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傳‧《愛情電影》
1有如惡作劇的相遇
很多年過去,何嘉芙都不能忘記那個清晨。
她站在天橋往下望,地鐵口出來的人群川流不息。乍眼望去,被清晨特有的顏色氣味所籠罩的街頭,盛放著雨後未及收起斑斕的塑料雨傘。有一小撮人站在通行道的板橋處,電車駛過,車站的人消失了一半,又很快被另一群人填補。人群里,一張面孔格外清新,細細的微雨把一切都柔焦處理。那個人身上筆挺的灰色西服也有種質料高檔的柔帖感,栗發微揚,露出一點點額角,鼻骨挺直,渾身也洋溢著有如晨雨般清新的味道。那種感覺,是即使站在遠處,一眼望去,也會在人群中絕無錯漏的看到。左手搭了件外套,右手提公文包,他混跡在那些行人中,別人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清晰立體,然後混入行道很快湮沒人海、隱匿消失。
何嘉芙覺得心頭若有所失。
就像在百貨商場瞧到她中意的黃皮鞋,想著過會兒回來買、結果竟然就沒有了。
那只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雖然長得特別俊帥。但有什麼理由念念不忘呢。何嘉芙一向不承認自己是外貌協會的,她覺得做人最重要是要像她這麼有內涵。
那只是在一個因工作壓力特別郁悶的清晨,因為看到一張提神的臉孔而產生的恍神吧。她這麼自我安慰,然後抓抓頭發,回返公司。
每年一逢畢業當口,新人便大批涌入。
老員工忙著挑人,帶人,偶爾還要受學弟委托、安排面試,忙得不可開交。
何嘉芙也正處于這種尷尬時期。
她住在上海的老媽昨天給她打電話,說鄰居妹妹的兒子在這里念電子信息,想進他們公司,讓她幫著安排。其實今年公司並不景氣,早就給人事部門下了指標,至多能招五個人。就算何嘉芙有點資歷,在部門也算獨當一面,但也不能在這種洪訊來襲的節骨眼,大張其鼓的給家鄉親友搞預留。
但說不見也不行。何嘉芙的父親過去是國軍系統下的干部,舊年月里沒跟著去台灣,留在了我們新社會。家底頗豐,人有傲骨。因政治原因等等因素,結婚很晚,年近五十才生了何氏姐妹。因自己吃了苦頭,總想讓孩子一路青雲。從小何嘉芙和姐姐都吃用比其它孩子要好,姐姐更是送去法國留學。父母對她們從來沒有太多要求,而二姐妹也頗爭氣,在同齡的同學堆里,混得有頭有臉。
所以難得被現在年過七旬的老父拜托,何嘉芙怎麼好意思推卻。
去公司忙了一陣,收到了短信。
就約在公司旁邊再稍遠處的咖啡店見面。
就這樣也怕踫到同事。畢竟公司最近派系變動諸多,何嘉芙也要時刻小心,別被人揪住小辮子。職場的事,苦辣酸甜自己知。自從拒絕了家里安排的相親之後,何嘉芙更是咬緊牙關,有困難、有苦水也絕對不能往家里吐。
進去後,挑了個隱蔽的雙人卡座。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籌謀怎麼和人家小孩開口。彼此都是年輕人,應該好溝通。實在不行,就給他幾張名片,讓他去自己同學的那幾家單位踫踫運氣吧。正想著,小孩兒推門進來了。視野逡巡一圈,瞧見嘉芙就揚手示意,看來是從老媽那邊看過她照片。何嘉芙打量一眼,看他帶了個帽子,穿了個運動夾克。人長得意外清秀,又很懂禮貌。一通學姐長學姐短,讓她卡在嗓子眼里的推月兌變得真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
先點了一大杯紅茶烏梅汁,了兩根吸管。
「這家店太坑人。我們省點飲料,多點小菜。」何嘉芙想著好歹態度得熱情點,讓小孩吃點好的,再慢慢陳述自己面臨的實際境遇。
「服務生,麻煩多加冰塊!」隔了一道裝飾性小樹叢,旁邊也有人揚手,皺眉又說︰「太甜了。喝不下去啊。學長。公司旁邊,只有這一家店嗎。」
「沒辦法,這是距離我們公司最近的茶飲店了。蘇耀,等你進公司,也只能被迫接受這里飯菜的荼毒。」
何嘉芙扭頭的原因是因為後面接話的人聲音太耳熟。小心瞄了一眼後,立馬把身子就著座椅往前一滑、坐矮了一截。那邊道貌岸然正襟危坐豎著尾指喝茶的男人,正是她和同部門的死對頭周方。
何嘉芙想,萬一被這死人瞧見她在這緊要關頭,和私家老鄉商量怎麼走後門就不好了……一邊猶豫著要不要換家店,又覺得有哪不對勁。
……再回頭多瞧一眼。
坐在周方對面的青年,側顏俊逸,不就是今天早上在天橋上驚鴻一瞥的軒昂美男子麼。忽然間,福至心靈,嘉芙險點撲哧笑了。
她估計周方和她一樣,也是接受學弟拜托,跑這兒預習面試來了。
所以才說這是離公司最近的店吧……八成也是糊弄對方,又怕踫到同事。反正據何嘉芙所知,那預定的五人名額里,早被小老板和某董事分別塞了兩個內定,還有兩個一個是北大畢業的,另一個是清華畢業的、再有一個從三年前就開始在他們那打工實習,不管怎麼想,也沒可能再往里塞人了。
「就職的事……」那一邊,蘇耀很躊躇。
「別再提了,」周方風清雲淡地揮揮手,淡定一笑,「那點小事,還不是包在我身上。如今我在公司里雖不能說一言九鼎也是四舍五人啊。」
何嘉芙在隔壁邊听邊啄磨這都哪門子約等于。
就又听周方說︰「說說我們的事吧。我和蘇耀你也總有兩三年沒見了吧。」
那叫蘇耀的美青年誠懇道︰「嗯!自從社長你留級八年後終于完成畢業論文離開大學,我們就……」
「咳咳。我說過了。我已經退出棒球社了。別再叫我社長了。自從進人社會,我就不再是從前的我了。」周方優雅地搖了搖夾在指間的玻璃杯,把可樂當成紅酒,又在桌上輕輕轉了轉,沉穩道︰「特別是進人公司後,你最好也和我保持一段距離。早年,喬董要把他女兒介紹給我,因為我想憑靠自己的實力上位,就拒絕了那次相親。那之後,雖然我在公司的地位還是節節攀升,就有了不少敵人。你是新人,得小心不能被他們排擠。」
蘇耀拼命點頭。
何嘉芙在旁邊嘀咕。看來周方真的能幫蘇耀介紹進公司?可憑什麼和他同級的自己就不行呢。暗中有點別小勁。給對面的小朋友遞了張名片說下次再打給她,就暗中尾隨周方和美青年一路出去了。
「前輩,我需不需要準備些什麼呢。比如面試時我穿什麼比較好呢。」美青年轉來的面孔帶著對于生地盤的惶恐。
而周方技巧性地摟住美青年的腰。
「沒事。反正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準備。穿什麼也行。」
何嘉芙冷笑一聲。心想是。五個名額早全佔滿了。她就不信還能再把蘇耀塞進去。明知失敗的面試,自然穿什麼也行。
「你看時間還早。」周方說︰「我帶你去附近的酒巴喝點酒吧。」
蘇耀為難的笑笑,「前輩……你忘了麼。我不太喜歡喝酒的。去了也都是點果汁。」
「這種事哪有喜不喜歡。」周方牽牽嘴角,不信的昂首一笑,「你進了公司後,應酬那麼多。早晚也要習慣的。走吧。這也是為了你的將來。」說著,一扯蘇耀的手,就給帶進旁邊一條花里虎哨的旅館街了。
何嘉芙敏捷地閃身跟上,一邊給公司打電話。
「喂喂。我是嘉芙啊……」閑扯了幾句,假裝問起周方,對方果然回答說今天請假感冒在家。何嘉芙就知道,這事搪不牢。美青年小白兔很有可能貞潔不保。
周方是他們公司有名的公子,葷素不忌。還特別愛裝賢良。外號是披著紳士外衣的狼。據傳他之所以不願意和董事的女兒相親,也不是他整日宣稱的要走實力派路線。根本就因為他其實是個GAY!本來這些小道消息,何嘉芙半信半疑。畢竟她本人就曾在電梯里被周方模過。所以周方怎麼可能是同性戀呢。頂多是雙的……反正當時完全不懂得要給人留面子的何小姐,當場就賞了周方一個大耳光。那之後,二人就開始勢同水火。周方四處編排何嘉芙和頂頭上司蕭文的緋聞。什麼在陰暗加班室內的故事之流……的謠言,據說都是從他那里傳出去的。
何嘉芙在恨得牙根發癢的同時,也曾經想過告個小狀。
「蕭總你听說了吧。陰暗加班室內的故事,據說有一二三四……五個版本!!主角都是我和你!」
「首先,我們公司只有會議室、辦公室、傳達室。沒听說過有專設的加班室。」頭也不抬埋首于文件中的上司蕭文,是個冷峻派美男子。一手拿批好的文件,一手拿待批的文件,嘴里還咬著公章,支吾不清地支使何嘉芙,「有空趕緊把預算作出來。沒空理茶水房那點事。只要這次的企劃能過。讓他們改編我和周方的故事都成!反正你不能又讓牛干活,又不讓牛吃草。編排頭兒的段子,是小職員們的人生樂趣。現在沒結婚又能用來打趣的中層干部階級只有你我他,不說你說我,那就是說你說他,你二害權衡一下,還不如和我繼續陰暗加班室呢。」
冰山派上司嘴皮上下一動,就把何嘉芙堵一個賊死。當下也只好自認倒霉。暗地里把周方的祖宗八輩都一一問候到!萬萬沒想到,會讓她撞見今天這種場面!
好你個周方……暗地里走後門不說——畢竟何嘉芙也想那麼干來著。但竟借著介紹工作這種幌子誘騙美青年上旅社……明擺是職場潛規則!……要是平常,何嘉芙也就冷哼一聲嘲諷這世界的骯髒然後也就兩眼一翻繼續假裝看不見只要自己清白就成了。畢竟出來混,用她挺崇拜的蕭文的話說——要麼魚死網破,要麼同流合污,要麼裝腔作勢,要麼裝聾作啞。四樣總得選擇一樣。蕭文選了裝腔作勢,何嘉芙選了裝聾作啞。很明顯,周方這人是同流合污類的。而今天他面試這個蘇耀會不會就是那魚死網破型呢。
何嘉芙誕生了對任何人種都超級危險的好奇精神。忍不住就是想要一探究竟。她總覺得這個笑起來還帶了點羞澀味道的蘇姓青年,就像今天早上那雖然沾了雨霧卻清新依舊的天空,讓人有種無法置之不管的態度……
當下一路扭進七彎八拐的小巷,果然看到周方摟著蘇耀正站在一處招牌下面。蘇耀完全兀自不覺周方的魔手,徑自抬頭愕看,「前輩。這家酒店的招牌有點奇怪啊。還嵌著粉紅的燈泡。」
「現在為了招覽客人,服務化大體六合一。都是集酒巴餐飲住宿一條龍的啦。」周方一邊噴,一邊把蘇耀往里攬。」
何嘉芙略有躊躇,腳尖磨蹭的功夫。二人已經進去了。嘉芙想,自己和蘇耀從前不認識。要是她猛地上去,揭穿周方其人的陰謀詭計,蘇耀肯定不會相信。不如多等會兒,等著周方自行暴露其丑惡的嘴臉,蘇小白兔驚聲尖叫,那時她何嘉芙,英雌救美,嘩然出現,不是女超人,也是西曼啊。
到那時周方也會在自己面前顏面盡失!看他還敢不敢在公司里繼續編排自己和蕭文的謠言…說不定鐵三角的局面也會因此斷折。自己也能捏住周方的一個把柄。雖然有點心思險惡,但何嘉芙就屬于那種總想著雙管其下,最好一舉多得的類型。蕭文總是數落她,飯得一口口吃。很顯然,何嘉芙對這些教誨一個字沒听見。否則她就干不出接下來這些傻事。
對周方,何嘉芙憋著深深的怒火。這些年,她和蕭文硬闖硬拼,才保住了公司里的這些業務。而周方只不過是巧辭善令,就能悠哉游哉的騎到她和蕭文頭上。蕭文是慣常的冷漠派,不知是否內心埋藏著覆蓋在薄灰下的火山,反正表面上不會露出一絲一毫的抵觸氣,何嘉芙就有點忍不了。當下,想著我可算找到報復的機會了。她偷偷溜入,用大衣擋著臉,遮遮掩掩的點了周方開的旁邊的房號,進去後就側耳傾听,等著預料之中的抵抗性尖叫。
這一等,就等到了後半夜。
四下一片靜悄悄的。
只有幾個敲門的牛郎,問是否需要特色服務,都讓她給罵跑了。眼看著連天空都透出將亮的顏色……
何嘉芙的心情也從奇怪,擔心,漸漸變成了輕蔑和鄙視。特別是當她黑著大眼圈,無奈的打算離開時,終于瞧見了精神煥發的蘇耀和哈氣連天的周方二人並肩從店里走出來……她只听見嘩啦一聲,覺得,心里有一件特別美好的東西,陡然破碎了。
她不是滋味的想︰原來蘇耀也是同流合污類啊……人家倆個人是兩廂情願,那她還傻瓜似的杵這干什麼呢。
由于這件事實在太窩囊了。嘉芙後來也沒和任何人提過。更不能和蕭文提。一定會被他用冰冷的眼神蔑視到南極。
餅了一個月,新人都陸續來報到了。
蕭文說︰「嘉芙啊。我看你怪忙的。正好來了個有前途的新人,讓他先跟著你吧。」
她哦哦答應著一抬頭,還以為是北大來的那大學生呢,結果就看見一穿著西裝的美青年,向她微微一笑。
不是旁人,正是蘇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