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六章 緋雲煙樹,依約江南路(2)

江琮忍不住微微一笑,這時有個家僕靠近來低語了幾句,江琮笑意漸收,點一點頭,「讓他到玉衍閣前的偏廳等我。」

家僕匆匆退下,江琮找個沒人注意的空當抽身來到玉衍閣,來人一身不甚起眼的便衣裝扮,恭敬跪下道︰「卑職是右羽林司階劉長纓,見過世子。」

江琮進門時就覺得他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一听官餃立刻記起他是江鶦出游時隨侍在旁的侍衛,「我知道,你起來說話。」

劉長纓起身,江琮又說︰「坐下吧。劉司階有什麼事?」

劉長纓道︰「卑職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江琮在心里冷笑一聲,真不知道該不該講還跑來這里做什麼,臉上卻淡淡地笑,「哦?是何事呢?」

劉長纓見鋪陳已足,終于娓娓道來,從清晏的畫舫一直說到籌劃和談,很長時間里廳內只有劉長纓的訴告聲,江琮一語不發,面色平靜,握著茶盞的手卻逐漸施力,指節開始泛白。

劉長纓正說到紅粉居之約,可是此行江鶦只帶了大將軍曲清隨行,旁人無從知曉和談內容。突然「乒」的一聲傳來,茶碗蓋子掉在地上,茶杯竟被捏碎,瓷片割破掌心,鮮血以極快的速度洇出,在手背和手腕上匯出一條條細流,劉長纓嚇了一跳,抬頭看去,江琮卻面色自若地溫言道︰「劉司階心系社稷,是我國家之福。此事事關重大,牽連的又是當朝權貴,單我一人實在不能做主,須知會父親再行定奪。」

劉長纓道︰「世子所言極是。」

江琮又說︰「可是父親現正在花苑招待賓客,分身乏術,我看不如這樣,劉司階在這里稍候片刻,等筵席一結束我就讓父親來見你。」

劉長纓道︰「卑職明白。」

江琮淡淡一笑,走出玉衍閣時血流已染紅手掌,連袖口都浸透了,他卻不知道疼,在劍房取了柄短小精悍易于藏匿的匕首後又折回去,劉長纓正奇怪他為何這樣快就去而復返,而且跨入同時還關上了房門,電光火石之間萬念閃過,不祥的預感突然涌上心頭,還來不及發問,一道寒光迎面襲來,不過頸間一涼的工夫,身體已悄然無聲倒臥塵埃。

避家聞訊而來,見此情形不由面露驚色,江琮將匕首交給他,淡聲吩咐︰「把這里收拾干淨,切記,不要驚動了父親。」

御醫小心翼翼地避開皮肉,拈出碎瓷,血污洗淨後,白森森的傷口大小不一竟有十來條,御醫取出藥瓶正要上藥,江琮突然站起,「糟了!」當下顧不得手,連忙叫來那通傳的家奴詢問,「來的就他一人嗎?」

家奴答道︰「就一人。」

江琮不放心,問道︰「真的沒有同伴,你可確定?」

家奴說︰「奴才確定。」

江琮坐回椅子,思來想去仍覺得不妥,通敵叛國是何等大罪,沒有後路、證據、同伴,區區司階怎敢貿然告發太後?劉長纓好歹也是官場打了十年滾的人,斷不會忽略這點,在他背後必然還有一人,只怪自己一時情急,下手太快,這下反倒打草驚蛇,讓那人隱藏得更深。

然而世上哪有後悔藥可以吃,江琮懊惱之余也只有絞盡腦汁地思索法子,突然有個聲音嚷著「舅舅舅舅」一路歡蹦而來,江琮還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玉書已經跑到了門口︰「我們打雪仗可好玩了,你怎麼不來呀?」

「你們先去,我這就來。」江琮一笑,目光落到小皇帝身後的人上,御醫包扎得差不多了,最怵人的一幕已經過去,只是滿地染著斑斑血跡的白絹和那藥箱有些刺眼。

「這是怎麼回事?」江鶦吃了一驚,拿起那些白絹查看,涂著丹蔻的指甲露出。

江琮心念一動,「沒事,我染指甲玩呢。」

話一出口就讓江鶦白了一眼。「我一來你就走了,原來是染指甲來了?」

江琮收斂笑意,突然想到一個暗示她的法子,「對了,我剛收到密報,說有人借雪宴潛入王府盜取軍機處正要發往前線的批函,人已捉到了,你猜是誰。」

江鶦淡淡說︰「我怎麼會知道?」

「羽林軍司階劉長纓,這人你有印象嗎?」

江鶦想了想,「沒有。」

「那我告訴你,你前陣子微服出宮,他是隨行之一。太後出游這件事知道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是什麼秘密,我擔心有好事之徒把他盜函的事和你連起來猜疑,現在是非常時刻,仗打得人心惶惶,」屋里暫時沒有別人,江琮走到窗下,看一眼雪里安安靜靜的走道,「我會設法拖延,你也最好在各種聲音傳到父親那里之前把該堵的嘴都堵上。」

江鶦從這句話里听出了點什麼,可是看他神色,分明不像知道內情的樣子,心下也狐疑起來,劉長纓偷盜密函?用意何在?「他有說是誰指使嗎?」

江琮沉吟一想,答道︰「我錯手把他打死了。」

江鶦目光落到他手上,「憑他能把你傷成這樣?」說著走過來,捉起江琮的手細細查看。

江琮猝不及防,本來下意識要掙月兌,突然聞到江鶦身上傳來的蓮花冷香,沉澱的心神一下混濁起來,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用的什麼武器,匕首?王府的管事何時變得這麼松懈,竟讓人隨身攜刀。」江鶦沒看出什麼端倪就松開來,「不是說要去打雪仗嗎,這只手還想沾雪?」

江琮忽然笑一笑,抬起眼來,「你與這事無關,對嗎?」

「什麼?」江鶦一怔,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盜函之事,思忖一下,「當然無關,軍機處的密函我要來做什麼用。」

江琮突然上前一步把她抱緊,他在相擁的沉默中幾次想要開口向她討要真相,只是話到嘴邊又不忍驅散這一刻的旖旎,良久才說︰「我以為你此番出去,就再不會回來了。」

聲音輕輕吹落在耳根,有一點暖暖的癢,江鶦微笑著抬起頭,「我是不喜歡宮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去清晏的花神湖畔,或是昭還寺後那片樹林,駕一葉扁舟,起一座小屋,每天所想所見的都是人間最簡單的事。可若真過上那樣的日子,我可能又會厭惡清貧、單調,和自己的無能,至少現在我決定著千萬人的命運,而他們決定不了我的。」

「那千萬人的命運中也包括我嗎?」江琮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江鶦輕輕把他推開,凝視良久還是說了心里的話︰「對,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決定你的未來。」

「為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江鶦答得快而篤定,猶豫一下,抬手輕輕撫過江琮臉頰,指尖來到唇角時,忽然微微一笑,「失去親人那種痛,我不想再嘗一次。」

「你想怎麼做呢?」江琮聲音很平靜。

江鶦沒有回答,卻換了個問題反問︰「如果我這次出去後真的不打算回來,你會怎麼做?」

江琮垂眸一想,說︰「我會自己找,找遍天涯海角,然後就像把你從佛瞻寺里帶回來一樣。」

江鶦笑了,突然問︰「對了,你有多久沒出去玩了?」

江琮「嗯」了一陣,「大半年了。」

「等開春戰事穩定,我們去江南,看那里的花。」

「開春還早呢,那時候再說吧。」

「還早?眼下已正月了。」

「正月?」江琮一怔,目光落到外面的雪地上,恍然大悟,「都正月了……為什麼我會覺得開春那麼遙不可及呢。」

「也許是因為這個冬天太冷了。」兩人站在大敞的門口,寒氣襲來,臉上針扎般的刺痛,江鶦想到什麼,又拉起江琮的手來看,絹布沁出絲絲的紅,像落在雪里後被半埋起來的梅花。

當天江鶦回到慈諳殿便立刻傳召曲清,「今天劉長纓去攝政王府內盜竊軍機密函,已被當場榜殺,你如何看待此事?」

曲清又驚又疑,「盜竊密函?據卑職所知,劉長纓此人雖不算忠心耿耿,卻也不至于會做出通敵賣國的勾當,這其中,怕有什麼誤會吧?」

江鶦冷笑,「當然是誤會,他與錦軍素無來往,要密函有什麼用,他真正想要的是高官厚祿,而且是通過出賣我們來獲取。雖說死無對證,可我擔心有這想法的不止他一個,當時出行的一共多少人?」

曲清答道︰「約莫五十人,一支小隊。」

「你都還記得分別是誰嗎?」

「這些人都是卑職精挑細選,記得一清二楚。」

「好。劉長纓死因不明,他的同伙應該不致在短期內輕舉妄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設什麼局,總之把他找出來。」

「臣遵旨。」曲清遲疑一下,「攝政王那邊,會不會有了警覺?」

「攝政王現在應該還不知情。」江鶦沉吟一番,「江琮就很難講了,看樣子他多半已經猜到一二,只是……」那句堵上該堵的嘴,弦外之音不言而喻,知道了卻不點破,是指望著迷途知返嗎?心神甫定,微微思吟,說,「正月十四開始皇陵冬祭,攝政王必定前往無塵山,就在那天行動吧。」

曲清一怔,「這麼快?」粗略估算形勢,可以預料的激烈讓人無法不戰栗,不知不覺額上竟滲出細密冷汗,顫聲說,「如果錦國援軍不到,單靠左右羽林,以寡擊眾,如何能抵擋其余八衛禁軍?」

江鶦看著伏在殿下的曲清,聲音柔和下來︰「你很怕嗎?」不等曲清回答,又說,「我也很怕,你要知道,若是我們不能成功,下場可能就不只是死這麼簡單。」

曲清苦笑,步子已經邁出,正在走著的路也開始崩塌,除了向前飛奔外,沒有其他選擇,說︰「既投身軍旅,便有以身殉國的覺悟。卑職不是怕死,卑職怕的是遺臭萬年。」

江鶦搖搖頭,「死都死了,就算給後人挫骨揚灰,我也不會知道,有什麼可計較呢。」說到這里忽然發覺談話竟已偏離了主題,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擔心,我們不一定會失敗,錦將也很清楚,這是他們唯一可以攻城的機會,若是錯失,損兵折將是小,鎩羽而歸是大,他們自當比我們更如履薄冰,唯恐錯失一招。明天你帶我的手諭出宮,集結已經抵城的先鋒,想辦法安置他們,小心行事,切莫聲張。」頓一頓,淡淡道,「就以紙鳶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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