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不曾少花香 第十章 薰衣草‧鈴蘭

薰衣草——等待愛情

鈴蘭——幸福重歸

聖誕節的中午,蕭權作為墨爾本當地最有聲望的華人,在萬壽宮里宴請自己的華人朋友。

蕭家包下了大廳,二十一桌,座無虛席。

「怎麼不吃啊?」

湛朗回過神,看一眼詢問的父親,順手抽出面前的筷子,想起來什麼似的,把筷子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坐在一邊的蕭權瞥過去,笑了,「原來還有刻詩呢。」邊說邊翻過自己的筷子來看。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好,好兆頭!」

許多人笑了起來,「怎麼以前都沒發現到筷子上居然有刻詩呢。

「我這兩支上邊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呢,貼切。

「哈哈,我這兩支上是‘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咬咬,看我的,‘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我說這家餐館的老板真聰明啊,這下不愁他的酒賣不出去了。

席間一片笑聲,蕭權興致勃勃地問湛朗︰「兒子,你那兩支是什麼?

湛朗抬起眼,一笑了之,合箸夾菜。

趁他去洗手間時,好奇心頗旺盛的蕭權翻過筷子來看了看,是兩句五言古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杜甫的《佳人》

蕭權先念,再看,又思索,反應和湛朗如出一轍,一笑置之。

旁邊的妻子不解,問︰「怎麼了,這兩句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並無。」

「可你們父子倆笑得這麼會心,是巧合?」

知子莫若夫,曉君莫如妻。蕭權笑道︰「你可知道這兩句詩後面是說什麼的?」

妻子便搖頭,她雖然喜愛中國,但到底在澳大利亞長大,對古詩詞並不是十分了解。

蕭權說︰「全詩要我背出來,也不大可能。但記得大概描述的故事。詩中說,有一位容貌超絕的美人,寂寞地居住在幽深的空谷。家道中落時又逢炮火,飽嘗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一切都像風中搖曳的蠟燭。丈夫是一位輕薄男子,竟然另覓新歡。她不得不將珠寶變賣,用藤蘿修補茅屋,寒風吹動單薄的衣裳,黃昏時分,倚著高高的青竹。」

他停了停又說︰「有幾句記得尤其清楚,比如‘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還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這兩句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是說,就連無知的合歡花都知道信守時間,朝開夜合;鴛鴦總是成雙成對地雌雄相隨,而我那朝三暮四的丈夫,卻還比不上禽獸和草木。」

妻子沉吟幾秒,說︰「所以中國有句古話叫‘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嘛。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朗這次回來,雖然什麼也沒提,但是做父母的哪能看不出來,一定是和妍嬰出了問題呢。我想打電話去問問,可是又覺得阿朗做事很穩妥,相信他就不應該插手。」

「不插手不插手。我急一下總可以吧?」蕭權連忙擺手,「那小泵娘真的很好嘛,人見人愛,鐘奇跟我又多年交情,你說我該不該急!

一雙手分別拍在夫婦肩頭,「爸,媽,吃飯就吃飯,不要像小孩一樣交頭接耳。」

湛朗訓教完畢,回身落座。剛才的對話八九不離十被他听到了,蕭權懶得再顧忌,抽了他的筷子問︰「兒子,你也知道做爸爸的關心你,你老實說,和妍嬰的訂婚究竟有沒有出問題?」

湛朗很平靜地把筷子從父親手里抽回來,「出了又怎樣,沒出又怎樣?」

蕭權忽略一手的油膩,急忙說︰「出問題了,自然是解決問題!’

湛朗看一眼筷子上的兩句詩,心里頓生一絲歉意,低下聲說︰「對不起,爸。這個公公你是當不成的。妍嬰她根本不喜歡我,她之前已經有男朋友了。」

「啊?」

「啊!」

兩聲分別來自十分失望的蕭權和對兒子太有自信的蕭夫人。

「不喜歡,那就是沒緣分,可惜啊,真可惜。」

蕭權這廂話音未落,蕭夫人聲潮迭起︰「究竟什麼男人,比我兒子還搶眼?」

「還不錯,挺般配。」

蕭權不死心地問︰「是不是一點機會都沒了?」

「吃菜,別想了。」夾一筷子菜丟他爸碗里。

「真的沒空子可鑽?」

「吃吧。」又夾一筷子。

「所謂奇跡就是,堅持到成功為止所創造的結果……」

「你就吃吧。」蕭夫人也听不下去了。

蕭權還要說什麼,及時住了口。一位穿著旗袍的妙齡少女端了酒杯加人三人中間,笑吟吟地說起敬酒詞。

「蕭伯父,蕭伯母,我是陳孝祁的女兒,陳錦瑟,我來晚了,父親讓我一定要過來給您補敬一杯,謝謝您和他合作這麼多年。」

「不客氣不客氣,錦瑟就是那個在我生日宴會上面彈鋼琴的小泵娘吧,我怎麼記得那時候你還是中學生呢?才兩年都這麼大了……」

陳錦瑟笑得落落大方,「沒有啦,人家今年剛上大學罷了。蕭伯母保養得好好喲,這位是湛朗哥?」

湛朗心思全不在此,听到有人提他,不過舉杯淡淡地應付一下,視線就別開了。

陳錦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抽了椅子在湛朗旁邊坐下,抓著他拿杯子的那只手說︰「我都干了,湛朗哥也要喝光才對呀。」

邊說,邊用空酒杯輕輕踫了一下他手里杯盞的邊沿,瓷器相撞,聲音清脆。

相撞的還有視線,陳錦瑟是一個不會回避他人目光的女孩子,不管是什麼樣的注視,她都有辦法坦然面對,回報一笑。

湛朗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她,不經過角度的掩飾,沒有刻意模糊的企圖。

陳錦瑟也直直地迎視,許久,笑著模模臉,「我沒化妝啊,很奇怪?」

湛朗也笑了,抬起手腕踫踫她的酒杯,低聲說︰「干杯。」

才不過轉身拿個護照的工夫,原本空蕩蕩的行李箱已經塞得滿滿。

妍嬰把那些用不著的厚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掛回衣櫥,「媽,跟你們說過了,澳大利亞那邊跟我們相反,現在是夏天。」

鐘奇目光在那個箱子的尺寸上來回掃了一下,遲疑著開口︰「我看還是打電話給蕭權讓他派人去機場接你一下的好。」

「爸你別擔心了,我有地址,用英語叫輛出租車還是不成問題的。」

她突然說要去墨爾本,鐘奇又驚又喜,就在他幾乎已經接受到手女婿飛走的事實後,女兒卻突然心血來潮地訂了機票,說是要去看薰衣草農莊。

訂就訂了,偏還不讓他們通知墨爾本的蕭權夫婦。

臨出門前,妍嬰再三囑咐︰「我去拿機票,記住不要偷偷打開我的行李放多余的東西進去,不要打電話告訴他們。」

清平借了朋友的車等在門外,妍嬰系安全帶的時候,他湊上來低低地問了句︰「真的不要我陪?」

「你不用管自己的事情啦?」她笑道。

「你的事情不就是我的事?」清平穩慢地把著方向盤,「難得我閑下來不用照看店。」

「不過,我跟去也沒多大的用處,對吧。」他話鋒一轉,妍嬰無所適從地看著前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緩和這個話題。

一味地道歉並不如一個實際的行動來得有用,她能做的那部分他未必需要。

愛情比買彩票幸運不到哪里去,只有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才可能換得半生幸福。

剩下的三種,無論是在對的時候遇到錯的人,抑或在錯的時候遇到對的人,甚至在錯的時候遇到錯的人,不是遺憾,就是荒唐。

核對機票上名字的時候,清平忽然說︰「感冒了?」

妍嬰下意識地「嗯」了一聲,抬頭,「你嗎?」

「你啊!」清平重重地說,「剛才就想問了,講話總是帶鼻音,還老是吸鼻涕。」

她抬起手揉揉鼻子,「啊,是啊,沒注意到哪。很久沒感冒了。」

「還是別去了吧,十幾個小時呢。」清平拿過機票來,掃一眼,「退了它。」

「別別,春節機票很難買的!」

「要是在飛機上發作怎麼辦?」

妍嬰愣了一下,別人還記得她心髒不好這回事,她自己老早忘掉了。

「不會那麼倒霉吧,以前坐過也沒怎樣啊。萬一發了,同機的應該會有一兩個醫生吧。」

清平奇怪地看她一眼,無奈之下直接把票拿給工作人員,「請退掉,謝謝。」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啊!」妍嬰哀叫一聲,「別退,還給我!」

清平抓著她的領子,不由分說地命令︰「別理她,退。」

票務人員拿著那疊機票,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

「兩位,可否快點作決定?你們後面還排著隊。」

妍嬰還要說什麼,清平在她和票務人員之間插了一句︰「先退,我等會兒過來處理。」邊說邊把她拽到一邊去。

「你干什麼啊,我等了一個禮拜啊!」剛被拉到牆角那盆鳳尾竹旁邊,妍嬰就急吼吼地指著櫃台跺起腳來。

「你是病人,無論什麼時候不要忘記了這點。」沉默了幾秒鐘,他說︰「還是,你真的那麼想去找他?」

一句話也問住了她自個兒。

「我只是覺得,他走的時候一定很不開心。那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很怕被人討厭,你說我放不開也無所謂,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道歉,盡自己這份人事。」

清平的眉蹙了起來,「你只是不希望他討厭你而已嗎?」

她不能作答,就像小時候老師提問,她不知道答案,沒辦法舉手。

「如果僅此而已,你就更沒必要冒著在飛機上發作的風險去那麼遠的澳大利亞,知道嗎?」清平一句話打斷妍嬰的思緒,「在這等我,我去辦退票剩下的手續。」

妍嬰在鳳尾竹盆栽旁的沙發上坐下來,扭過頭看窗外如織的人群。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個故事,每個人的明天則是故事的續集,人生總有一些特殊的里程碑一樣的日子,在這一天前,是結束,這一天之後,是新生。

她本想以此次赴澳大利亞作為自己的結束和開始,這樣一個願望,竟然因為一次小小的感冒終究未能實現。

寒冬遲遲不走,有太陽的天氣很少,陰沉和風沙佔了大部分。一整個寒假,妍嬰呆在家里,等待感冒過去的同時,用電影和書籍消磨日子。冬天的溫室就算維持著二十四度的氣溫,花也開得萎靡不振,一如她的心情。

肖敏敏和衛清平經常來找她,約她出去,看電影,吃飯或者逛街。

可是電影院不是天天都會放新電影,再好吃的飯店經不起大天去,街更是逛來逛去就那麼幾條而已。

清平幫兩個女孩子挑衣服、飾品,大方勇敢地買單,老板搞不清楚到底哪位才是他的女朋友,只好一味夸他有眼光。

就算他家財萬貫,也大方得過了頭。妍嬰站在又一條步行街的轉角處,無奈地望著兩個興致勃勃的家伙。

「好了吧,不要再買了。」

「胡說什麼,還有一大片沒看呢。」

妍嬰掃一眼清平手里的購物袋,的確他們只轉了鬧市區的一小部分,但是數量已經可觀。

「你現在可是沒有工作的閑人啊!」

她提醒他,但是沒等清平反駁,肖敏敏就笑起來,「得了吧,我們這點東西,哪樣不是把價殺到老板都肉痛,別看大包小包的,其實也不過才三四百塊錢而已。」

「就是啊!」清平很快地接上,「而且我不叫失業,我是休假而已。」

「可是都是我和敏敏的東西,你一樣也沒買。」

「你沒看見滿大街的男人都很羨慕地盯著我嗎?」衛清平理直氣壯地說,「左右兩個美女。」

肖敏敏正在系鞋帶,聞言站直了,把清平的頭扳過去對著妍嬰,說︰「美女在那里,別把我算上。你朝著我喊美女我會覺得你在找揍。」

清平翻翻肖敏敏的購物袋,「你買的這些東西跟男裝有什麼區別,浪費好身材,你要向妍嬰學習,凸顯自己的優點。」

肖敏敏白了他一眼,說︰「妍嬰渾身上下都是優點,她穿上十五塊錢的地攤貨也像剛從精品屋里走出來的模特。」

妍嬰笑著拎起裙子,說︰「你們猜我這雙鞋多少錢?」

兩人觀察揣度一番,一個說︰「大概三百左右。」

另一個則說︰「不了解你的人,以為你家家財萬貫,買雙靴子怎麼也不會低于一千吧?不過你連地攤貨都穿,所以我說這靴子不會超過一百塊。」

妍嬰笑嘻嘻地說︰「答對,原價兩百,砍到九十五大洋。」

肖敏敏指著她對衛清平嚷嚷︰「我說的吧我說的吧,你隨便拉個人問問,誰相信她會買可以還價的鞋子,而且還對半還!」

「你還是比她狠多了呀,小姐。」

「那不一樣,我是窮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朝購物中心進發,神態之間還頗有默契。

「啊,這件毛衣好帥!」

肖敏敏背著手站在櫥窗前,眯著眼打量那件雞心領深藍色毛衣,寬肩肥袖的,男孩子氣很重,是她最喜歡的穿衣風格。

「那是男式的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潑她冷水,清平意味深長地說,「而且你幾乎每次都穿這樣的衣服,不能換個風格嗎?比如說那種淑女的緊身小毛衫?」

肖敏敏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我喜歡,不行啊!」便迫不及待推門進店。

等另外兩人擠進店門,她已經拽著袖子向店主問價。

店主坐在沙發上看雜志,抬眼盯著他們三人笑笑,「小姐,這是情侶裝,單獨不好拆開賣。

「情侶裝!」肖敏敏大叫一聲之後發現了隱藏在後面的男款,「非得兩件一起買嗎?」

「不好意思,是的。

肖敏敏頓時絕望,「我買了剩下的一件給誰穿去啊?」

不約而同的,店主和妍嬰的目光都落到了拎著大袋小袋的衛清平身上。

肖敏敏很快也發現了他們的視力走向。

「別開玩笑!我們才不是那種關系。

店主一副了然于心狀,「哦哦,既然不是就更沒關系了。一人一件,你們不要同時穿出來不就得了。

肖敏敏準備吵架,「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話剛說個頭,被清平拉住。

「去試試看,合適的話就買下吧。」

「你發什麼神經,沒听他說不單賣嗎?」

清平放下手里的物什,看了她一眼,「他說得有道理啊,我們一人一件,不要同時穿出來不就得了?」

肖敏敏傻眼,「不、不會吧……你要買?」

「你不是想要嗎?」清平比劃一下自己,「這里除了我,還有誰能穿下這件男款?」

肖敏敏怔了怔,抿著嘴唇憋了好一會兒,擠出一句說︰「你買了若不合適,不要怪我!」

清平只是笑,店主從衣架上卸下毛衣,聳聳肩說︰「這位先生身材很好啊,我打包票,不用試也一定能穿,而且絕對好看呢。」

閉出來時,手里又多了兩個袋子。

肖敏敏一味地重復著︰「我可沒有逼你買,我可沒有逼你買……」

看起來她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很有點歉疚。

坐在小吃城里,清平去櫃台買點心時,肖敏敏低頭翻找錢包,「我還是把他那件衣服的錢給他好了。」

「你這樣做清平才會不高興哪。」妍嬰低聲說,好笑地看她紅了臉。

「他買回去也是壓箱底,不如給我留著,說不定可以給我以後的男朋友穿。」

「你當是灰姑娘呢,水晶鞋合適的就娶過來啊?」妍嬰笑著說她,忽然心念一動,「敏敏?」

「啊?」肖敏敏正在給與不給的激烈思想斗爭中,聞言一愣。

妍嬰撐著下巴,「你說是不是巧合呢?」

「什麼呀?」

「要是那件衣服清平穿了正合適,你們倆搞不好是命中注定歪打誤撞的情侶呢。」

肖敏敏眼皮也不眨地反駁她︰「你的聯想力也真豐富!」邊說,邊迅速地瞥一眼櫃台的方向。

排隊的人很多,吵吵鬧鬧的,但是清平還是在那一剎那感覺到了她們的注視,隔著老遠朝她們做了個很快就好的手勢。

妍嬰伸出手,拉住肖敏敏的圍巾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肖敏敏探身湊過來,听見妍嬰低聲在耳邊說︰「下次,單獨和他出來約會吧。」

湛朗︰

夏天的墨爾本還好嗎?我很惦記那片薰衣草田。

那年,第一次出遠門,沒想到一下子就去了那麼遠的地方。我是個膽小的人,自小被慣壞,又受到醫生和家人無形中緊張的壓力,戰戰兢兢,以為人生從此不會再有光彩,如果不是因為大洋彼岸有你在,我無論如何都不敢去,即使那是個舉世公認的美麗城市。

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我是不敢去想象的,比如未來的愛情,未來的事業,未來的家庭,我都沒有設想過.只把一切交給順其自然的借口。也許我的人生就是這麼蒼白,在現實與夢之間並無多少差異,但是反過來一想,這其實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幸福。

和你失去聯系的這段日子里看到很多觸動內心的話,有一句很喜歡。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因為在你面前時,我是誰。

當初你說我是籠子里的金絲雀,清平和我都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其實錯的是我們,清醒的是你。

愛一個人,不但要給他溫暖,還要教會他抵擋寒冷的方法。

他們都在寵我,只有你在教我。

我很慶幸自己遇上的,全部都是好人,很好的人,只有你是壞的,你扮演了我生命里第一個,或許也是僅此一個的壞人。曾經有一位著名作家張開雙臂叫學走路的兒子過去,就在孩子跌跌撞撞撲向他時,他卻閃開了。

他說︰記住,不要輕易相信誘惑你的人。

你讓我摔了一個跟頭,我恨死你了。

但是如果沒有恨你,我以後說不定會恨更多的人。

你說,如果我能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的小姐,你讓我自由。

為了自由,我學會很多東西,比如做簡單的蛋炒飯,比如做干花賣給同學,比如打掃衛生,比如洗衣服。我有一次洗一大盆衣服,把手泡得軟了,不注意摳下一塊皮都沒發覺。

沒有人心疼的時候,自己握著苦,反而很自豪。

我知道有人會笑我這點皮毛的痛苦,人世間的辛酸多了去了,省吃儉用的拮據不過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

但對我這是多大的一步啊,沒你牽引,我一生都邁不出去。

這些話本該當面對你說,但是好不容易等到機票的時候卻又感冒了,清平和爸媽都不讓我上飛機,我也覺得不該冒險,若是草率行動導致嚴重的後果,是很愚蠢的行為。所以只好借E-Mail向你表達我的謝意,如果可以的話,發點薰衣草農莊的照片給我好嗎?

妍嬰

這封信從她的郵箱發出,到進入大洋彼岸的用戶郵箱,前後不過短短幾秒。

然後它便一直靜靜地躺在收件箱里,以未讀郵件的身份。

「湛朗!湛朗哥!」

目光尚未從書面上拾起來。他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書簽夾在那一頁。

紫色的書簽,背面寫著LavendulaLavenderFarm,翻譯過來就是薰衣草農莊。

而那片景色就在窗外。

「刷」地拉開白紗窗簾,一個女孩子已經奔到了窗台下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來,來幫我拍照呀,一個人悶在房間里看書有什麼意思!」

湛朗趴在窗台上,放眼望去,一片紫色的海洋,遠處交接的是群山的輪廓,再遠一點則是淡青色的天空。

三個星期前他就到了這里,薰衣草的花期剛剛到來。

三個星期,二十一天里,他看著眼前這個天地慢慢地一點點地變化,由淺變深,越來越紫。

每天早上,太陽剛剛躍出遠處的山谷,還未來得及完全放射出它的光芒,薰衣草在晨風中搖曳,遠處的遠處,完全匯成了一片紫色的海。

同來的錦瑟,稚氣未月兌,看見這樣的景色,當時便尖叫起來,連跳帶蹦地沖過去,鴨舌帽拿在手里亂舞。旁人急忙去拉,說草叢里有很毒很猛的蟲子,她听也不听。

她穿著迷彩T恤和牛仔褲,本以為旅游就應該穿得輕便,現在卻後悔起來,天天打電話回家去催他們寄條白裙子給她,「紫色的花田里,白裙子襯得多超塵月兌俗啊!」

她平日里大大咧咧像個男孩子,家里人希望她穿得淑女一點都要被鄙視半天,這次竟被要求寄白裙,而且還是有蕾絲花邊的那種,喜不自禁,先是寄雜志給她,讓她選式樣,又讓湛朗幫著量了尺寸,忙了三個星期,今天她的裙子終于寄到,錦瑟穿上白裙子,樂呵呵的,鏡子照個沒完沒了。

「湛朗哥,我這樣好看嗎?還是那條有花邊的比較可愛一點?」

他聳聳肩,「反正有好幾條,每天換一條就是了啊。」

「這辦法不錯!」

小女孩把這里當成了拍時髦寫真集的外景地,每天出去喀嚓喀嚓的,從早上一直拍到黃昏。起先是拍自然景色,後來就到處找人幫她拍,樂此不疲。

「來嘛,來嘛!你幫我拍,我也幫你拍啊。」

他被硬拖出來。

「等我擺個好點的姿勢!」

錦瑟退後幾步,一邊想一邊換角度。

湛朗一只手拿著DV,一只手抱臂,淡淡笑著等她。

年輕的女孩穿著白裙子站在花田里,左顧右盼,是很美的風景。沒有了女孩兒,這片花海可能會寂寞的。

她那麼愛花的人,若是見到眼前此情此景,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繼續追溯回憶里的片段,她似乎在听到薰衣草農莊這個名字時,一臉的興奮。

說起來上次來時,這里正逢下雪,銀妝素裹,儼然一個童話里的世界。

他才想起來,在這里是花季,國內卻是嚴冬。她錯過了兩季花期,一直在寒冷冬天的邊緣徘徊。

錯過,是一種多麼深重的無奈。

眼前一片模糊,恍然中是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面前,就那麼盈盈地笑著,戴一頂白色草帽,帽檐點綴兩簇花朵,仿佛永遠開不敗般鮮女敕。

他也很快從模糊中醒來,沒事一樣,迅速把想象從腦海中抹去,繼續耐心地等面前那個小女孩擺出最理想的姿勢。

「我好了,照吧。」錦瑟笑得有點僵。

「不要看我的鏡頭。」湛朗伸出手,「看我的手,我喊一二三時,你再把頭轉過來。」

「不會來不及嗎?」

他笑,「抓拍的表情是最生動的。」

如此來了幾張,錦瑟翻看一下,非常滿意,「真的,好像明星哦!原來照相有這種竅門哪,恐怕也只有你這麼好的技術才做得到吧?再拍再拍,等我跑遠一點!」

他指導說︰「不要老是站著,試試看半蹲下,把花擁在懷里,做聞的動作。」

錦瑟非常配合,她的個性本來就開朗愛熱鬧,和陌生人也能一下子就混熟到互留電話和電子郵件的地步,何況拍照,更加落落大方,湛朗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晚飯後到睡覺前的那一段時間,錦瑟總是賴在湛朗房間里度過。起先幾天,他會陪她說話,後來也就習慣,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因為錦瑟如果想和他聊天,是絕對不會客氣地讓他安靜下來一分鐘的。

她翻看DV里存的照片,邊看邊噴噴稱奇,贊不絕口︰「你的水平真是好,可以去開影樓!我這麼平凡無奇的姿色都能拍出明星的效果,要是明星來拍還不變成天仙呀?對了,那些明星一定是因為化妝師和攝影師的緣故才顯得漂亮吧?噴噴,原來美女都是騙人的!」

湛朗剛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聞言笑了笑,「也不是,有的人天生麗質,不化妝也是美到極點。」

「你見過?」錦瑟隨口問了一句,「反正我是沒發現身邊有什麼天生麗質的美人,同學朋友大都靠化妝打扮。對了!」她抓著DV來到湛朗椅子邊,「湛朗哥這麼優秀的男生,有女朋友了吧?」沒等湛朗作答她又推翻,「唉,瞧我,有女朋友是當然的事啊,問題只是數量方面——湛朗哥你有幾個女朋友啊?」

他好笑地用薄薄一片書簽打在小女孩臉上。

「我沒有女朋友,未婚妻倒是有一個,曾經。」

錦瑟咂咂嘴,語速極快地問︰「分手了?」

「她已經有了愛人。」想一想,他又補充說,「在她知道這婚約以前,而且她很愛對方。」

錦瑟聳肩,「那就沒法子了,你忘了她好了,反正好女人多的是呀——她漂亮嗎?」

女孩都這樣,听聞異性談及另外的女子,第一反應必然是她的容貌。

湛朗找到下午看書時中斷的那一行字,淡淡地說︰「漂亮啊。」

偏偏錦瑟不依不饒︰「有多漂亮?」

這個問題,他倒是沒有像剛才那樣不假思索地就回答。

「漂亮到……」盯著天花板想了一下,他慢慢望向小泵娘,「漂亮到如果她站在鏡頭前,大部分明星都得回家喝西北風的地步吧——我想是的。」

錦瑟十分震撼地仰起頭,表情處于想象中。

湛朗打心底好笑。假若他的答案是「普通漂亮,但是很聰明」,或者「雖然不漂亮,可是心地很好,很能干」等等,錦瑟都不會有那麼吃驚的神色吧。

「你說的天生麗質,是她吧?」半晌,她訥訥地問︰「有照片嗎?」

「手邊沒有,等回去了發給你。」看一眼時間,湛朗合上書站起來,「回去睡覺吧,明天一早我們回墨爾本。」

「啊?明天就走?」

「小姐,你已經玩了三個禮拜了吧。」

「我知道差不多是該回去了,可你怎麼一點預兆都沒有就突然宣布啊……真是……好歹給人個心理準備嘛,真是個說風就是雨的家伙。」

錦瑟嘟嚷著回房間去,湛朗跟她道過晚安,回來撿起自己的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他從來不是說風就是雨的個性,回來後卻突然連做幾件心血來潮之事。

就連跑到LavendulaLavenderFarm來也是一念之差決定的,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越發強烈,盤踞腦海揮之不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驅使著。

如果說命運中會發生什麼意外的邂逅,三個星期了,一切都那麼平靜,沒有任何事超出意料之外。

所以,他沒有理由再等下去。

今年的春節來得特別遲,所以,它是在所有人一天天一點點的盼望中到來的。

準備年夜飯時,她打了一個特別響亮的噴嚏。

「怎麼,有人想你了?」

鐘奇一邊切菜,一邊打趣,圍了條碎花圍裙,月兌下西服的董事長,也不過就是這副模樣。

「嗯,讓我想想會是誰呢……」

妍嬰勾住爸爸的脖子,「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

「天邊有人想,」鐘奇騰出一只手忙不迭刮一下女兒的鼻子,笑道,「眼前也有人想。」

稍微怔一下,她就明白過來爸爸所指的天邊,是隔了重洋的墨爾本。

「爸啊,你也真自作多情。」她笑著說,「說來也奇怪呢,為什麼人們會認為打噴嚏是被人想?為什麼不直接點承認只是感冒?或者更科學點,說是鼻黏膜受了刺激所致?」

「人干嗎要那麼現實!」鐘奇放下菜刀,把材料裝盤,打開碗櫥時想到什麼,轉過臉來,「小嬰,你感冒還沒好?你想從今年一直感冒到明年啊?」

「它不走,我有什麼辦法呢。說起來倒真是很久沒感冒過了,大概前幾次沒感的份都一起累積到這次了。」

鐘奇瞪她,「過了今晚就是新年,大年初一都要博個好兆頭,你就給我感冒啊?馬上去,泡熱水澡也好,灌白開水也好,今晚以前一定要給我弄好。

她被趕出廚房,還沒把房間里的沙發坐熱,老爸又急吼吼地上來,一臉擔驚受怕。

「這麼久不好,不會引發什麼心肌炎吧?咱們還是去醫院看看……」

「我又沒有發熱,頂多鼻塞。」說是這麼說,為了讓父親安心,她還是裹著毛毯順從地爬上了車後座。

外面的天是干冷干冷的,在外的手和臉部皮膚都有些凍得發痛,她從來不覺得冬天有這麼冷,記憶里發生了某些事,某些改變心緒的特殊的事,把身體里沉睡的感官喚醒了。

妍嬰往玻璃上呵氣,看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

春節啊,春節,全中國人的節。敏敏和清平都各自回家跟親人團圓去了,想必澳洲的華人一定也會慶祝,今晚不知道是蕭家先打電話過來拜年,還是爸爸先打過去。

醫院的掛號大廳有些空蕩蕩,情理之中。除非迫不得已,沒人大年夜的想光顧這樣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鐘奇去掛號,妍嬰坐在長椅上等,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因為感冒已顯得遲鈍的嗅覺,越發使人不快。

每次來時專門負責給她檢查的那位老醫生回家去了,接待他們的是個年輕男子,對妍嬰竟然有點印象︰「是傅醫生的那位病人吧,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他理著听診器時,鐘奇有些急了,「她從一月初就開始感冒了,一直不見好,會不會影響心髒,有沒有關系啊?」

年輕的醫生淡淡笑著戴卜听診器,「抵抗力下降了,感冒當然不容易好。千萬別亂吃藥,注意休息。」

鐘奇听著听著,忍不住數落女兒︰「一定是搬出去住的那段時間把身體底子搞差了,以後不許再這樣!」

妍嬰只好對父親嘿嘿地笑,幸虧醫生開口及時救了她一命︰「還好,心跳沒什麼雜音。放心吧,預祝新年快樂。」

罷推開家門,母親就迎上來說︰「剛才蕭權打電話來拜年了,我說你帶女兒去醫院,他急急忙忙地問有沒有事呢。

鐘奇月兌下外套掛起來,答應著︰「知道了,我馬上去打給他。

妍嬰慢吞吞地月兌下鞋,裹著毛毯要上樓時,父親叫住了她︰「小嬰過來,你蕭叔不放心,非要听到你聲音才踏實。

她繞過沙發,從父親手里接過听筒,很自然地說︰「蕭叔,除夕快樂。

那邊卻頓了一下,低低笑了一聲說︰「妍嬰,是我啊——怎麼不是鐘伯伯,我還差點叫他呢。

她狐疑地看父親一眼,很快明白過來,兩個老爸設計好的,這頭和那頭同時換人。

一切安好讓鐘奇再無後顧之憂,他笑嘻嘻地朝女兒比了個手勢,跑到廚房去幫忙了。

「你真的沒事嗎?」隔了一會,湛朗緩慢地問。

「我很好啊,剛才在醫院里看到醫生的桌子上有盆水仙,就跟他聊了一會兒養水仙的竅門,所以回來遲了。」妍嬰縮在沙發里笑著說。

「還是那種樂觀的個性,很好。

「澳洲熱嗎?」

「有點,黃金海灘上該全是人了。」他說,

「你要的薰衣草農莊的照片,真的很巧,我剛從那里回來,回來後整理電子郵件,才看到你的信,所以順手發到你的郵箱了,去看看吧。」

妍嬰快樂地答應一聲︰「好!」又說,「你在線嗎?上網去聊吧?」

「也好。」

匆匆收線回房,打開電腦,登錄MSN和電子郵件,興沖沖地打開圖片,一顆心突然毫無預兆地沉到底。

意料之中的美麗花海,倘樣其中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白衣少女。

她笑得很高興,舉手投足間,是自己全然沒有的自信和爽朗。她出現在湛朗的鏡頭中,而且張張主角都是她,竟然沒有一張例外。

還有一段視頻,妍嬰猶豫幾秒,才打開它。

「嗨!你們好,各位觀眾,我們現在身在澳大利亞的LavendulaLavenderFarm,著名的燻衣草農莊,我是主持人陳錦瑟,為大家攝影的是大帥哥蕭湛朗,湛朗哥,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鏡頭搖晃一下,轉個彎,湛朗穿白色T恤,墨鏡卡在頭頂,正比著V的手勢。

少女繼續興致勃勃地解說︰「我們來到這里二十一天了,在這二十一天里,親眼目睹這一大片海洋慢慢地從碧油油的綠色變成深邃神秘的紫色,心情真是激動又帶點神聖,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活在等待和驚喜里,你一定也要來這里哦!」

她還跑過來,抓著鏡頭加重口吻︰「一定要來哦!」

畫面外傳來湛朗的笑聲︰「你靠得太近了,主持人。」

少女笑著跑開,一只手按著頭頂的草帽,一只手拎著長長的裙子,飛快地奔馳在齊腰花海之間,不時回眸。

鏡頭一直尾隨著她,緊追不舍。

播放器定在循環播放的形式,視頻重復了兩遍,第三回時,妍嬰關閉了它。

湛朗也在線,他說︰「看了?」

「看了。」妍嬰回答,「記得以前我就說過,你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

「什麼?」

「你一下子讓我看到太美好的東西,以致于我都無法再去欣賞其他的風景。」妍嬰慢慢地按著每一個鍵,「可是你給我看了,卻又不讓我擁有,我只能呆在遠處羨慕和嫉妒你們罷了。」

另一頭的湛朗一時語塞,竟然無法作答。

妍嬰關了電腦和燈,爬上床縮在被子里,時間在黑夜里一分一秒地流逝,漸漸的五官都失去本來的功用,只有大腦里充滿了無可名狀的符號般的念頭,不知道是做夢,還是遐想。其間,門開了一次,不過鐘奇見女兒已經睡著,便不聲不響地帶上門,對身後的老婆作個手勢,一起輕手輕腳下去了。

萬家團圓的時刻,熟悉她的人卻都不知道她是在傷心地度過這個絢爛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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