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靜靜站在門口,手中紙鳶被湖心卷來的風吹得呼呼作響。沉吟一番,她輕輕離開,沒有驚擾里面的兩人。在湖畔將紙鳶還給千恩萬謝喜上眉梢的少女們,她帶著微笑看她們將它放飛,家國天下,權謀相爭,在她心里就如這只紙鳶一樣的輕,要去往何方,自有秋風托著它的雙翅,不是世人可以驅遣。
軒內熙瑞听見了少女們的嬉戲聲,不知為何突然心緒不寧,趕緊推門出來一看,只見江鶦被她們簇擁在中間放著紙鳶,一切平靜無波。他叫來侍衛詢問,得知皇後來過清越軒,剛剛才走,是為了揀一只落在房檐上的紙鳶。
熙瑞臉上血色在侍衛將江鶦站過的位置指給他看後倏地褪去,左凌羽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臉上飛快掠過一片陰雲,君臣二人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地為他們猜測的共同結果而驚心,如果江鶦听到了他們的對話,那麼不管她立場如何,時局都將無法避免地走向混亂。
江鶦對著銅鏡取下發簪,熙瑞站在身後,臉上有著欲蓋彌彰的愁喜,「這幾天朕忙于國事,有點冷落了鶦兒,你不是去見容王了嗎,他身體沒事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邊說邊取餅發梳,心不在焉地為她梳發。
「父親在佛瞻寺,我只見到了江琮。回來後就在清越軒外看一群宮女放紙鳶。」江鶦坦言一笑,「本想和皇上對弈,不過听說左太傅來了,就沒有去打擾。」
「是嗎……那些侍衛也說你到了門口又走了,」熙瑞遲疑片刻,竭力裝出談笑風生的平穩語調,「朕和左太傅說的話,你都听見了吧?」
江鶦一愣,隨即陷入猶豫,熙瑞心疑起來,忐忑之情隨江鶦沉默時間的長短而越來越劇烈。
良久,江鶦抬起頭來,直直望著熙瑞的眼楮說︰「臣妾听見了少許。」
熙瑞大驚,拉著江鶦的手驟然收緊,又迅速放松。
江鶦低眉瞥過,只是微微一笑,「臣妾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再說後宮不許涉政,為免口舌,所以馬上就走開了。」
那雲淡風輕的神情卻不得不讓熙瑞再次起疑,「你都听見了什麼?」
江鶦沉吟片刻,慢慢打起精神,「你們在說父親的身世之謎。其實這不過是民間野史,我以前也有所耳聞,不值得當回事。」
熙瑞輕聲問︰「如果……這不是野史,是事實呢?」
江鶦凝視他半晌,淡淡地笑了,「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說著眼睫微微一顫,目光和聲音一起低下去,「何況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你依然害怕我會和父親一道來對付你嗎?如果你相信我是他們用來牽制你的棋子,數月前又何必執意娶我為妻?」
熙瑞猛地一震,忽然愧疚得無以復加,慌亂中一把抓住江鶦的手,「是我不好,我……朕該死!朕真是糊涂了,即使疑心天下人,也不該質疑鶦兒你!」
他一下子就像個孩子一樣,江鶦凝望半晌,伸手出去輕撫他的鬢角。
熙瑞一下子將她扣在懷里,用極低極柔綿的聲音說︰「你要什麼朕都答應,就當是補償你!」
一國之君也會露出這樣期期艾艾的神情,也會有這等情怯之時,江鶦細細品味,搖了搖頭,「我只求置身事外,不這種混水。如果皇上真想補償我,就恩準我這個要求吧。」
熙瑞沉吟一下,「這有何難,其實這也是朕期望的局面。鶦兒什麼也不要想,只要安心為朕誕下龍兒就好。」
半夜江鶦被身邊低低的急吼驚醒,從那些支離破碎的句子她很快分辨出熙瑞只是在做噩夢。一時之間她竟有些遲疑到底要不要叫醒他,因為她從心底里深深知道,這些話正是他寧願一個人面對也不想讓她知道的秘密。
江鶦半支起身,手指試探地拂過他的額際,抹開那些被薄汗浸潤的軟發,一下一下逐漸從猶豫變得嫻熟而輕柔。那些撫摩大概真的具有某種穩定的力量,熙瑞安靜下來,囈語幾句就再度陷入沉睡。
江鶦在昏暗中細細端詳這張看了不下千百次的臉龐。這個場景何其熟悉,其實就在一年多前,她還在用同樣的方式安撫著另一個人。種種往事,渾沌絞纏,過去現今,無一不似在夢中發生。現在被她撫摩著的這個男人,身上總帶著一種陌生的感覺,這就是她將要朝夕相對一生的丈夫?
江鶦倏然一驚,倉促收回了手。
江琮的手搭在羅漢榻上,指尖輕輕拂過瓖嵌的孩兒面玉雕。使者帶來的消息讓他臉上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沒想到那些人如此沉不住氣,這樣快就浮出水面。
「左凌羽年紀這麼大了,人一老身體方面便很難說。」江琮模了模下頜,微微沉吟一番,「你說一個老人,睡下去就起不來,應該是很平常的事情吧?」
使者輕笑,「世子說的是,小人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時一個容王的近身內侍匆匆走來對江琮附耳低語,那使者見狀便無聲行禮,識趣地告退了。
江琮听了幾句,眉頭微微皺起,「父親真這麼說?這樣不太好吧?」
「這是王爺的手函,世子不信可以親自過目。」
內侍遞上紅泥書信,江琮趕緊拆開來,閱罷臉色一黯,抿緊了雙唇久久不能言語。
內侍又加一句︰「王爺說,這也是為娘娘好,接下來宮中要發生許多大事,世子和娘娘姐弟情深,恐不忍看她身陷是非,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王爺一片苦心,請世子體諒。」
江琮看著那內侍平靜的臉,手中書函上的冷峻筆跡,不容辯駁,心下知道多說無益,點了點頭,「……我想親自去接她。」
內侍早已了然于心,垂眉順眼地答︰「王爺都安排好了,馬車就在離宮外。請世子即刻動身,接了娘娘就走。」
江琮讓幾個侍衛留在外面,獨自去了朝央殿。一路走來,心里竟然有點膽怯。他本想過和江鶦劃清界限,此後再無瓜葛,這樣未嘗不是賭氣,卻是唯一能好受些的方法。可是命運弄人,非但不能擺月兌和她的糾纏,還因時局被雙雙推入漩渦,彼此都陷得更深。
江鶦正打算睡下,燈都吹熄了幾盞,江琮未經通傳匆匆闖入,把幾個婢女嚇了一跳。
「你怎麼來了?」江鶦一驚,趕緊披上衣服下床。
江琮沒理那幾個忐忑不安的婢女,「母親病了,想見你一面,我來帶你連夜回去。」
「母親病了?很嚴重嗎?」江鶦信以為真,一下子惶亂起來。
那神情讓江琮不忍騙她,可是謊言已經說出一半,成了覆水難以收回。他把手藏在袖筒中,指尖深深掐進肉里,痛楚讓他的臉上沒有漏泄出任何蛛絲馬跡,卻相對的,減輕不了一絲內疚。
「父親只說叫我帶你回去,我們連夜啟程,清晨就能到清晏,若是沒有大礙我再送你回去,盡量不要驚動皇帝,旁人問起,只要說去了佛瞻寺就行。」
柄喪期間皇後擅自離宮是為大罪,江鶦在匆促和焦慮中不假思索,只當江琮秘密的安排是一種周全,渾然不覺正走入一場驚天陰謀。兩個人沒有帶任何隨從,一前一後穿過幾從垂花門,院外果然停著一輛馬車。
輕裝簡騎不顯聲張,江琮在沉沉的夜色和車輪碾動聲中將目光投向窗外,這是一條奔波了數次、無比熟悉的路,卻因為時局和人心而開始陌生起來。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醒來身在何地,朝夕更替之間,有人已經死了,有人還岌岌可危地活著……生離死別之間,雙眼只是冷漠以對,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能夠牽動心腸。
何時他們變成了這樣的人,何時開始?
「你先睡一下吧,到了我會叫醒你。」
江鶦搖搖頭,「我睡不著。」
「你醒著這條路也不會變短。」江琮沉默一下,左手在顛簸中滑下膝蓋,跌在江鶦右手上。
突如其來的冰涼讓江鶦手指蜷縮,卻被不動聲色地握住。江鶦掙動一下,慢慢舒展。說來也怪,原本緊繃的情緒漸漸松弛,不一會兒就有了困意,她靠在江琮肩上沉沉睡去,這一睡竟是意外的沉,無論怎樣都沒有醒過來。
「等你再睜開眼,一定會恨我入骨。」江琮平靜地伸出手把她放在腿上,輕輕拔下髻間的子母明月釵,一頭青絲在膝頭傾瀉而下。
江琮撩起一綹,和腰間玉佩的流蘇穗子打了個結,柔滑的發絲立刻從孔眼中偷偷溜掉,江琮看著什麼都抓不住的指間,心里居然變得輕飄飄的,如果今生已經不能成為她心中最愛的那一個,他寧願她用最深沉的恨意來記住自己。
江鶦幽幽轉醒,江琮坐在榻邊,輕輕握著她的手。
「這里是哪里?」江鶦大吃一驚,猛地坐起來。
江琮按住她的肩膀,臉上一片平靜,「你在五侯府。母親沒事,是我騙了你。」
「你瘋了?你到底想干什麼?」江鶦反應過來,怒不可遏用力地打開他的手,卻被再次捏住雙腕。
「冷靜點,我們沒人想傷害你。父親要逼出那幾個先皇授命的大臣,只能向皇帝施壓。」
「所以你們就扣押我,以此要挾熙瑞?你們簡直已經無恥至極!」江鶦憤怒地瞪著江琮,然而只是一剎那,憤怒退去後卻是無邊無盡的悲涼,「你甚至可以拿母親的生死來兒戲,你知道我有多想念母親,有多擔心她,你居然用這個來騙我?」
江琮語塞,在此以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有什麼意義,是非正邪,不過是在權力相爭中用來混淆視听的說辭。
江琮怔怔松了手,「我們不會把他怎樣,父親要的只是阮皇後一脈殘黨的命。這些人處心積慮想要除去我們,他們必須死。」
江鶦發出一聲冷笑,慢慢搖頭間,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滑下臉頰落入衾被。
「阮皇後是熙瑞的生母,我相信她的人絕對是站在熙瑞這邊。倒是你們,別告訴我你們殺人滅口是為了天下太平——父親在這個國家早已權可傾天,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當初你們為了一己私欲,毫不猶豫就犧牲了我的終身幸福,到我終于強迫自己學會面對這樣的命運,你們又要對付我的丈夫,是不是要我為江家流盡最後一滴血才肯放過我?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江琮無言以對,他只想按住那片顫抖的肩膀好好撫慰,可是他的手無法降落。最柔軟的情終于化作最銳利的箭,刺穿了早已無能抵御的心。
那一刻開始江鶦便不吃不喝,也許是對人生真的絕望。她努力過,她的人生是一個棋盤。竭力想要走出那些命運勾勒的線條,整個天地卻注定只有方寸。筋疲力盡在黑夜的密林中狂奔,卻在黎明時分無奈地看到了昭還寺朱檐的屋角。她逃不出這個牢籠,除了等待和接受之外什麼也不能做的日子,也許真的應該到此為止。
江琮捧著湯碗,無措地坐在床榻邊上,他一次次把湯勺伸到江鶦唇邊,然後看著那些汁液一滴不少地沿著緊抿的雙唇滑落,像小小的溪流沖入枕衾。她閉著眼楮不肯看他,睫羽投下的陰影從不曾顫動一下。兩天過去了,所有的努力都宣告白費,新的湯藥送進來,江琮端起碗,凝望著勺里晃動的藥汁和模糊的倒影,心緒一片煩亂。
他把碗擱在一旁,在床前跪了下來,輕輕執起江鶦身側那只手,她竟沒有絲毫抗拒。
「你恨我,你不肯看我,但我知道你能听見我。我很小就明白自己這一生無法走得太遠,我想捆住所有喜歡的東西,讓它們留下來陪我,把那些美麗的花草,根植在小小一片土地上,生長,醞釀……剎那芳華,然後凋謝。一生一世,一年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在移栽的時候哪里做錯了,為什麼那株嬌容三變明明沒有死,卻不肯開花。即使現在我再把它種回遲日園,它也不一定開得能再像以前那樣燦爛絢麗。我不是不想補償,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要怎樣做。」
一滴滾燙的眼淚忽然沖出眼眶,劃過冰涼的臉龐。江琮用力擦去淚痕,面色恢復如常,他端起碗重新坐回床邊,下了決心地看了江鶦一眼,「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現在換我來對你說。只要你吃下東西,養好身體,我就放你離開,哪怕你是留著性命來等著看我的報應,我也決無怨言。」
江琮將湯藥送入口中,含著它俯去。快要觸踫到那兩片蒼白的嘴唇時他忽然猛地閉上了眼。
一樣的冰涼,一樣的緊抿,江琮心里倏然繃住,害怕再次被拒絕的怯意涌上心頭,睫毛顫動著不敢睜開一看究竟,只是小心翼翼地微微啟開雙唇,讓溫熱的湯藥緩緩滲入緊貼的唇縫,給彼此都帶來一絲暖意。
江鶦時而清醒時而恍惚,神志像柳絮飄搖不定,眼前居然浮現出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草長鷹飛,日升月落,這些早就與之絕緣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又再次出現,哪怕只是夢里。迷迷糊糊的只覺有人輕輕摩挲唇瓣,呼喚她的名字,柔和堅毅的嗓音,一如記憶中的熟悉。少辜,你不是舍我而去了嗎,你又回來做什麼?
她說不出口。對他的恨和思念一起讓她努力睜開眼,眼前所見所听卻不是那人。突如其來的光明給了眼楮一片刺痛,一滴淚落在眼角,輕輕顫動,滑下,悄然無息地滲入鬢間。江鶦睜大眼楮,江琮微笑著用素巾拭過她的嘴角,眼底的淚光還未消退。
「我答應過你的,只要你珍惜自己,我這就放你走,以後都不再騙你。」
江鶦輕輕凝視著他,口中還有甘苦的藥味縈回不去,她忽然明白過來是誰把她從生死的邊緣拉回這個世界。和藥一樣苦澀的笑意像被快刀不露痕跡地劃過,雲淡風輕的一道傷痕,內里肉骨卻在歲月中開始腐朽。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