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不平分 第9章(1)

要在重兵圍困的深宮救出馮翼並非易事。

好在拿到太子信物的魏彪四處活動說服了朝中幾位元老級的將領。準備趁夜里禁衛軍輪守替換時,先把馮翼自宮內救出確保其安全無虞,再以反叛之名擒拿宋姬。只是王弟的軍隊來得竟比想象中更快,這邊尚未動手,那邊王弟的兵馬便已要兵臨城下。宋姬以大王病重王弟此刻進城恐別有意圖為由,先發制人,將王弟兵馬攔在城外五十里處。王弟雖表面應允實則卻蠢蠢欲動。燕國的安危構築在一個巧妙的平衡點上,而對營救馮翼的計劃來說,這卻是再也不能拖延的大好時機。

趁宋姬的注意力集中在對付王弟的時候,魏彪聯絡太子黨這方的將軍雲木,以要見大王為名,故意于殿前鬧事,與宮內守衛打作一團。兩方各帶人馬相互糾結,守備力量一時大亂。而一早換好侍衛服裝的林飛便依計行事,趁亂帶馮翼跳窗而逃。

爆牆高廣,草木幽深。林飛于月下拉著馮翼的手,辛苦地向前直奔。她自幼習武,又時常與拓拔燾交手演練,身手遠比尋常兵士輕捷靈敏,相反馮翼久被居困,跑了一會兒竟然有些喘不過氣。

「不能停在這里。」看馮翼單手扶牆,止步彎腰大口呼吸,林飛心焦如焚,小聲催促,「雲木能爭取的時間有限。何況現在燕國處境危急,王弟的人馬離都城近在揮鞭之間。宋姬憑著大王的旗號,勉強與他對峙,也根本只是時間問題。

馮翼抓住林飛的衣服,蒼白道︰「時間問題是什麼意思?你是說馮宏是在等父王咽下最後一口氣嗎?」

「我不知道什麼馮宏王弟的。」林飛急道,「我只知道你必須馬上和我一起離開燕國!」

「你既然想要救我,就是已經認了我是你兄長。」馮翼瀲灩的眼眸在夜色中愈發充滿威懾力,他直盯著林飛一字一句︰「為何卻對父王如此冷漠。」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快點走。佛狸在西城角處備好了馬匹等我們。這城里馬上將要大亂,能早走一步便早安心一點。」

「我安不了心,你又何嘗安得了心。」馮翼抓住她的手,往東邊一指,「妹妹,那邊就是父王的寢殿。我不求你去救他,他身為燕王生死不能離開國土。但是妹妹,你可忍心在他行將就木之前,不去看他最後一眼!」

兩聲淒厲的妹妹喊得林飛陣陣心痛,只覺眼角一陣發酸。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是他扔掉了我!這種沒有盡餅養育之責的父親,我為什麼要去看!」

「你小的時候,他抱過你。你在馬背上哭泣不止,我記得他滿身是傷卻不忘低頭哄你。當時那夜的情況遠比今日混亂,他也是逼不得已。如今城里城外兩方對戰。我身為太子卻無力回天……」馮翼說得哀婉,「妹妹,你在臨走之前,和兄長一起再去見他一面吧。這些年來,每到你生日,父王都是滿懷蕭瑟。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被迫丟棄的女兒啊!」

林飛听得眼中淚花直落。

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她用力拽起馮翼的袖子,帶他旋身飛上宮牆。

「好!我听你的!我去見他最後一面!但是你不可以留在這里,這里太危險。反正也沒人認得我是誰,我不會有事的。你先去與佛狸會合!」

馮翼被她推得跌跌撞撞,向前奔出幾步,幽然回眸。只見杏黃的衣角一閃,林飛已經再度翻牆跳回到禁宮之內。

鳳眸一閃,挑起的唇角似乎微微笑了一笑。旋即隨著垂睫的動作,將漫天星子都湮沒在比夜色更黯淡的幽光里。

抬手清脆地對擊兩聲,兩列訓練有素的軍隊立刻出現在宮牆西側的暗巷內。為首的兩名領軍,正是近日來負責囚禁太子的御林軍統領,以及與御林軍做戲糾纏的雲木將軍。

「阿里虎從東面繞道至西城門,雲木兵分四路,守住每一處有可能被他逃月兌的出口。」

「那我呢。」帶著點稚女敕的聲線心急地問,排眾而出的竟然就是「囚禁太子」事件主謀,宋姬之子。

看向自己的異母弟弟,馮翼柔和地笑了笑。

「清兒,你便和我一起去會會那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拓拔燾吧。」傾眸一笑,艷色流轉,哪還有半點蒼白受驚嚇的模樣,「今晚燕城內內外外固若金湯,甕里捉鱉,倒要看他還能怎麼溜得出去。」

「是啊。」少年附和,「我們燕國的太子豈是這樣容易就被囚禁的嗎?拓拔燾不知我們是合伙演戲,他既入了燕都的門,就別打算再出去。」

馮翼笑而不語,一揚手。人馬分頭行事。

「只怕那位姐姐事後不原諒你……」少年小聲地嘆氣。

馮翼漫不經心地回眸一顧,濃綠包裹的宮牆正被月色涂抹上濃淺不一的銀輝。

「她也是燕國血脈呢!為了燕的存亡,做一點犧牲又有什麼打緊。」

少年不語,只是抿起一抹苦笑,「哥哥,所以你是我們燕國的太子。」

魏國新君拓拔燾作風凌厲更勝前王。四方吞並一統北方的野心從未有過半點收斂。西秦胡夏既滅,接下來便是後燕北涼。如若不能將之除去,燕國的安危朝不保夕。這次故意利用間諜傳話,目的就是為能把林飛騙到燕國。雖然不一定能保證魏王會真的在乎這個小女子,但能在將來的交戰中以此做一些籌碼也是好的。若是拓拔燾也能跟著一起來,就更可趁機將之在燕國境內除去。一半一半的幾率,無論壓中哪一邊,馮翼都穩贏不賠。只是沒想到如此幸運,他竟然真的沒有看錯……「拓拔燾。怪就怪在你太多情!」朗聲輕笑,馮翼已看到約定處,稀疏樹影下,瘦挺淡定的少年牽馬而行的身影。

廢棄的土城牆落著一層淡淡的月色。

牽馬的少年回過頭,眉眼中的沉靜淡定,反而讓馮翼有些心緒不寧。些微的不安如雲層後的月色慢慢繚繞。他強令加快的心跳恢復平靜,展露一抹光艷到使人炫目的笑。

「好久不見呢。」清魅奪人的鳳眼在暗中閃爍不定,披著月白色斗篷的美麗男子伸出優美縴長的指甲在空中彈了彈,發出一縷清脆空茫的音色,口氣柔和又帶了點傲慢,「魏王陛下。」

「是啊。」掃了眼隨馮翼的彈指聲而自巷口閃身而出的軍隊,拓拔燾不慌不忙地開口,「自從你把赫連定從我眼前帶走,我每天都會想起你。」

馮翼偏頭輕笑,比夜色更柔媚的發絲瞬間滑落長長的一綹,他繞在指間玩弄,不進反退後一步,「那次真是不好意思。早知道你對我妹妹如此情深意長,我也不用大動干戈把你引來此地。既然都是親戚,有些問題就變得好商量了呢。」

拓拔燾柔和道︰「談話的時間以後會有很多。並不急于今夜一時。」

馮翼拍了拍手,神情瞬間冷肅了下來,「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只要給了你活下去的機會,就會是後患無窮呢。所以能殺的時候,就一定要置你于死地才是我的信條!」

圍成半圓形的兵士手中刷然抽出銀色寶劍,劍尖斜斜指向拓拔燾。

拓拔燾毫無懼色地抬眸望去,忽然詭笑道︰「太子殿下,這一路費盡周折地誘我來此,真是辛苦了。」

馮翼笑容不變,「哪里……」話吐兩字,唇邊的笑意驀然凝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在拓拔燾身後的天空陡然射起一團銀色煙火,已被堵住的廢棄舊城門外驀然傳來千軍萬馬的擂鼓之聲。

銀色、金色的煙火零星流落,射入城內,數盞飛飄半空的紙燈上都系寫著一個「涼」字。

「多情的恐怕是太子殿下你呢。」

站在數柄寶劍的包圍叢中,神色淡定的少年只是低頭看著自己蜷曲的手指,神色不變地淡淡說著︰「不是從一進城就說了嗎?是涼國的使節來了啊。」

「太子殿下!不好了!」禁軍首領阿里虎滿目惶惑沖來稟報,「是涼國的軍隊!涼國的軍隊繞過四角城門,從我們身後突發攻襲!」

即使不用他的稟報,圓木沖擊土牆的撞擊聲已經隆隆在耳。放棄從城門直入,轉而攻破城牆的做法粗暴直接,卻有著出奇攪亂人心的作用。而隨利箭飛入城內的星火,正借以風勢燎原,隨著懸系燈油的紙鳶不斷被升上高空放飛城內,遠遠望去,恰似烽火連綿。

馮翼驚詫四顧,愕然望向拓拔燾,「你竟能借涼攻燕?」

拓拔燾柔和微笑道︰「魏國出兵沒有道理能瞞得過殿下。北魏一兵一卒的行蹤恐怕也在太子殿下撒往北魏的間諜掌握中。可是涼國的公主要去行山打獵,帶些人馬走點彎路,似乎就不在太子殿下的眼目之內了。」

「你!」

「你能借宋姬幫你演戲,能借林飛誘我來此。難道我就不可以暗渡陳倉,借機行事嗎?」拓拔燾眉梢眼角譏起一片嘲笑。馮翼雖因涼國出兵而內心震蕩,卻強作微笑道︰「憑著公主的一些人馬,就能滅我燕都的話,那麼大燕也不會支撐到今日了!」他自袖中甩出一串明耀爍人不可方物的事物自下而上地奮力一揮,在場兵士均只覺眼前一爍,一道明光宛若引自天上,隨著霹靂一響瞬間照亮西方的天空。

「太子殿下不光人長得秀氣,就連武器也是華美奪目啊。」拓拔燾神色如常的仰望自馮翼袖中射出的東西,喃喃語道,「用金銀雙絲混合明珠制成的金蛇鞭,果然揮舞起來宛如金環閃電哩。這應該是赫連定的秘寶才是。原來也已經屬于你了。」不去理會他話語中淡微的嘲弄,馮翼握住鞭梢,凝視拓拔燾的神情格外肅厲,「城門外王弟馮宏的人馬等著听這驚雷一響,便進城來參見魏王的風姿,已經等得很久了呢。」

「哦。」拓拔燾配合地應了一聲,「為了我一個人,值得弄到如此地步大動干戈嗎?」

「馮翼從來不敢輕視魏王陛下您呢。」馮翼望著他冷冷地說。夜色更深,而流竄滿城的緋色煙火卻把天空照得一片透亮。煙花爍爍的背景中,手持金色長鞭的青年眼若秋水長眉冷厲,「畢竟可以弒父奪位的主君,別人又怎麼敢去小覷呢。」

拓拔燾好言好語道︰「說得是呢。佛狸也從來不敢輕視能舍段,去給胡夏國主做小倌,給北魏的無名小子倒酒斟杯的燕太子呢。所以你說——」

馮翼眉梢一顫,忽然听到城內四角同時傳來隆隆作響。

舉起一根手指以最最無辜的表情輕搖了搖,拓拔燾眨眨眼楮問︰「我怎麼可能只準備一手,就只身來你的大燕國呢。」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輕柔緩慢極奇詭秘。眼中的冷意卻讓馮翼自心底泛起一陣無力的冷寒。

「稟報太子!」一騎兵馬從遠處奔來,到近前竟已是個渾身是血的血人,披頭散發嘶吼道︰「王弟率軍進城與城內守備交戰!燕城已陷入大亂中。」

「怎麼可能?!」馮翼坐在馬上,冷冷俯望,眼中卻帶出一絲迷茫,「馮宏是接到我的信號才會進城的。他不可能斬殺我燕國將士……」

「馮宏當然不會了。」拓拔燾奇道,「可是太子殿下,憑什麼相信,那駐在城外的軍隊,就一定還是由你那親愛的王叔統領呢。」

「你……」慢慢偏側過頭,馮翼望向拓拔燾的眼中漸漸加入幽深的怨恨。

「對啊。」拓拔燾終于忍不住大笑,「我根本不必動用北魏的軍隊。只要替換一只你家的頭羊就可以讓你自己亂作一團了。誰叫你城府太深,明明簡單可以做好的事,也要備東備西反而讓我鑽了空子呢。」

馮翼無聲慘笑,「好一出釜底抽薪……」

拓拔燾微笑回敬,「不,是將計就計。如果你沒有害我的心,也不會惹來這樣的結局。」

「別說得那麼好听了。」一抹煞氣染上馮翼的眉尖,「反正你早晚還是會帶兵攻過來。」

「是啊。」拓拔燾拍手笑道,「只是不會這麼順遂。」

「你以為你必定大獲全勝嗎?」馮翼俯身,在馬背上忽然笑得詭魅。

拓拔燾自信地挑眉,「不必強撐。燕亡已是命中注定。你自己也知道這城早就是個空殼。否則你又何必使計來詐我。」「那麼……你的心上人,我家妹妹,又在哪里呢?」

飄忽的話語如風掠過耳畔,隨即是城牆被圓木推倒的轟隆之聲。涼國公主英姿颯爽地帶領涼軍如決堤潮水涌入,使得他們瞬間被流動的人馬分成兩列。拓拔燾心中一緊,遙望馮翼。而揮舞一根長鞭如鬼魅輕捷的男子已經躍上城邊扶柳,回眸一顧,灩灩的眼眸里含著一抹比煙色更加深重的怨毒。

「燕國就算剩下一個人,也會給你好看的。」

掀唇一笑,依舊笑得宛如夜色里的流光,燕國太子歪頭一笑,隱沒在已變成混亂戰場的西城角。

寂靜的寢室悄無人跡。燭火爍爍在紅磚地上投射下淡青的灰影。擎著一盞燭台,在愈加深重的陰暗中走了很久,才隱隱見到閉合狀的大門。

不安的潮汐在心底翻涌。

這里真的會是燕國皇帝居住的寢宮嗎?

可是自幼精研八卦陣形的她,在方位感上向來很有自信。這里確實就是馮翼指給她的路線了。他總不會連自幼生長的宮殿都搞錯吧。混混沌沌地走了許久,也見不到半個人影。起初宮內的騷動聲也隨著她步步深入而變得漸漸听不到了。

停下腳步,林飛輕蹙眉梢。遲疑地把手踫觸上瓖有麒麟圖騰的門扉。

馮翼說父王病重生命已如風中油燈……

馮翼說如果不見父王最後一面,將會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

是呢,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概念?

每每總是朦朧地浮現在眼前的模糊的稱謂……會像師父那樣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或者像師兄那樣油嘴滑舌卻親切的人呢?還是像北魏先王一樣,是威武嚴肅的帝王?抑或像馮翼一樣,有著使人易于迷醉的笑靨呢……

手指輕輕踫觸下,門扇戛然開啟。

「我自七歲起就知道燕國一定有滅亡的那日。」

穿著雪色衣裳的人背對著身後,緩緩梳頭。

「為何?」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階前,衣衫凌亂的男子頭也不抬,好像只是為了回應他般淡淡地問道。

「上無賢君,側無良臣。沒有肥沃的土壤,也沒有富饒的礦藏。連年內戰兵士疲憊。只要鄰國出了心懷一統之志的君主,燕國定然無有還手之力地消亡。」他柔聲說著,話語卻並不帶任何淒愴。拿起一根束發的簪,將長長的黑發全部盤在發頂,隨即戴起擺放在匣櫃里垂有軟琉的王冠。

「我比較喜歡你披著頭發的樣子。」殿下的人說。

馮翼笑著回眸,鳳眼長長地一掃,「不行呢。」他用安撫小孩子的口吻柔和親昵地說道︰「燕王要有他的儀表。」

「不做燕王不就好了嗎?」殿下的人冷語道。

「我生來就是北燕王,你生來就是胡夏王。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馮翼深深地看他,「所以不是我們想改變就能改變。帝王的宿命,沒有成王敗寇,唯有成王敗死!」

爆外兵火正亂,從宮殿遙望出去亦可見滿天飛火亂竄。哀叫之聲應和著獵獵風火燃遍燕都。而馮翼與赫連定卻置身事外般只是凝視彼此。

「你說得對。」赫連定哂然一笑,「我生來就是王,也只會作為一個王而生。當我不是王時,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你恨我嗎?」馮翼側首,擺弄著垂在肩膀的玉琉,「我幫拓拔燾算計了你。」

「你是對的。」赫連定懶懶道,「否則接下來攻打燕國的人輪不到那小子。」

「其實你不必太早放棄。」馮翼惻然道,「你現在離開這里,難保以後不會有一番新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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