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亮河上的月光 第十章

範姜明葳和程昊離去後不久,費家齊也離開了BSone。他一路暈嘔汗顫地到了範姜明葳家樓下。他要繼續等待,等待未知的脈搏和心跳。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里,她和她身旁男子談笑風生的影像,持續回旋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東方露出第一線曙光,他眼中的世界忽然晃動起來,一輛車在不遠處出現,她下了車。車子不久便駛離他的視線,而她則緩緩朝他眼里走來。

她幾乎是靠感覺在前進的,因為她──直低著頭。直到靠近家門時,她瞥見眼前的人影,驚覺地抬起頭來。

「是你?」驚愕令她幾乎失聲。雙腿瞬間被釘在原處,移動不得。

費家齊一言不發,立刻將她拉到停放在一邊的汽車旁,開了車門,粗暴地丟她進車里,摔上門之後,他繞過車頭,迅速回到駕駛座上。

忿怒立刻漲滿她的心胸,但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一樣。

車廂內的空氣頓時僵凝住。

「放我出去!」她逕喊著,知道他早鎖上車門,所以她沒有企圖自己打開車門,做無謂的掙扎。

他緘口不語。絲毫沒有讓她下車的意思。

餅了好久,他才冷冷地問道︰「他是誰?」

她倏地轉頭,凝視著他那雕像般的臉孔,凝視著他冷冷的眼,深呼吸一口之後,淡淡答道︰「工作上的伙伴。」

「我以為你和他出了BSone之後就會回來的。」他這才轉過頭,對上她的眼。「我等你很久了。」

她明白了,他今晚也在BSone里,而且看見她和程昊在一起,所以就等在她家外頭,他是來質問她的嗎?

「是嗎?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你等我有事嗎?」忍住心痛,她刻薄地問。

「有。」他沒有被她的寡情擊敗,一雙眼盯住她,似要看進她的靈魂里去。「我想看看你。」

她幾乎是立刻就移動身子,一張臉朝他挪近了些。「你看呀,看清楚一點,你最好能看清楚我並不是你要的女孩!」

「為什麼這麼說?」他被激怒了,壓抑了一整夜的情緒瞬間爆發,他用力捏住她的下顎,抬起她的臉。「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必須這樣懲罰我?」

她甩開他的手,那一捏,疼得她連心都痛了,噙著淚水,她字字清晰道︰「你是錯了,錯得離譜,錯得可笑,你不該來等我的,你甚至不該招惹我,不該愛我,你听懂了嗎?」短短幾句話,卻教她說得肝腸寸斷,聲淚俱下。

「為什麼?」他听得心慌意亂,她的話無異于否定和他的過去,終結兩人的未來。「我愛你呀,難道你……」

「我沒有能力愛你!」她心碎地打斷他,不斷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個影子是不配愛他的。

「明葳,你不要說這些我听不懂的話好不好?什麼叫沒有能力愛我呢?我知道你愛我,你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我!」他已近瘋狂,搖著她的肩吶喊。他痛心一問︰「你能親口對我說你不愛我嗎?」

她不愛他?她是斷然說不出口的。雙手掩面,她痛哭失聲。

「明葳、明葳,」他試著將她的手從臉上拉開,阻止她繼續逃避問題。「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呀!」

她不斷拭著淚水,可是不爭氣的眼依然淚如泉涌,一波接一波傷狂的淚,流著她無法言語的痛楚。

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拽開她拭淚的手。他捧著她滿是淚水的臉龐,開始吻著他的瘋狂。狂吻如烈酒,滲進她的口中、滴入她的心底。她執意不肯氾濫的心海再度漲潮。還來不及冷卻的愛轉眼間又一次沸騰,她所有的勇氣和決心,在他狂熱的溫柔中全數退去。他的吻教她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眼眸相凝時,她才發覺自己已徹底分裂在他深湛的雙眼里。

「你真的愛我?」她幾乎要相信他了,靠在他懷里,喃喃地問著。

「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他又在她的發鬢灑下細碎的吻。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愛上我?」

「不為什麼?因為你是你,所以愛你。」

「沒有理由?」

「愛不需要理由。」

「愛了是不是就能無怨無悔?」

「愛不該無怨無悔。」

「若是我不愛你呢?你能對我無怨無悔嗎?」

他輕輕放開她,讀著她的眼神。「你愛我,你的眼楮不會說謊。如果我讓你從我身邊溜走,我就不能無怨無悔了。」他再度擁緊她。「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說過不做讓自己和別人後悔的事。」

他的這些溫柔情話,要是在從前,早教她听得意亂情迷,心動不已。而現在她總覺有些遺憾、有些不甘。他沒有對她敞開胸懷,依然想保有心底深處那個角落的完整,而那個完整的角落就是她注定要失去的一隅。他不是沒有相同的愛可以給誰嗎?

「你為什麼那麼篤定我不會離開你呢?」她緩緩離開他的懷抱,坐直了身子,仿佛她已作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她暗示性極濃的姿勢和言語立刻陷他于恐懼的深淵,──顆心將沉。她像極了一朵忽遠忽近的雲,教他疲于捉模。「明葳,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要听听我的選擇嗎?」凜然的語氣教人心寒。

「什麼選擇?」他屏息以待。

「我選擇你對我無怨無悔,而不要你的愛!」她含淚痛陳。

「什麼意思?我不懂。」他彷徨不已。「明葳,你把話說清楚。」

她低眉,什麼也沒解釋,只有一句︰「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你我之間到此為止,請你讓我下車。」

他的世界停止了轉動。在思想也停止之前,他讓她下了車。

———

「回來啦。」陳潔安朝剛進門的範姜明葳招呼了一聲,繼續在飯桌上擺著碗筷。「你回來得正好,快開飯了。」

「難怪那麼香,我在門外就聞到了,誰下廚啊?」

「你哥。」

「哦?他心血來潮自己做菜啊?」範姜明葳換了鞋,直往飯廳走來。「哇──看得我都快流口水了。」望著老哥的杰作,她夸張道。

「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陳潔安催她。

範姜明蔚穿著圍裙端了最後一道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那滑稽模樣看得範姜明葳直笑。

「吃飯吧。」陳潔安說著就動起筷子。

範姜明葳這才在兩人對面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竹筍炒肉絲。「好吃。哥,你是不是準備當家庭煮夫了啊?」

「吃你的飯,哪那麼多廢話。」

「潔安,我哥是不是準備當家庭煮夫了啊?」她換個人問,總有一個要向她承認一些什麼吧?她詢問的目光盯著老同學。

「你問他。」

範姜明葳白了她一眼,踢皮球?

「哥──」

「好了啦,下個月訂婚,年底結婚。」範姜明蔚知道她難纏得很,索性自首。

「喔。早說嘛,恭喜啦,二位。」她低頭扒了兩口飯,又問老哥︰「爸媽什麼時候來台北提親啊?」

「他們說下個禮拜就來。」陳潔安替他回答了,她剛跟他回了趟桃園探望二老。

「喔。」

「你最好小心一點哪。」範姜明蔚嚴重警告妹妹。「媽說你好幾個禮拜沒回去了,不知道你瞎忙什麼,他們要在這里多住幾天,了解一下狀況。」

「你少在那邊嚇唬我,我不是被唬大的喔。我雖然沒回去,可是我打了電話呀,媽是說要在這住幾天,順便給我補一補身子,你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是嗎?我以為你談戀愛談昏了頭呢。」

「才沒有。」她又低頭吃飯。

「明葳,怎麼好久沒听你提費家齊了。」陳潔安關切詢問。「干嘛,鬧別扭啊?」

「沒有。」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太高興我提起他。」

「沒有。」

「好了啦,人家不想說,你就別問了。」範姜明蔚不耐煩地阻止陳潔安的好奇心。

「什麼人家人家的?有了老婆就不要老妹啦?」範姜明葳苦中作樂,不忘幽默。

「明葳,等下吃飽了,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陳潔安知道她心情不好,想陪她解解悶。

「好呀。」

「那──明蔚,等一下你洗碗。」陳潔安轉過頭交代飯桌上唯一的男人。

「這是什麼世界啊?」範姜明蔚不禁出聲抱怨,大廚還得兼洗碗,天理已蕩然無存。「我干嘛不能跟你們去散步啊?」

「我們說悄悄話,你湊什麼熱鬧啊?」陳潔安回道。

「我是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好啦,好啦,知道你偉大啦。」

———

「在想什麼?」陳潔安問著身旁心事重重的範姜明葳。

「想你跟我哥,好事近了。」她笑了笑。「你就快成我的嫂子了。」

「是啊。如果你暫時還不想結婚,那我們還能住在一起呢,真好。」

「對呀。」

「對什麼呀,我是說如果,不過我看可能性不高,你跟費家齊難道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跟他已經不可能了。」

「不可能?什麼意思啊?」陳潔安滿月復狐疑道。「明葳,我總覺得你悶悶不樂,是不是跟他有關?你們之間是怎麼了?能告訴我嗎?」

範姜明葳考慮著如何解釋自己的心結。又漫步了一段路,她才開口︰「他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

「他告訴你的?」

她搖搖頭。「他從來不提,是我自己發現的。」

「他還愛著以前的女朋友?」

「不算是女朋友吧。」

「你是說──他單戀人家。」

「應該是,我見過她。」

「誰?你是說那個女的。」

「嗯,她和她先生現在住北京。」

「你是說,」陳潔安恍然明白了。「你跟費家齊去北京玩就是住他們家。」

「嗯。」

「他帶你去見他們?」

「很不可思議,對嗎?」

「真的咧。」陳潔安不解道︰「那你又是怎麼發現人家是他單戀的對象呢?」

「潔安,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可以愛她愛到跟她和她先生做一輩子的朋友,終其一生他都跟她有著連系。」

「你很難釋懷?」

「我介意他不願意讓我知道。」

「也許他覺得沒必要增加無謂的困擾,你不覺得不知道反而比較好嗎?」

「可惜我知道了,而且是自己發現的。」

「明葳,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跟車子良也有過一段,你也打算跟他們夫妻做一輩子的朋友?為什麼你覺得他對別人的愛就像海深、天長地久,而你對車子良就不是呢?」陳潔安很客觀地分析給她听。

「那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欺騙他。」

「你認為費家齊欺騙了你?」

「刻意隱瞞就是一種欺騙。」

「你為什麼不問他呢?也許你問了,他就什麼都說了。」

「他為什麼不主動對我提起?」

「你太固執了,也許他是因為愛你,怕說出來會對你造成傷害。」

「傷害已經造成了。你知道嗎?我甚至可能只是他心里的一個影子罷了,他在我身上看見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唯一愛過的人。」

「明葳,別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他愛不愛你,你一定感覺得出來,不要讓嫉妒蒙蔽了你的眼楮。」

「我的感覺很模糊。有時候我覺得他是真的愛我,可有時候又覺得他離我好遠、好遠,他好像只屬于他的過去,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陳潔安大抵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了。

「明葳,你愛他嗎?」

她點了點頭。「愛他讓我痛苦。」

「我覺得你不該鑽牛角尖的,既然愛他,為什麼不試著听听他的心聲呢?我想他絕不是一個對感情不負責的男人,他甚至用比一般人更嚴肅的心態來處理他的每一段感情,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沒信心?為什麼不相信自己才是唯一可以看透他心思的人,自己才是他的真命天子呢?」

範姜明葳語塞,心中思緒千門萬戶。他跟車子良還是好朋友,他對去世多年的學妹猶念念不忘,他和徐稹是莫逆之交……他真的不是無法忘情舊愛,真是胸襟開闊、用情細膩嗎?

她甩甩頭,懷疑自己是否心胸狹窄,可是自己對車子良和王妗娣也給予最誠摯的祝福了呀,自己也無怨無悔呀,為什麼唯獨無法坦然面對他曾經深愛李世瀅這一樁?

———

中興百貨附近,李世瀅提著大包小包在街上踽踽獨行,欣賞著沿路商店精致的櫥窗設計。穿著孕婦裝的她依然優雅,一點沒有孕婦臃腫的窘態。

「世瀅!」迎面而來的範姜明葳先發現了她,驚喜地喚著她的名字。

「是你呀!明葳,好巧哪,在這里遇見你,你一個人嗎?」听見有人喊著自己,李世瀅的目光立刻從嬰兒用品專賣店的櫥窗栘開。一見是範姜明葳,既驚又喜。

「嗯,我剛從廣告公司出來,沒想到就踫見你了。逛街啊?」看見李世瀅手上提著好幾個購物袋,她連忙道︰「我幫你提吧,孕婦不該拿這麼多東西。」說著她便接過那些手提袋。

「謝謝你。這些都是嬰兒用品,不重的。」

「什麼時候回台北的?」

「上星期。」

「徐稹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有呀。」

「那他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出來逛街?」

「喔,他是陪著我一起出來的,剛才到公司去了,他要我在前面的咖啡屋等他。」李世瀅解釋道。「對了,你現在有空嗎?我們先到店里坐一坐好嗎?」

「好呀。」範姜明葳欣然接受建議。「徐稹不是回來休假的嗎?怎麼還要到公司去呢?」

「他說有點事要跟台北辦公室里的同事談一談,跟人家約了今天下午見面的。」

「噢。」

她們在咖啡屋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兩人相對而坐。各向侍者點了──杯咖啡和一壺鮮桔茶。

「孕婦不能喝咖啡是嗎?」範姜明葳對李世瀅會心──笑。

「其實我偶爾也偷喝。」李世瀅臉上一抹孩子氣。「不過今天不能點咖啡,要不然待會徐稹看見了就不得了了。」

「他是為你好嘛。」

「他才不好呢。每次在家里煮咖啡,只讓我聞,不準我暍,故意誘惑我,好可惡喔。」她嘴里埋怨著,臉上卻是漾不開的笑意。

「你們倆真教人羨慕哪。」

「你不必羨慕我們,你跟費家齊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呀。」

範姜明葳沉默以對。

「怎麼了?」李世瀅沒忽略她的苦笑。

「沒什麼,我們都忙,很久沒見面了。」

「那麼忙啊?難怪你瘦了。」

「還好啦。」她也瞅著李世瀅。「你也不胖嘛,預產期什麼時候?」

「下個月底。」

「快了嘛,可是你的肚子不大耶。」

「真的嗎?我覺得還好嘛。」李世瀅下意識地模著月復部。

「知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北京作產檢,他們從不主動告知孩子的性別,問了也都說不清楚。」

「為什麼?好奇怪喲。」

「听說因為他們實行一胎化,怕人家知道胎兒性別之後又決定不要孩子了。」

「原來是這樣,那你這次回來作產檢嗎?」

「會呀。我這次就是回來待產的,再遲就得在北京生產了。」

「為什麼?還有一個多月不是嗎?」

「孕婦必須持適航證明才能上飛機,懷孕起過三十二周就過不了關了。」

「原來如此,挺麻煩。」

「叩叩叩!」徐稹在外面就看見她們了,敲著玻璃打招呼,然後進屋在李世瀅旁邊坐下。

「不期然而遇?」他看看兩個女生。

「嗯。」範姜明葳跟他點了下頭。「你好,好久不見了。」

「是啊。費家齊還好吧?」他關心著好友的近況。

範姜明葳聳聳肩道︰「不清楚。」

「怎麼啦?是不是他惹你生氣啊?沒關系,我替你教訓、教訓他。」

「說什麼啦你,人家明葳什麼都沒說,你別瞎攪和,幫倒忙了。」李世瀅輕斥徐稹多事。

看著眼前兩個費家齊的好朋友,範姜明威心中感觸良多。徐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明知道費家齊曾經深愛他的妻子,而他卻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對費家齊,男人跟女人對感情的看法這麼不同嗎?

「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故事嗎?」範姜明葳的眼里閃著期待。

「你不知嗎?」徐稹有些訝異。

「我知道費家齊在你們的故事里扮演過很重要的角色。」她沒有正面回答徐稹,只說了她唯一知道的事。

徐稹看著妻子,似詢問著該不該說。

「你說還是我說?」李世瀅覺得範姜明葳應該知道有關費家齊的一切。

「你說前半段,後半段我來說。」

夫妻倆開始細說從頭。重溫一次自己的愛情。範姜明葳則靜靜聆听,深深地融入他們的悲歡離合之中。

———

是他選擇旅程容納她的蹤影?抑或是她決定去向踏上他的歸途?範姜明葳蜷伏已久的心漸漸產生了疑惑。對費家齊的思念再次走上顫抖的細索,虛無逐漸變得具體,心里那首未曾停止的音樂忽然清晰了起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花草低低呢喃,說它願意戀著土地。也許他蟄伏的土地原先並未預期一株新苗,但新苗終究是發芽了,她該狠心將它連根拔起嗎?

她去了費家齊的住處,發現一屋子的零亂,于是她開始替他收拾。

臥室牆面上掛著的一幅素描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她的畫像嗎?盈盈回眸,怡淡自如,畫中人栩栩如生。她認真的眼努力地辨認。終于,她驚喜地在眼里遇見自己。

她突然有了再次閱讀那本手札的念頭。坐臥在他的單人床上,她輕輕地打開它,繼續她未完成的閱讀。

原以為所有的朋友當中,寂寞和我的交情最深,但我遇上一片孤單的雲,她使我的天空更藍……

終于,文倩的花瓶里,插著我不俗的花。

任性的月亮還掛在天上,她要我無怨無悔,而我不知去向,如何能無怨?如何能無悔?

她含淚合上手札,撼動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他深情的隨筆,款款撥動她的心弦。原來遇上不肯解凍的她,他只好又拆又卸地將自己燒成一池火。原來執意扮演無辜角色的她,竟是如此虧待他。

她戀戀不舍地又翻開那屬于她的新頁,用一雙翻新的眼楮去看那雲、那花、那月亮──

———

「叮咚!」

徐氏夫婦一听見門鈴聲,相互擠了下眼,默契十足地喊著︰「費家齊,你去開門。」

「喔,好,還有客人啊?」他邊走邊問,沒發覺什麼不對勁。

門開了,門里門外僵持了數秒之後,範姜明葳進了來。

「對不起,第一次來你們家,花了點時間認路。」

「沒關系,坐啊。」李世瀅喚她在客廳里稍坐。

「費家齊,你跟明葳先聊,我們一會兒就出來。」徐稹撂下一句,拉著妻子進了廚房。

「世瀅,怎麼樣,我表現得還不賴吧?」

「還行。」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你洗菜,我燒菜嘍。」

「喔。」徐稹應了一聲就卷起袖子,準備行動了。「那我們什麼時候才到客廳去?」

「早著呢,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嘛,反正這一頓晚餐也夠我們忙的,你可不許開溜喔。」

「不會,你在廚房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OK?」

「OK!」

———

徐家客廳被一種不可解的沉默籠罩。費家齊和範姜明葳面對面制造出來的沉默令彼此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他盯著她瞧,既非緊緊糾纏的視線,亦非漠不關心的目光,既不冷也不熱。而她的雙眸,完整地容納他筆直的深邃。

「你好嗎?」

「你好嗎?」

他們同時問對方,同樣地沒有回答。

「知道我會來嗎?」他又問道。

「不知道。」

「如果事先知道了,你會來嗎?」

她思索著他的話,衡量他的痛有多深。

「會。」

「盛情難卻是嗎?」

她點頭表示同意。「我也想看看你。」她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他的。

他的眼里亮起兩道光芒,稍縱即逝。他傾身替她倒了茶。

「我去過你家一趟。」

「我知道。」他恢復了原來的姿勢。「你把什麼東西忘在我家了嗎?找到了沒有?」不看她的眼,她的眉,他望著桌上的茶杯。「謝謝你讓我家恢復原狀。」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在他抬頭之前,她奔進洗手問,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從洗手間躲進了廚房,硬把徐稹推了出去。「你去陪費家齊,我來幫世瀅好了。」

「你們和好了沒?」李世瀅毫不掩飾自己的企圖。

「你跟徐稹很不夠意思耶,兩人聯手設計我。」她說這話時,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微笑的面容說明她的情緒已恢復正常了。

「我們不是在要設計你,是要設計費家齊。」

「有什麼不一樣嗎?你一定是被徐稹帶壞了。」

「好好好,我承認自己壞,徐稹包壞,我們壞得一場糊涂好不好?你跟費家齊到底和好了沒有嘛?」李世瀅追根究柢道。

「沒什麼和不和好的,還是朋友嘛。」她沮喪地說著模稜兩可的話。風隨雲去還是雲隨風走?她嘆一聲無解,誰讓她自己先打上死結?

「哎呀!」

李世瀅手一滑,將一盤剛從炒菜鍋里盛出來的糖醋排骨灑了一地,盤子應聲而碎。

「世瀅!」

「明葳!」

客廳里兩個男人應聲沖進廚房,嚴重關切的眼神各自落在心愛的人身上。

「怎麼辦?少了一道菜。」李世瀅一臉懊惱地看著徐稹。

「沒怎麼樣吧?怎麼那麼不小心。」徐稹溫柔地責備他孩子的媽。

「我沒事了,對不起啦。」

「地板滑,你小心一點,我先扶你出去,等一下我來收拾。」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跨過那一地混亂。

「徐稹,你跟世瀅到客廳去,這里暫時交給我們吧。」費家齊將範姜明葳拉近身邊,讓出一條路要他們離開廚房。

四個人重新排列組合之後,廚房里的兩人無言地收拾著殘局。費家齊剛才情急之下泄漏的關愛眼神再度躲開範姜明葳,而那一眼所含的溫柔情意持續包圍著她。

———

終于開飯了。

「不好意思,都怪我不小心,耽誤了晚餐的時間。」李世瀅對飯桌上另外三人抱歉。

「別這麼說,世瀅,讓你這麼大費周章,我們才過意不去呢。」費家齊十分體諒道。

「總算有驚無險,沒事了,吃飯吧。」徐稹終結所有的客套,宣布開動。

「你們的約快到期了吧?回台北嗎?」費家齊望著面前的徐稹和李世瀅,關心地詢問他們的動向。

「可能再續一年約,老板還在跟我們談。」

「所以世瀅坐完月子還得回北京。」

「也許吧。我快成半個北京人了。」李世瀅笑得有點無奈。

「你會──直陪世瀅留在台北到她生產那時候嗎?」費家齊問徐稹。

「我過幾天就回北京上班,月底再回來,公司給兩個星期陪產假。」

「那你回去之後,世瀅一個人住家里,你放心啊?」

「我怎麼可能留她一個人住,我回去了,她就跟我爸媽住。」徐稹道著自己的安排。「他們就住敖近。」

費家齊點著頭。「設想周到。」

「學校快放暑假了,你跟明葳沒有打算去哪度假啊?」他不著痕跡地將兩人扯在一塊兒。

「沒有。」費家齊答得平心靜氣。「我才有暑假,她可是忙得要命。」

「哦?」徐稹看著範姜明葳。「你那麼忙啊?」

「是呀,忙一點也好,日子過得快些。」她漫應一聲。

一頓飯吃下來,除了費家齊跟範姜明葳沒有直接的對話之外,氣氛還是很溫馨的。

飯後忽然下起大雨,雨勢愈來愈急,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

「雨好大耶。明葳,你一定要現在走嗎?」李世瀅想多留她一會兒。

「我還有事必須先走,我看這場雨暫時是停不了了。」範姜明葳堅持道。「我還是走好了,世瀅,有空我會再來看你。」

「你帶了傘嗎?」

「有。」她從背包里取出折疊傘,起身就要向主人告辭。

「那……徐稹,」看了看費家齊波瀾不興的眼,李世瀅決定麻煩徐稹。「你送明葳到路口攔部計程車吧。」

徐稹瞪著悶不吭聲的費家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正待移開腳步,悶葫蘆才開了口。

「我也走吧,順便送送她。」

「走走走,你早該說了。」徐稹只差沒踢他出去。

夫妻倆在門口送走了一對僵持不下的戀人。

———

「去哪里?我送你。」費家齊發動引擎後,問了旁座的範姜明葳。

「你全身都濕了。」她不忍的眼神看向他濕透的發。他剛才替她撐傘,一支小雨傘,遮住了她就遮不了他。

「不要緊的,告訴我你去哪里?」他一直維持著話里相同的溫度,不溫不火。

「回家。」

「你說的有事是指回家?」

「回家不算有事嗎?」她淡淡反問。

「當然算。」他已將車開離停車位,緩緩上路。

滂沱大雨沖刷著窗玻璃,她的眼珠隨著雨刷左右不停轉動著,車頂嘩啦啦的雨聲敲打著他漠然的思緒。

「你很關心世瀅。」她回想著飯桌上他和徐稹的對話,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迅速瞥她一眼。「她是我愛過的第一個女孩。」

範姜明葳忽地凝神,轉動中的眼珠煞了車,注視著玻璃上一個定點。他竟說出了心中的秘密,第一個女孩?

「無怨無悔?」她無意揭他瘡疤,所有的事她都已經知道了。

「無怨無悔。」

「她是受幸運之神眷顧的女孩,雖然幾經波折,但她得到徐稹的愛和你對她的無怨無悔。」

「她值得的,她是那麼善良的女孩。」

「你也認為我善良。」她沒忘記他在北京對徐稹說的話。

「你的確很善良。」

「我值得一分真愛和一分無怨無悔嗎?」

「你選擇了無怨無悔。」

「我只配得到其一?」

大約是想用沉默殺死她,他緊抿著唇。

她靜靜地任他宰割。

「到了。」他拉起手煞車,沒有將車熄火,按開車門鎖,等她說再見。

「你房里那幅素描可以送給我嗎?」

「可以,如果你喜歡的話。」他不在意她把她的美麗帶走,反正她已經把悲傷留給他了。

「我喜歡。你什麼時候可以給我?」

「隨時都可以。」

「如果……我現在就要呢?」

一直到此刻他才正眼看她。無言的他如一幅塵封的畫像。放下手煞車,他踩著油門重新上路。

車子停妥了。

「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拿你要的畫。」他已開了車門。

「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還有一樣東西我也想帶走。」她也急急忙忙下了車。

他沒問她還想帶走什麼,鎖上車門,在她前頭大步走著。

———

他從牆上取下她的畫像,放在書桌上。她湊近書桌旁,伸手拿的卻不是那幅畫,而是書架上的那本手札。

他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要這本手札?」

她輕點了一下頭。「不過,我只要屬于我的那幾頁,屬于你的我不會拿走。」

「你以為你要帶走的東西不屬于我嗎?」他似自言自語,並不想要她的回答,自顧問著︰「什麼時候發現它的?」

「就在你發現車子良就是我以前的男朋友那天。」她抬眸凝睇著他。「那天晚上你出去買消夜時,我無意間發現的。」不知為了什麼,她心里無端地泛起一絲歉意。「請你原諒我亂動了你的東西。」

細細思量著她的話,他終于吐了一口氣。「那晚你沒有留下來,是因為發現了這本手札?」

「嗯。」

「後來一直不肯見我,也是因為它?」

「那一晚我沒看完它,我以為里面沒有我。」

「現在呢?」

「現在我想把你畫的我,你寫的我全部帶走。」

「帶走這些對你有什麼意義嗎?」

「我要帶走你對我的愛。」她一直保持平和語氣跟他說話。「雖然我選擇了你的無怨無悔,不過我還想要這些東西。記得嗎?我曾拒絕听你說愛我,你告訴我你可以用畫的、用寫的,那麼這些就是愛了,對不對?」她低下頭,問著畫里微笑的自己。「你覺得我很貪心嗎?」

他不語,望著她的眼神愈來愈柔軟,柔軟得像他眼前那一朵雲。

「你可以最後一次吻我嗎?」她轉身面向他,鼓足了勇氣抬眸一問。

「不可以。」

雲在瞬間變成了雨。「我太貪心了!」她難堪的淚水奪眶而出。

第一滴淚流下的瞬間,他上前一把抱住她,唇緊緊貼住她的,雙手激動地揉著她的背。「永遠沒有最後一次,懂嗎?」他理直氣壯地吻她,在她身邊撩撥著敏感地帶。「讓我知道你有多貪心。」

雙手環抱著他的頸項,她貪婪地回吻,不斷找尋他在她臉上游走的唇。他對那思念已久的兩瓣柔軟卻是擒了縱,縱了又擒。終于她抵擋不住誘惑,急切地扯開他上衣的鈕扣,褪去他濕漉漉的衣服。他暗嘆一聲,推倒她在床上,繼續她未完成的前置作業,輕柔輾轉地,他讓那朵雲完全在他更貪婪的眼里。

身上的血液流著他們全新的循環,帶著完整的感覺,走入彼此的眼中。急急喘氣,苦苦呼吸,心中悶雷就要劈響,體內河床即將暴漲,經過了世紀纏綿,愛的浪潮沖破了最後的堤岸。雲癱倒在風的懷里。

「我貪心嗎?」雲依然緊纏著風的線腰。

「再貪心你也只能得到其一。」風輕柔的手指梳著雲的發絲。

雲倏地要掙月兌風的懷抱,風更快地卷住了雲。「你只能得到我的愛,對你我不能無怨無悔。」

「為什麼?」

「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你已經沒有相同的愛可以給誰了。」她呢喃著他曾經的心情。

「我有更多、更深的愛可以給你,只要你願意挖掘。」

閉上眼楮,她讓眼眶里打轉許久的歡愉淚水流在他的臉上、他的心上。

「肯听我說了嗎?」

她張開婆娑淚眼,無聲地期待著。

「我愛你!」

「我愛你!」

夜,掩蓋了戀人再度狂熱滾燙的心。火光中,他和她的眼神,閃著同樣熾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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