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二章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2)

王妃沉默下來,淡淡一笑,「你猜得沒錯。可你仔細想想,倘若有朝一日熙瑞的身世傳了出去,那麼玉書的身份也會遭到天下人的質疑——與其讓他留在宮里耳濡目染這些權勢斗爭,被各種各樣的流言傷害,不如帶他去一個潔淨的地方,趁他還年幼,還來得及過另一種人生,只是江琮知道他這個安排你斷然不會接受,這才接我進京,希望由讓我來說服你,他是一片好心,你錯怪他了。」

江鶦混亂起來,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麼。乍一听說他們要帶走兒子,她就直覺想到這是為了牽制熙瑞,下意識拒絕了另一種可能性。可是骨肉分離,不到萬不得已,天下間又有哪個母親願意輕易體嘗這種痛苦?

王妃看出了她的遲疑,婉言說︰「只是暫時的,局勢稍一穩定你們母子就能團聚了,這段日子玉書由我來照顧,你還信不過我嗎?」

江鶦輕輕搖頭,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卻不再往下落。她俯去凝視孩兒,把那雙小手合在掌中細細摩挲,她要記住和他相處的每一段時光,在腦海中刻下他的每一處輪廓,以免在日後那些不知彼岸的分離中孤獨無依。

夜色蒙蒙,紫藤已有微綻的跡象,江琮對著頭頂上的花架失神片刻,懵懵想起自己最近似乎經常會像這樣,突然間就找不到思緒的軌跡。他很想這樣一直沉溺下去,慢慢地離開現實回到過去,在那些充滿了花香和月色的回憶中漂泊,可是胸腔突然一陣刀剜,渾身失去疼痛以外的所有知覺,白玉簫失手落在地上,近在咫尺,卻無力揀起。

江琮費了極大的力氣在懷中找到瓷瓶,也不管究竟倒出幾粒就胡亂地一把塞進嘴里,他閉上眼等待痛楚像潮水一樣褪去的時候也恍惚看到一抹影子,那是創傷的根源,卻也比這世上的任何靈藥都更能撫平病痛。江琮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那並不是他的幻覺,外苑正因為江鶦的突然到訪而變得有點熱鬧起來。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江鶦微微的意外,轉頭看了看四周,四面頗為開闊,一池碧水也在月色下變得玲瓏,「也不怕著涼。」

「我睡不著,這天也不冷,拿來賞花正好。」江琮微微一笑,黑暗掩去了臉色的蒼白,他垂下眼簾蜷縮在夜色中,只有垂在椅榻之外的手看起來疲倦無依。

「都不點盞燈,黑漆漆的要怎麼賞?」

「有些花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聞的。強烈的光線反而會削弱她的香氣。」

江鶦在他身畔的石凳上坐下,腳尖不經意踢到一個物什,撿起來仔細一看,竟是支白玉簫,和她摔碎在林子里的一模一樣。心里忽然微微一動,手指輕輕撫過,沒有馬上遞還過去。

許久不曾听聞的簫聲柔柔響起,悠揚輕忽夢境一般。一樣的曲子,一樣的听客,一樣濃烈的香氣,與記憶幾乎重合起來的這一幕讓江鶦有些恍然,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原諒了他。她只是專注于每一個音律,心跳在流暢的曲樂中逐漸加快,一時的興起變成了執著,牽著她一直吹奏下去,仿佛只要最後一個音律落下,就能找到一切癥結的答案。

只是一曲盡了,還是一樣困惑,江鶦撫弄著簫身在心里嘆了一聲,正要把簫還給江琮,一轉頭卻見他臉上有淡淡的水光,在月色下不甚分明。她吃了一驚,低低問︰「怎麼了?」

江琮沒有回答,耳邊安靜得只有風從紫藤架間穿過的聲音,良久只听他疲倦地開口︰「沒什麼,這景象太美也太虛幻,我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

「又說傻話,花落了明年還會再開,何況這滿園子的花其實還沒有開呢。」江鶦語氣平淡,心里卻有些隱隱的不祥之感,只是她不願多想,低下頭看到手里的白玉簫,這下不假思索地遞過去。

「你留著吧,這本來就是打算送給你的東西。」江琮沒有接。

雲層密厚起來,遮住了月光,他的臉又隱入昏暗,模糊看不清表情,不過從冷漠的聲音听來,他對這東西倒是毫不留戀,江鶦略一思忖,收回了手。

「你找我有事嗎?」

「母親都告訴我了,玉書的事,是我錯怪你,我不該對你說那種話。」

「這有什麼,卑鄙的事我又不是沒干過,你要怎麼想都是理之所致。」江琮的聲音越來越淡,好像真是困倦了,低低的夢囈一般。

「你為什麼不親口跟我解釋?你……」江鶦遲疑一下,思緒在花香中有些混亂,不知該說什麼,哪一句才妥當,「你為什麼,突然又對我這麼好,事事設身處地為我著想……你不是說過早不相欠、你不是發誓要把我忘了的嗎?」

沒有回答。江鶦等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小心地扭頭看去,江琮靠在躺椅上頭微微偏向一邊,一動不動。江鶦目光落到他垂在扶手外的手上,忽然淡淡一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春去秋來,繁花都已更替了幾回,再追究這些問題的答案又有什麼意義。

江琮轉醒時只覺一陣眩暈,連眼楮都無力睜開。他慢慢想起最後的意識里有忽遠忽近的說話聲,但是說了什麼全無印象。他想試試看能不能坐起來,手指一動才發現被人握住了,順著望過去,江鶦和衣靠著床頭欄桿,雙眼微闔,肩上搭的裘襖已有一半滑落了下來。

江琮不敢再動被她抓著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撐起上身,剛要把滑下的裘襖拉上,江鶦忽然一顫,猛地醒了過來。

「你沒有回宮去嗎?」

「還說呢,那天後半夜你就出汗發燒,把這里鬧得人仰馬翻。」江鶦下意識伸出手去貼在他額際,確定只有涼涼的一層薄汗,終于放下心來。

「那天?我睡了很久?」

「兩天一夜了,你說呢。」江鶦縮回手,順便掖了掖被角,忽然意識到兩個人的右手仍然緊緊握在一起。

「你一直留在這里?」雖然明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江琮就是希望能听她親口承認一下。

江鶦淡淡一笑,當時情景用兵荒馬亂來形容也不過分,江琮病起來總是格外不老實,一碗藥灑了七八成才能喂他喝下幾勺。

江琮垂下眼簾,只見江鶦裙衫上還清楚殘留著潑濺上去的藥湯痕跡。

「真可惜,我要是當時醒著就好了,就能看到你為我忙亂慌張的樣子。」江琮忽然莞爾,半開玩笑的話語不假思索地飛出雙唇。

江鶦一下子抬起眼來看著他,片刻後慢慢地無奈地笑了起來。

「真是一點也沒變。」

江琮笑意更深,目光落到她的肩窩,想也不想就把頭靠過去。江鶦微微滯頓一下,沒有推開,只是輕輕把滑落的被子拉高。以前的江琮並不會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什麼異常,可是也許曾經失去,而且一度絕望地以為再也不會擁有,所以竟生出恍然的錯覺,以為這只是夢了千百回的鏡花水月,每一個細節都熟悉清楚到足以以假亂真,卻在伸出手後碎于無形。

門外突然一陣嘈雜,「聖上駕到——」通傳聲才到門口,熙瑞前腳就跟著跨了進來,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的江鶦一愣,四目相對,熙瑞也怔住了。

還是江琮先反應過來,「見過聖上。」他嘴里雖這麼說,身體卻沒有行動的意思,依然倚貼著江鶦,纏著她的手不帶半分力道,倒讓江鶦不忍心把他推開。

熙瑞盯著江鶦察言觀色一番,瞧不出什麼端倪,只見他們兩人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起,雖然熟知江琮從小嬌生慣養的性子,加上姐弟倆感情深醇在王府內外也是出了名的,只能裝作視而不見,但心中不免還是有幾分郁結,「朕听說琮弟身體抱恙,現在好些了嗎?」

「有姐姐照顧已經無礙了。」

「那便好了。」熙瑞說著目光自然投向江鶦,意思是你也該回去了吧。

江鶦也覺得逗留得過久,趕緊站起來,「你沒事的話我先走了,遲些再來看你吧。」

一路上熙瑞悶悶不語,江鶦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嘆口氣站住了,熙瑞走出老遠發覺周圍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這才停下來,轉頭不住地看。

「皇上走那麼快,臣妾都要跟不上了。」江鶦緩步走過來。

熙瑞終于忍不住沉下幾分臉色,「你回答朕,是不是很想留在這里?」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朕認識你們不是一天兩天,江琮對你的感情,朕看得很清楚。」

江鶦定定凝望著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熙瑞被她的反應所迷惑,慍色不見,有些詫異,「你知道?」

知不知道,又有什麼不同?江鶦淡淡一笑。蒙蔽其中而生出的恨意,並不會在看清一切後消弭,只能轉成深深的昏茫,隨時間沉積到不堪承受的那一天。

「回報不了的,只能視而不見,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時風突然吹起,兩人正站在紫藤架下,淋了一身的花雨和幽香,江鶦下意識伸出手來,落進掌心的花瓣細碎殘破,在風中好似瑟瑟發抖著,又像一群極力想要振翅遠去的小鳥,江鶦垂手,任由它們跌落塵埃。對花來說,在那一刻她是把它們的命運牢牢握在股掌之中的神明,對她來說,誰又是控制這一切的造物?

又是三月三,民間女兒節,有多少稚子就在這一天變成了大人?

三加過後,江琬江琰鄭重其事跪于堂殿中央,朝身為正賓的皇後伏拜叩謝。那樣深深的一揖,謙恭而疏遠,眾目睽睽之下,她們臉上已經看不到年少時對她的親昵和倚賴。

次日就是皇後壽辰,國難當前,所有的喜事都蒙上了一層驅之不去的陰霾。盛宴設在懿德殿,絲竹歌舞過了三巡,眾主賓臉上的愁色隨酒意漸退,在這種時候,最終惘然的只剩下無法醉去的人。

江鶦借口出了懿德殿,由兩個婢女陪著,信步在附近閑逛。穿過一處水濂,只听陣陣歡笑傳來,頓時令人耳目一新,江鶦舉目望去,薄淡的暮色中,兩個身影穿梭庭廊,似乎在追逐什麼,跑得近些才認出正是江琬江琰兩姐妹。

江鶦不由站住,她只知道她們倆也來了筵席,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人,想來是嫌里面太沉悶,自個兒溜出來玩樂了。少女總是對陰郁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以前自己也是如此,每當不能自由呼吸,歡暢奔跑的時候,就會躲開。遠遠地,去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快樂地寂寞著,並且沾沾自喜。

如今的江鶦只能在咫尺之外,靜靜看著她們的快樂,慶幸著她們始終如一的童真。

「追到了嗎?跑得那麼急,掉水里去我可不撈你!」一個聲音在微風拂送下飄過池塘,碧玉般的水面起了一絲皺意。

江琬轉過頭,沖撩簾而出的江琮笑道︰「誰像你走得那麼慢,蝴蝶早都飛光了!」嘻嘻笑的江琰突然看到江鶦和兩個宮婢,頓時正色,拉了拉江琬,規規矩矩地站好施禮,「見過皇後娘娘。」

江鶦忽然難過,看著她們年輕得沒有一絲憂慮的臉,居然說不出什麼話來拉近彼此的距離。時間和權勢像一條河流隔絕了她們,誰也無法淌過去觸模對方。

江琮大笑著過來,一左一右勾住姐妹兩的肩膀,「什麼皇後娘娘,姐姐都不認得了嗎?」

「可是……」江琬為難地看著江琰,父親教過她們,有外人時不能再姐姐姐姐地隨便亂叫,那兩個宮婢難道不是外人?

「蝴蝶抓到了嗎?」

「哎呀,飛走了!」

江琬悵然地望著牆,江琮接過她手里的網兜,柔柔模了模她的頭,「說起蝴蝶,有次姐姐穿了一件百蝶穿花的袍子,那些繡蝶足以以假亂真,害我撲到她身上去了。」

那是很小時候的事了,江鶦差一點就不記得。

婢女退下後,江琬江琰不死心地繼續撲蝶,亭子里只剩江鶦和江琮對坐,一張石桌,幾分暮色,荏苒而去的光陰仿佛開始倒流。

「今天是你的生辰呢,怎麼不高興了?」江琮把裝了蝴蝶的錦盒放在桌上,輕輕掀開一條縫,以免它們悶死。

「熙瑞隨軍出征的詔書已經擬好,明後日就會頒發,戰事在即,這也許是他陪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

江琮深深凝視著她,「你不認為他會平安回來?」

「我是說最壞的打算。」

「我答應過你,只要你想他回來,他就一定能回來。」

江鶦怔了怔,目光慢慢移開,卻不知該看哪里。就算熙瑞勝利回朝,然後呢?那又怎樣?生活並不會改變,而她也不能奢望此外的更多。

「還是……你想要別的?」江琮輕輕問了一句,尾音如同細石投入湖中,泛開陣陣漣漪,「只要你想,天地我都可以給你。」

江鶦卻在這時發現自己竟渾然不知心里渴望的是什麼,只能懵懵地看著江琮,「你怎麼突然想起來對我百依百順了?」

「我就是喜歡這樣。」江琮哂然一笑,有幾分孩子的固執和天真。

江鶦開始詫異,對一份他不能得到的感情無休無止地付出,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江鶦懶性上來,沉吟片刻隨意笑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替我決定吧。」

江琮思忖一下,忽然拿掉了錦盒的蓋子。重見天日的蝴蝶爬上邊緣,有的振翅飛去,有的還在徘徊。飛翔的過程像一條斑斕的彩帶,江琮的手穿過它們,停在江鶦臉頰,輕輕一拂。

江鶦下意識跟著抬手觸模臉頰,模到緊抿的意味著憂愁的唇角,忽然明白江琮只是要她開懷。

江鶦在那些騰空而起的絢爛中慢慢微笑起來,哪怕只是一時半刻。蝴蝶用雙翅鋪就的雲彩迅速蒸發,當最後一只飛出了亭子,江鶦一下月兌口而出︰「我想知道它會飛去哪里。」

「跟我來。」江琮突地拉起江鶦的手,沖出亭子。在蝴蝶經過的路上奔跑,雙眼只一味地緊盯著上空,不在乎旁人詫異的目光。理智漸漸模糊,世俗拋諸腦後。不顧一切追逐的已不再是翻飛在牆頭與牆頭之間那抹斑斕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天際盡頭的雲舒雲卷,風起風滅,和歲月一同催開宮城里無數寂寞的春花。

轉眼奔到宮門附近,蝴蝶早已不見,門前十二隊衛兵讓江鶦猛然醒過神來,掙月兌了江琮的手。

「好了,回去吧。」

跑在前面的江琮回過頭,靜靜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兩個人一起慢慢走回懿德殿附近的園子,空了的錦盒還放在桌上,蓋子開著,里面散落著幾片失去光澤的斷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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