太匆匆,壺底的茶葉溶在滾燙的開水里,在她們的注視下,茉莉花默默無語,剛從泡沫中抬起頭時,好多年竟已過去了。
「找到妳永不動搖的『信念』了嗎?」世瀅意有所指。
斑中時代兩人的最樂是一部百看不厭的電影、一幅賞心悅目的畫、一位永生感念的知己,和一種永不動搖的信念。情竇初開以後,兩人把永不動搖的信念用來暗喻自己心儀的對象。
「沒有。」文倩搖頭。「妳知道我現在最樂的是什麼嗎?」
世瀅聳聳肩。
「一群善解人意的學生。」
世瀅會心一笑。都說現在的國中生不好教,文倩教的是美術,她一定是懂得用真、善、美去陶冶學生的心靈,才會有一群善解人意的學生,才有這新的一樂。
「妳跟家齊常見面嗎?」
「還好,不算太常。」
家齊在父親去世之後,便辭去在宜蘭老家的教職而到木柵一所私立高中應聘美術教師一職。文倩心想那所高中就在C大旁邊,他也許常去找世瀅。
「妳確定妳不會成為他的信念?」世瀅對她和家齊之間總覺得遺憾。
「妳知道嗎?我剛認識他時,他是費家齊,後來看他,他不是費家齊,現在我看他,他又是費家齊了。」文倩很玄地說著,但她知道世瀅听得懂。
「所以妳現在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了?」世瀅能體會她那種事過境遷,回歸平淡的感覺。
「他說這一年教完就要到法國深造,他已經申請到獎學金了。」文倩已將對他的感情升華了,保持著普通的情誼。
「他倒沒跟我提過這個。」世瀅很肯定家齊沒有告訴過自己。
「妳呢?妳那永不動搖的信念,他好嗎?」文倩問起摯友的最愛。
「他很好。」她甜蜜地回答。
一提起徐槙,世瀅便想起他在剛寄給自己的信上附注著︰天上的星兒千萬顆,校園里的洋妞比星多,輾轉反側難成眠,原來只為妳一個。想著想著,她就笑逐顏開。
「想到他就笑得這麼嫵媚動人啊?」文倩羞她,不過心里還是為她能擁有這樣的「信念」感到十分欣慰。
***
這個夏天世瀅就要從研究所畢業了,她忙著準備碩士論文和口試,日子忙碌而充實。她在忙碌之中等待著徐槙的歸期,等待著一場婚禮,等待著兩人相守的日子。
想起臨別前那一句--等妳明年做我的新娘。她的心被他填得滿滿的,幸福已是不可言語的事了。只是母親的病情加重了,醫院已為她做了切片檢查,現在只等結果報告了,這是她現在唯一掛心的事,也是她考慮不申請出國念書的原因。
她在回到學校附近的住處樓下時,家齊正站在那里等著她。
「是你,你找我有事嗎?」世瀅直覺地反應他有急事,不然不會在這兒等她。
「抱歉,沒有事先跟妳約好,希望沒有打擾妳,能跟妳談談嗎?」家齊誠懇的語氣中有些許的急切。
「沒關系的,那我們找個地方坐坐。」世瀅說完就回頭往大街上走去。兩人進了附近一家學生常聚會的小咖啡屋,相對而坐。
「有事嗎?」她開門見山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向妳辭行吧。」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一些,眼楮注視著她的。
「辭行?你要上哪兒去?出遠門嗎?」她十分驚訝,學校才要放春假而已,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辭職出國吧?也許只是想利用春假這段時間出去旅行罷了。
「這個暑假我就要到法國去念書了,先向妳辭行。」他緩緩地解釋著。
他知道春假過後她必定忙著準備畢業考和論文,不想再打擾她,更何況他知道徐槙就快回來了。于是他思前想後的,決定來等她。這是一年來他唯一一次縱容自己想見她的沖動,讓自己跟著感覺走。
「還早嘛,怎麼現在就想著要來辭行?再說,應該是我們給你餞行才對。」
他不語,只是微笑,極力隱藏住笑里的苦澀。
「妳最近好嗎?功課壓力重嗎?」他掩不住對她的關心。
「還好。」她聳聳肩,喝了一口檸檬汁。
兩人之間有片刻的沉默。
「對了,那你跟文倩說了嗎?」她指的是向文倩辭行。
「還沒有,不急,她春假要跟同事去美西玩一趙。等她回來再說吧。她時間比妳多。」他像是把一切都規畫安排好了。
「那等文倩回來,我和她一起請你吃頓飯,就算是替你餞行好了。」她也很誠意。
「再說吧。」他不置可否地說著。其實他心里十分清楚再見她的機會是不多了。「徐槙快回來了吧?」他不想提他,但還是問了。
「暑假。」
她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她是為了徐槙而笑,但那笑容依然令他有瞬間的目眩。
「他一回來,你們就結婚。」他說得不像在問她,倒像是自言自語。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卻也是他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嗯。」她低下頭去,用吸管不停地攪拌著檸檬汁。
他忽然不想說話,也無話可說了。他正品嘗著心底的悲哀,眼前的她只能是朝思暮想卻遙不可及的夢。為了她,他到木柵來教書,只為給自己一個空間和一段時間去扮演一個普通朋友的角色。
天知道幾年來他是如何忍受著椎心之痛,不讓自己對她的感情決堤;即使是近在咫尺的這段日子里,他也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多就是偶爾找個借口見見她。
天知道他多想跟她談談自己的理想抱負,卻更願意听她緩緩訴說對未來的憧憬;他多想對她傾訴自己的似海深情,卻只能感受到她對徐槙的無限愛戀;多少次他凝視她的眼眸,卻發現那里面沒有自己;多少次他想親吻她的唇瓣,卻為了給自己保有一個當她普通朋友的機會而忍住。普通朋友,不是嗎?于是他發乎情,止乎禮,絲毫沒有踰越。原來他的愛情只有一個叫作痛楚的形容詞,也許明天孤獨就是他的全部。
算了,讓一切都隨風而逝吧,得到她是徐槙之幸;得不到她是他的命,至少他還留得一分無怨無悔的深刻記憶,祝她幸福吧。
見他沉默良久,于是她先開口︰
「你--你跟文倩為什麼不重新開始?」她有些試探、有些鼓勵地問他。
「我對她沒有那種感覺。」這次他很忠于自己的感覺,誠實地回答。
「為什麼呢?你們很相配呀,你為什麼不能愛她?」她也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但忍不住要為他們惋惜。
「感情是勉強不來的。」他意味深長地說著,卻更想問--妳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終于,他向她道別了。再見了,世瀅,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帶著一分永恆的回憶離去。
***
世瀅的來信漸漸少了,而且還告訴他決定不申請來美國念書了,一切要等他回去後再詳談。
徐槙心中因此而忐忑不安。她很忙了是嗎?是的,她快畢業了,要寫論文、要準備考試。可是她又為什麼突然決定不來了呢?難道……?不,不會的,他應該要相信她。他一定是因為太寂寞了、太想念她了才會胡思亂想。
他又看著桌上照片中的她--那個愛哭又愛笑的她,那個溫柔感性又熱情執著的她,那個在清晨薄霧中陪他一起慢跑的她,那個在夕陽余暉中陪他走長堤的她。每一個她都讓他魂牽夢系,每一個她都教他翹首盼望。
忽然,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學校放期中假時他就要回去,雖然只有短短十天的假;但是他決定了,他不要等到暑假,那太久了,他不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就當給她一個驚喜好了。
***
埋首書桌好幾個鐘頭之後,世瀅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機收看夜間新聞。看著看著,一個新聞快報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一架乘載旅客游覽大峽谷風光的輕型客用直升機在美國時間四日上午十點十五分失事墜毀,機上乘客以及駕駛員全部罹難。根據調查指出,機上有七名乘客是台灣旅客,美國警方有關單位正在進行調查直升機失事原因,稍後為您繼續追蹤報導。」
世瀅腦中忽然轟的一響,一股不祥的感覺侵襲著她。
文倩的美西之旅就在這幾天--不會的,沒有那麼巧的事,文倩不會有事的--她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著,但恐懼迅速佔據她整個心房,一陣寒意直竄她的背脊,令她不由得戰栗了起來。
她寸步不離地守候在電視機前,盯著屏幕上的播報員,絲毫不敢移開視線。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依然沒有下文,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卻又無計可施,只好撥電話到文倩家去,可是電話一直在忙線中。無可奈何的她又坐回電視機前繼續等待,時間過得好慢啊,她像是已經等了一世紀那麼久,可是仍然沒有消息。
***
家齊在電話中證實了文倩已在空難中罹難的噩耗。文倩的父親和哥哥已搭機趕往失事現場處理後事。趙母在電話里提到文倩的死訊時傷心欲絕,哀痛逾恆,淒愴的哭聲令他聞之鼻酸。
文倩的死對他何嘗不是青天霹靂,令他震驚不已、悲痛難抑。他腦海中想象著大峽谷里那淒烈的踫撞聲,她生前的一聲絕響,奪去她寶貴生命的一響,文倩--他永遠的學妹,和他相知相惜,永遠的朋友--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桌上,她送給他的陶藝作品沉默地躺著,那一只光澤柔渾、形狀不規則的花瓶是她大三那年的暑假玩陶時完成的,要他用來插一朵不俗的花。雖然他一直讓花瓶空著,但是她在他心里也是一朵不俗的花啊!
這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孩,怎舍得這般匆匆地走向結束,她怎舍得留下所有的關愛、悲痛,走向那遙遠而蒼涼的天涯?不,她不會甘心的,她是絕對不舍的,因為她有親人、有朋友,有愛、有牽掛呀!她有世瀅呀!
天啊!世瀅她知道了嗎?不,她一定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會崩潰的。他要立刻趕到她的身旁,陪她度過這蝕人心骨、痛苦難捱的時刻。
***
「各位觀眾,現在為您報導有關美國大峽谷風景區直升機失事的最新消息,根據警方公布的死亡名單,證實其中有七人是中華民國國籍的台灣旅客,死亡名單如下……」
「砰!」世瀅手中的杯子應聲而碎,她的心在听到「趙文倩」三個字時,也像地上的玻璃一般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的血液彷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覺得好冷好冷,身子不由得顫抖了起來;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無法思考,只覺得胸口被千斤巨石壓住,令她呼吸困難、喘息不止。
一連串的門鈴聲沒有使她清醒,她只是呆滯地坐在那里,一步也無法移動,直到門外傳來家齊的聲音--
「世瀅、世瀅,妳在里面嗎?快開門哪!」他在樓下看見她屋里亮著燈,確定她在家,這會兒卻遲遲未見她來開門,他著急地喊著,擔心她出了狀況。
門終于開了。
她兩眼空洞、淚流滿面、無聲無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嚇呆了--因為她的腳流著血,地板上血跡斑斑,天啊!
「世瀅,妳怎麼了?」他看著她淌著血的腳,憂心忡忡地問道。
「文倩她--她死了……」
她沒有听見他問的話,哽咽著重復那一句她死了。淚水不斷涌出,她那被哀傷佔據的眼神,被悲慟擊倒而搖搖欲墜的模樣,看得他像五髒六腑全被翻了過來似的。
他上前一把將她抱起放在沙發上,焦急地檢視著她腳上的傷口,還好傷得不深,但是腳上還殘留著一些玻璃碎屑。他在抽屜里四處模索,終于找到簡單的藥品和止血膠布,仔細地為她處理好傷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在確定她的傷口沒有問題之後,柔聲地問著。
也許是因為消毒時的灼熱疼痛,也許是因為和文倩共同熟悉的人的出現,她終于恢復了意識;但深刻的喪友之痛隨即又像漲潮的海水般迅速將她淹沒,于是她放聲大哭,任自己盡情宣泄悲痛的情緒。而他並沒有勸阻她,讓她哭吧!也許只有哭泣才能使她減輕一些痛苦。因此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哀悼驟逝的摯友。
***
徐槙從踏進機艙的那一刻起心情就像是飛上雲瑞一般興奮不已。他終于要見到她了,腦海中不停地浮現著與她重逢的畫面。
回到家將行李一丟,顧不得長時間搭機和尚未適應時差的疲勞困頓,他幾乎是一刻也不願耽誤地向世瀅的住處飛奔而去。雖然已是夜深人靜了,可是他心中卻有一個鑼鼓喧聞、花團錦簇的熱鬧世界,連星星都為他熱烈地閃著光芒。他踩著輕快愉悅的腳步來到了巷口--
一個眼熟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他下意識地往路邊一靠,躲開了他。黑暗中他看見他走到不遠處騎上了機車,發動引擎後揚長而去。
是他?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世瀅住處的附近?徐槙的心冷不防地抽緊了,一陣疑雲頓時籠罩著他,腳步不覺躊躇了起來。心中驟然閃過的念頭令他蹙起眉端,面色凝重,他舉步維艱地爬著樓梯,到了三樓她的門口,原本該毫不遲疑去按鈴的手一下子竟沉重得幾乎提不起來。終于,他還是按了那充滿復雜與矛盾的一下--
「哪位?」嚎啕大哭一場之後,她的嗓子沙啞了,聲音里有著重重的鼻音。
除棋沒有出聲。世瀅對這麼晚了還有人前來按她的門鈴感到奇怪,不由得起了警戒之心。會不會是家齊折返回來了呢?
「是家齊嗎?」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看看是誰來了,一邊問著一邊打開了第一道木門。樓梯間的燈怎麼不亮?她無法確定門外站的是不是他,又問道︰「是你嗎?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听了她的話,徐槙的一顆心是跌到了谷底,血液奔騰潰散,酸楚和忿怒立刻盤據了他的心--她竟親口證實了他的疑慮!
「是我。」他嘶啞的聲音已經冷得像臘月寒霜。
听到徐槙的聲音,她驚喜地叫︰
「徐槙?怎麼是你?怎麼可能?」她幾乎是立刻開了門,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驚愕地睜大眼楮,聲音里有著無比的興奮。
「妳很失望嗎?」他用諷刺的口吻反問她。
「你說什麼?我以為……」他突然出現帶給她的震驚令她辭不達意竟結巴了起來。
「妳以為我是費家齊。」他的心已被撕裂了,倒流的血液使他的臉脹得通紅。
「不是的,你听我說--」她急說。
他森冷的目光令她渾身震顫,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了,可是事情並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樣,但眼前的一切又確實像是她理虧……她突然心生恐懼,寒意再次爬滿她的全身,因為折騰了一夜而蒼白的臉,此刻更是白得淒慘。
「什麼也別說了,這一次我不會再相信妳了。原來妳還跟他在一起,難怪妳不願意到美國念書。我明白了,我現在全都明白了。」他咬著牙,從齒縫里進出這些話。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她顫抖地喊著。
他忿怒、冷酷的指控已將她推到恐懼的極端,她拼命地搖著頭,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猝然地又開始了另一波更多、更凶的泛濫。
「夠了!我不是傻瓜,妳的眼淚再也騙不了我了。原來妳也請別的男人登堂入室,原來隔洋的思念和祝福還是比不上眼前的溫暖懷抱!」他忿恨難消、激動難抓,像一只發怒的野獸般,歇斯底里地對她冷嘲熱諷。
听他這一番冷酷無情的辱罵,再看他一臉輕蔑譏諷的表情,肝腸寸斷、心如刀割已不足以形容她受傷、委屈的心情。她覺得自己已是體無完膚,隨時就要敗壞而死去,她再也無能為力了,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淚水好象忽然之間就干涸了,心也在瞬間凝固成冰,她露出一個淒厲的笑--
「你走吧。」她氣若游絲,幽幽地吐了一句。
「妳放心,我會走的,走得遠遠的,因為我永遠不想再見到妳!」他狠狠地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沖了下樓,狂奔在黑夜的大街上。
她木然地關上了門,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虛弱地滑坐在地上,任悲傷和絕望將她吞噬……
***
「姊,還在寫啊?」世淇敲了門便探頭進世瀅房里。
「嗯,有事嗎?」世瀅本來正坐在書桌前練字,看見世淇進來便擱下手中的毛筆,轉過身來面向她。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啦,只是想跟妳說說話而已。」世淇說著就在世瀅的床上躺下了,兩眼直盯著天花板。
「有心事啊?」世瀅發現她上了大學之後,好象一下子長大了,有了成年人的煩惱。
「姊,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啊?」世淇霍地又坐了起來,隨手抓了床上一個抱枕抱在懷里,若有所思地問著。
「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啊?」世瀅不禁也歪著頭思索了起來。沉吟了一會兒後,她道︰「就是當妳看書的時候,最欣賞的那一頁是他;當妳听音樂的時候,最陶醉的那一段也是他。反正就是妳無時無刻不想著他。怎麼,小世淇戀愛了?」母親不在了以後,她好象成了世淇在家中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了。
「才沒有。」世淇立刻否認,不過臉卻紅了。她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姊,人家都說初戀多半不會成功,是不是真的啊?」問完了又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問,因為她想到姊姊和徐槙的事,于是連忙又說︰「對不起,姊,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世瀅的神情有一瞬的悵然,但隨即笑著回答︰「是有人這麼說,事實上也差不多是這樣。」
「姊,有件事妳從來不提,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妳和徐大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世淇是鼓足了勇氣才問的,然後靜靜地等待世瀅回答。
世瀅像是無意回答,她低下頭去,看著地板,臉上是沒有表情的表情。
「他變心了嗎?」世淇囁嚅地問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世瀅,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些蛛絲馬跡。
世瀅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思緒飄回到郡一夜--那一夜之前,她可以肯定他是深愛著她的;但那一夜之後呢?經過這麼多年了,他該有另一個戀人,另一段戀情了吧?這算是變心了嗎?不算吧。
「妳還愛著他?」世淇不死心。她可以肯定姊姊並沒有真的忘掉他,雖然她絕口不提他的事。
「算了,不談這個好嗎?」
「好吧,既然姊不願意談那就不談了。」于是她換了一個話題︰「姊,妳真的決定接受公司的安排,調到北京去上班啊?」
「嗯。」她點點頭。
「為什麼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班呢?」她的口氣是十分不舍的。
「想換個環境磨練磨練自己。」其實是她主動向公司爭取調派至海外的。
世瀅進的是一家大型美商計算機公司,在全球各大城市都有辦公大樓。近幾年來大陸實施經濟改革開放政策,市場之大令全世界的大企業紛紛在中國投資,需要大量人力資源,也因此她得到一個為期兩年的駐派合約。
「那妳舍得離開我們?」世淇有些埋怨道。
「當然舍不得。不過才兩年嘛,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她想到這幾年來父親已漸漸習慣母親不在的日子,世浩就要從T大研究所畢業了,世淇也上了大學,兩人也都住在家里,家中的一切,她是可以放得下心了。
「沒有其它原因嗎?」世淇又想探她的心思。
「沒有了。」世瀅笑她那好奇寶寶的樣子,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開玩笑地說︰「要有的話,就是怕跟人相親嘍。」
她像從前一樣的關心朋友,也接受朋友的關心,但對于所有關于她和徐槙之間的問題,她永遠三緘其口,永遠以沉默回答。剛開始大家都為兩人感到十分遺憾、惋惜不已,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日子久了,這件事也逐漸為人淡忘。盡避公司里追求她的大有人在,但除了公事以外,她一概拒絕往來。于是親友間有好事者轉而不斷為她介紹對象,甚至安排相親,親友的盛情難卻,但她確實不勝其擾,也許走避北京也不失為一良策。
「可是妳去了北京,我們就不能天天見面了,我會想妳耶。」
「以前我住校時,我們也沒有天天見面呀。」世瀅也舍不得小妹,這麼說是希望她好過一些。
「那不一樣,那時候妳雖然不住家里,可是總還在台北,想回來就可以回來了嘛。」世淇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撒嬌地嘟起小嘴。
見她這模樣,世瀅不禁想起那個曾經也這般青女敕的自己。于是安慰著她︰
「傻瓜,北京也沒有多遠嘛,而且會有很多機會出差回台北的,我還可以休年假回來呀。不然妳可以利用寒暑假到北京去找我,到時候我們還可以在那兒玩一玩,不是很好嗎?」
「真的嗎?」世淇果然有些興奮了。
「當然是真的。」世瀅見她稍微開心了些,不由得也笑了。
***
她就要出發前往北京了。心情是依依不舍中帶著些許期待。不舍的是家人和朋友,期待的是她即將在另一個空間里開始另一段新生活。
又是一夜蒙蒙細雨,她又一次站在窗前凝望。
她看見母親即將被白被單覆蓋的面容。在她研究所畢業後一個月,母親還是躲不掉死神的糾纏。
她看見文倩站在菩提樹下,耳邊縈繞著那一首歌--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作過甜夢無數……
她看見他撐著傘向她走來,在這樣的雨夜里。
透過那面滿布雨絲的窗,她眼前重復著相同的影像--那一年相繼離開她的至親、至交和至愛--從清晰到逐漸模糊……
「叩叩叩」,敲門的聲音將她的意識拉了回來。
「爸,您還沒睡啊?」她開了房門,看見的是父親慈祥的容顏。
「我正打算休息了,妳也早點睡,明天一早要搭飛機呢。」父親關愛地提醒她。
「嗯,我再收拾一點東西就睡。爸,晚安。」她給父親一個擁抱。
其實她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了,半個月前公司已經幫她用海運方式搬了家。所謂的搬家對她來說,就是打包了她大部分的書和衣服以及一些照片,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一個月前她在公司的安排下去了一趟北京,主要的目的就是去選擇住所以及認識周圍的環境。公寓里什麼都有了,所以她不需要帶太多東西。大部分被派任到北京的都是男同事,而且已婚的居多,幾乎都是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去的,打包的箱子數量是她的好幾倍,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子調到北京,在公司里是空前的案例。
她是沒什麼可收拾的了,除了--
她端起書桌上那一方硯台,輕輕地撫模著那光滑細致的平面。這是在她考上研究所時,徐槙回贈給她的禮物,也是她三年來用來跟自己對話的憑借。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承受了,是否徹底醒悟了,但是彷佛在那一筆一畫之間,她可以尋求心靈的暫時解月兌。
「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妳。」
「什麼禮物?」
「妳猜。」他把禮物藏在身後。
「怎麼猜,又沒給提示。」
「是可以用的東西。」
「範圍可不可以再縮小一點,譬如說形狀、顏色、大小啦什麼的。」
「是方的、黑的,大小苞一本普通書本差不多。」
「字典。」
「不對,又不是小學畢業。」
「那--記事本。」
「不對。」
「那是--哎呀,不猜了啦,是什麼,你快告訴我嘛。」
「親我一下,就把禮物給妳。」
「你就愛勒索我,偏不親。不給就不給。」她轉身背對著他,故意不理。
「好、好、好,給妳就是了。」他拿她沒辦法,還是好聲好氣地把禮物給了她。
「是硯台?」她打開包裝後,用手模了又模。「哇--這是很好的硯耶,你買的?」她興奮地看著他。
「好眼光,這是上好的端硯,不過不是我買的,那是我得到第一個書法比賽的大獎時,我爸送給我的,這硯他用了將近二十年了。」他詳細敘述這方硯的來歷。
「這麼說它是你的嘍?而且是很具紀念價值的。」
「所以才把它送給妳。」
「不,所以我不能收。」
「為什麼?」
「因為它太珍貴了,你怎麼舍得送給我?」
「有什麼舍不得的,反正送給妳,它也還是我的。」他促狹地說著,一副打好如意算盤的得意模樣。
最後她當然還是收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硯放進硬紙盒里,用細繩仔細捆好,再放進背包里去。這是她明天要隨身帶上飛機唯一的貴重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