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落里的最後一日,陶健方又出乎了依娜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贊成了依娜父親的提議,同意和依娜補行一個部落婚禮。
這天早上,他們在部落里的教堂接受牧師的祝福,依娜還是沒有白紗禮服可穿,但至少周遭都是她的鄰里族親,她終于有了結婚的真實感,也有了喜極而泣的理由。
傍晚,她和陶健方都穿上了部落里傳統的族服,在臨時搭起的篷帳內舉行結婚儀式。
他們這個原住民族婚禮的最大特色是必須在婚禮當天舉行殺豬及分送豬肉的活動。即使大陶並不樂見在自己面前上演的屠宰場面,但他還是感染並融入了那種肅穆中帶著歡騰的氣氛。
依娜的父親身為頭目,所以相當堅持婚禮的傳統性,他邀請了七、八個部落里的長者,將陶健方和依娜圈在中央,開始唱出一種高亢且嘹亮的多音性民謠。
「這是八部和音,一種在我們部族里流傳久遠的古調,目的是將我們的婚禮祭告天神,並祈求祖靈們的賜福!」依娜壓低聲音嚴肅地向他解釋著,並就著族人已燃起的火光,研判他是否已經對這個冗長且迥異于平常的方式感到不耐。
幸好他沒有!他臉上沒有高不可攀的優越,沒有犀利的鄙視,沒有暴君般的脾氣,反而渾身散發出開朗的氣息,一種生命有待探險的健康氣息。
而陶健方也真的看穿了她的憂慮。像個正深陷甜蜜婚禮的傻瓜般,他回予她一記微笑,並且更握緊她的手。「不要質疑我參與這個傳統婚禮的誠意。」他干脆將她擁緊,附在她耳邊強調道︰「我曉得所謂‘氣氛’就是感覺,能感染到他人歡樂、悲傷等種種情緒的感覺。我也是人,不是光會賺錢的機器。」
他太過親昵的洞悉與不算認真的譴責同樣的令她臉紅。
婚禮結束前,族里幾個年輕人拉著陶健方就著營火跳起了原住民舞蹈。
案親利用其間的空檔找她談話,「依娜,舉行過婚禮,就表示你已經長大了!」
「我是長大了,Dama,不幸的是我的問題也隨著年齡變大。」
「依娜!我曉得你仍然在為你大姊的閃失責備自己,也曉得你書讀的多,與其要你信任神話不如要你相信邏輯,可是我想只要你把你大姊的事看做是遭惡靈詛咒,也許你心里的壓力就不至于那麼沉重。」
「Dama,我知道必須走出過往的陰影才能找到解決的方法,我正在努力當中。就因有你的力量與愛的支持,我才有勇氣這麼做。」
「你的Duwfei也會給你愛與力量的,不是嗎?」父親循著她充滿愛意又略顯遲疑的眼光,看向正在熊熊火光之前拙拙的學習著原住民舞步的女婿。(注︰Duwfei是原住民語,為夫妻間的昵稱。)
他總覺得女兒女婿之間有點怪異,卻又不曉得怪異在哪里?「你們之間——有問題嗎?」
「你忘了你說過︰哪一對夫妻沒有問題?」依娜苦笑著。
依娜的父親又掉回頭犀利的審視她。「普通夫妻的問題,不外乎芝麻蒜皮,可是你的問題好像很嚴重!」
這許多年的困頓不斷,的確今她深感疲憊,可是她一向不輕易服輸,所以她認為也沒有必要讓父親替她擔心。「相信我,Dama,我是所有嚴重問題的克星。」打起精神,她裝出頭好壯壯的可愛樣子。
等逗笑了父親,她才以充滿感性的聲音對父親敘述道︰「Dama,我想有一件事你說錯了,即使讀再多書,我血管里流著的依舊是我們族里的驕傲,我們族人的血液,Dama,我是寧願相信神話也不願去附和邏輯,因為邏輯太過枯燥太缺乏生氣。我一直相信直覺就是奇跡,就如同你對我說過的,老天給的任何天賦都是用以指引未來。
「我怎能懷疑,我的直覺帶我找到了他——陶健方,初遇見他時,我便有種直覺,可是老實說,我每一刻都在質疑我的直覺。我想是因為我太實際且大多慮,事實上,我們兩人的生活背景,甚至包括文化,都有太大的差距,但再多的邏輯與抗拒,都阻擋不了我愛上他的事實。
「我愛他,雖然我曾試著不去愛上他。我們對彼此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卻完全沒有了解或良性的交集,我不曉得這種愛的感覺會將我引向何處,也不曉得我能不能承擔後果,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須試試看,否則我這一生都將感到空虛。」
「依娜,無論如何我要說︰你是真的長大了!」父親深刻地注視她,接著擁抱她小片刻。「無論如何,追隨你自己的心去走吧!即使感到孤獨、害怕,也要相信神和祖靈會賜給你勇氣和幸福!」
案親的話,雖然只是空泛的安慰,但對依娜來說,那卻是最真實的一種慰借。因為不想辜負父親的期許,所以她必須一再地鼓起勇氣,印證一則屬于她的奇跡,一則關乎直覺的愛的奇跡。
在火光熊熊,人影晃晃的原住民舞蹈上,陶健方察覺到了一道敵意的目光。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原住民男子,他听見依娜的族人叫他霍松,還听說他曾經是最有可能雀屏中選為頭目女婿的人選,頭目十分中意他勇士般地強悍氣質。但依娜卻選擇了他——有另一股強悍氣質,在商場上廝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的陶健方。
諷刺嗎?
的確諷刺!因為他看得出來,不論依娜嫁的是誰,她都將像是被困在蜘蛛與蜘蛛網之間的小粉蝶。
婚禮結束在火光漸滅的時刻。
或許是那樣充滿力與美的原住民舞蹈鼓噪了陶健方的靈魂,更或許是酸香甘澀的小米酒融入了他的血液,這一夜他的熱情超乎尋常。
僅就著皎潔的月色,他牽著依娜的手來到沉靜的小湖邊。他突的將她抱起,抵著他結實的腰際,讓她騰空旋轉。她驚呼一聲,之後兩人的笑聲便像剪不斷的絲線,纏繞著整座湖面。
良久,陶健方才將她放下,不過他仍然緊抱著她。他們看著彼此,無法移開眼光,仿佛一移開對方就會消失,也仿佛誰先移開,就是誰先認輸。
是他先俯下頭,溫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你的原住民妝扮真漂亮,完全像一個——公主。」
「你在取笑我嗎?」依娜的眼神十分輕快。
「不,我是在取笑自己。小時候我曾經想過娶一個公主,像寶嘉康蒂一樣的印第安公主,嘿,沒想到我真的娶了個公主,和寶嘉康蒂一樣,是個原住民公主!」他的唇邊有一抹笑容。
「今晚的儀式,令你感覺厭煩嗎?」她以玩笑的語氣問道。但實際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經歷了這一晚,她在他心里究竟佔有什麼位置。他是否以平等的眼光看她,或者還認定她是個原住民妓女?他已經當她是伴侶?或者仍只是個玩物?
但他沒有給予她想要的答案,只是讓唇蜻蜓點水般的觸著她的唇。「我這樣的吻,令你感覺厭煩嗎?」挪開唇,他審視她,反問。
她誠實的搖頭,可以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
「那這樣呢?」他低頭吸吮她的頸窩。
她加快的脈搏已經告訴了他明確的答案。他拉著她倒向草地,一向著重隱私的男人,反常迅速地掙月兌束縛了兩人的原住民服飾。他濕熱的舌尖燃燒著她縴柔的肌膚,而她則毫不抗拒地任由他進入體內,毫無保留地伸展她包容的肌理……
他創造了的神奇。而她,則只能緊緊攀附所愛的人,繼續期待一個來自愛人的奇跡!
罷從部落下山的那兩天,陶健方主動和依娜做了兩項溝通。
首先,他帶回並退還那封她寫的辭職信,他鴨霸地警告。「從今以後,不準你動不動就朝我的辦公桌亂丟垃圾,即使你真的有必要辭職,也得經過我優先的認可。」
起先依娜以為她所擔心的事情又發生了。回到都市叢林,他們之間少了青山綠水的調劑,只能以水泥磚塊般的冷言冷語互相打擊。
「你說我的辭呈是垃圾?」她坐在做工精美的梳妝台前,不自覺地拉高聲音。「那麼,我可得請教你了,大陶先生,在什麼情況下我才算‘真的’有必要辭職,別忘了,先認可的人得承擔較多的損失,你又打算付我多少資遣費?」她掉頭看他,沒好氣地反問。
他卻一臉邪門的強調。「你是我的妻子,資遣費我可以賴皮。至于什麼情況下我會準你辭職,不難啊,等你變得更有‘肚量’的時候。」
「我吃不胖的,你指望我有肚量,至少還得等個幾年以後!」依娜大概被焦慮沖昏了頭,根本听不出陶健方的暗喻。
「我說的不是胖,而是長肉!」他來到她的身後,圈住她的腰,撫模她平坦的小骯。「在這個地方長肉,我相信只要我們加緊努力,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長出我們的骨肉。」
他所強調的,令她亦驚亦喜!看來,他真的認同了她是他妻子的這個角色。他不只在工作上需要她的鼎力相助,他也要他們的孩子!
喜悅令她忘了焦慮,她快樂地回應他壓下來的唇,並且在他執意的熱情刺激與蠻橫的壓迫之下,同意無條件的摒棄以往在公司里那個外表刻板無趣的唐依娜!
三天之後,她銷假上班,出現在辦公室里的是原色原味、原樣原貌的唐依娜!一襲顏色柔和到被大陶戲稱「春神來了」的粉色與檸檬綠結合的連身洋裝;蓬松卷曲的長發在陶健方的授意下放了下來,但它狂野的感覺,則被兩只珍珠發夾緊緊的約制,至于她的牛角框眼鏡,自然是被陶健方收拾的不知去向。
也不在乎大樓內他所屬員工的感受,陶健方堅決地挽緊她的手,走進電梯,走入辦公室,可預期的是他們刮起的旋風一定足夠整棟辦公室里的人嚼三天三夜的舌根,可是陶健方真的一臉的不在乎。
等她坐入之前那個古板的唐秘書的座位里時,另外那位經常有意無意和她唱反調的特助魏海倫如臨大敵的走近她,一看清楚她就是能干到讓她抓不到把柄的唐秘書時,魏海倫的眼楮和嘴巴同時張成O型,等陶健方和依娜同時在她的桌上放下喜糖和喜餅時,她的下巴幾乎掉成了「T」字型。
接下來的幾天,風言風語自然是無可避免地席卷了整棟的陶氏「聚英」大樓。
對依娜的才干給予肯定的,例如康經理等人,雖然可能對依娜和老板的婚姻,與依娜外表截然不同的改變感覺困惑,卻也從來不曾在依娜面前表現出異樣。對依娜有顧忌的,也只敢三三兩兩的暗中八卦,私下揣測。唯有魏海倫,有明目張膽到近乎怪異的舉動。
「老板怎麼可能和你結婚?我明明听說他的未婚妻何旖旎在兩個禮拜前的婚禮中演出惡意的缺席,我明明听說他雖然自尊有點受傷,可是還不至于因此反常……」
依娜相當錯愕于她所听到的一叨,她不懂,不懂一個雖然頗具野心,卻也只算新進人員的魏海倫,為何能「听說」到那麼多關于陶健方的事,她甚至將陶健方遭何旖旎叛婚之後的心態描述的那麼清楚?
魏海倫到底是誰?只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或者是和陶健方有特殊的關聯?該不會她又是他不欲人知的情人之一吧!
這樣的臆測讓依娜的心霎時像變得血淋淋,幸好她的理智及時提醒她,即使陶健方對她經常有著蠻橫或霸道的一面,可是他對她從來沒有過惡意的欺騙或隱瞞。
但她還是平靜堅定地告訴了魏海倫一件事。「我的確和我們的老板結婚了,六天以前,在法院公證。」
而魏海倫的反應很奇怪,她好像十分的——氣憤填膺?「不該是你,你不配!」魏海倫沒有節制地沖口而出,接著出現她一向缺乏的天真動作,她捂住嘴,似乎警覺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依娜打魏海倫上班的第一天就發現魏海倫對她反常的敵意,知道她變成陶夫人之後,魏海倫的敵意更明顯。依娜不記得自己曾和魏海倫結過什麼深仇大恨,可是每個人的好惡不同,她總不能要求魏海倫交出她不願意給予的友誼。
也因此,依娜並沒有深究魏海倫怪異行為的興趣。
那夜和陶健方回到寬敞的家里,依娜曾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魏海倫,目的是想試探他會不會有什麼心虛的反應,可是他澄然到近乎透明的表情,讓她相信他根本沒有什麼心虛的。
而他把她壓倒在床上貪婪地親吻她,並霸氣地反問她能不能多關注他而不要把精神花在其他人身上的撒賴語氣,更是令依娜感受到婚姻已經出現曙光。也讓依娜直覺,或許愛正在醞釀奇跡!
奇跡!炳!奇跡是個什麼東西?
從部落回到都市叢林之後的第二周,依娜便開始這麼質疑起自己!
其實,一開始,她和陶健方兩人的婚姻生活還真是滿好的,即使對彼此的新身份仍有待適應,可是因為他們早有過同居生涯,兩人的生活步調倒沒有太大改變。
問題是婚姻包含的並不僅止于「兩人」,所以當陶健方原本定居在舊金山的父母突然空降時,依娜不只措手不及,還慌了陣腳!
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這是古有明訓,公婆卻是來的又快又急,除了表達出他們不悅于兒子閃電結婚的訊息,還帶來一個奇跡。一個半點都不虛妄,真正的奇跡。
別誤會了,那個奇跡可沒有她唐依娜的份,而是屬于陶健方,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另外還有一個死而復生的「未婚妻」!(听起來不只混亂,還有一點駭人听聞!)
事情,就從幾天前那個夜晚說起吧!
那原先是個挺浪漫的夜呢!
所有負責別墅工作的閑雜人等全被陶健方支開了,偌大的游泳池畔,僅剩依娜和他兩人,在湛藍的池子及思雅唱的CARIBBEANBLUE中悠哉游哉的玩水。
他們時而各人悠游,但絕大部份時候,大陶會挑釁她比泳技或打水戰,然後再趁機偷個香吻。
當時依娜先是懷疑著自己身上那套三點式的泳衣太過暴露導致太過刺激,否則大陶不會三不五時地找借口往她身上靠,還一臉的垂涎與鼻血欲滴。(與其說她沒有自信自己的魅力,倒不如說她根本不曉得自己的魅力。)
另外,她覺得這樣養尊處優的生活也不壞,尤其像她這類「任重道遠」又「經常性匱乏」的人,能體會一下這種有錢少女乃女乃的優渥生活,豈止不壞,簡直是教人想要死巴著不放。不過,正因為她已經歷了太多人性的不確定,所以她只敢用「體會一下」來形容自己身處這幻夢一刻的心情。
而事實也是,屬于她的美景良辰似乎總是不長久。上一刻大陶才擁著她在泳池里,在一曲H2O,whatafeeling!里纏綿熱烈的擁吻,下一刻,一陣紛沓的腳步以及幾句不受歡迎的驚呼聲,喚醒了正明顯耽溺欲情的兩個人。
接下來,浪漫的夜變成了混亂的夜!
來人有陶健方的父母(依娜僅見過一面,諷刺的是那次他們來台灣是為了籌辦陶健方和何旖旎的婚事。),另外,有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男人戴副金邊眼鏡,一派斯文,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袍,看起來像個謹慎的醫生;女人留著類似羽毛剪的俏麗短發,身材高挑縴細,卻戴著一副幾乎淹沒臉龐的大墨鏡,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奇異的是魏海倫也來了,更詭異的是,她和白袍男子分別緊緊握住墨鏡女子的雙手,好像在替墨鏡女子加油打氣。
大陶的白發父親一臉興味的拿起椅子上的兩條大浴巾分別丟給濕淋淋的大陶和依娜。
想起兩人方才在這一群人面前上演的親熱鏡頭,依娜就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臉活下去。
好笑的是,陶健方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擁著略顯羞赧瑟縮的依娜走向父母,一臉的漫不經心。「爸、媽,怎麼忽然跑來了,也不通知一聲。」
陶健方的母親繃著臉。「你結婚就通知過我們嗎?我真不曉得,你眼里還有沒有我們這個父母?」
「爸、媽,和依娜結婚是臨時決定的,很匆促——」
「我們又不是負擔不起盛大的婚禮,為什麼要搞得那麼倉卒!鮑證結婚,哼,你要我們怎麼對親朋好友交代?要我們這個老臉往哪里擺?」
從大陶母親保養的極良好的臉孔和身材來看,就曉得她是那種很養尊處優、很傳統、很顧家、又難免勢力眼的女人,一生無虞的衣食,讓她培養出一身的好氣質與好面子。
至于大陶的父親,看起來卻是另一號矛盾的人物,頭發斑白的他擁有企業家的架式,可是臉上經常流露的慧黠笑意,讓人感覺他不僅深諳返璞歸真的道理,還有十分引人入勝的親和力。
「老伴,公證或大開筵席不都是結婚,我們的老臉還不是好端端的擺在我們的頸脖子上,別一見面就為難孩子們了!」大陶的父親先控制住場面,然後開始要求大家要談就進客廳里面談。
大陶的母親不情不願地帶頭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拉過一直愣愣立在一旁的墨鏡女子,月兌口強調︰「不為難他們,難道要為難絲絲。」
似乎是他母親語句里的某個字眼引起了陶健方的關注,他如遭雷擊的側過頭,緊盯著立在母親身旁,那位他一直感覺有些似曾相識的女子!
「絲絲?」除了地震,陶健方從未有過天搖地動的經驗。「魏絲絲!」他近乎乏力地問。
而仍被他攬在臂彎里的依娜從沒有看過這樣的陶健方,震驚、臉色蒼白到近乎灰敗。依娜也同時盯緊那個墨鏡女子。莫名的雞皮疙瘩自周身竄起,那像是預警著某些事情即將發生。魏絲絲——是誰?
墨鏡女子緩緩拿下墨鏡,令人驚異,那是一張膚質白皙到類似古瓷的完美臉龐,更令人驚異的是那臉龐有半邊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唯有她一邊微微抽搐的嘴角及奪眶而出的淚滴,表現出墨鏡女子,不,魏絲絲的激動。
「阿方!我想念你!」一句殷切、動人心魄的呼喚,喚醒了驚愕中的陶健方。
就像影片里的慢動作,他不自覺地松開依娜,轉身迎接魏絲絲投奔而來的身軀。他們相擁,緊緊的、密密實實的。
「絲絲,真的是你?」陶健方熟識且急切的輕撫魏絲絲的臉龐。
魏絲絲則頭抵在他的額際,熱烈的攀緊他,熱烈的低喊︰「是我,真的是我,驚訝吧,我曾經死過一次,又復活了。」
「怎麼可能?噢!怎麼可能?」他愛憐地揉揉魏絲絲的短發,更仔細地看看她,又模模她的頰,再咬咬自己的手指,揉揉自己的眼楮,接著他既喜悅又激動的抱起魏絲絲轉圈圈。「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感謝老天!」他們又叫又跳的抱成一團。
在場的每個人都深受感動,想笑的興奮的笑著,想哭的,便紅著眼眶。唯有依娜,變成了局外人。
這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她搞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義務或權利去搞清楚,她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大陶看著這個魏絲絲的愛憐表情,是他從來不曾用在她身上的。
稍後,從這群不速之客與大陶的對話中,依娜終于搞清楚了魏絲絲是何方神聖!也弄懂了她和大陶之間的來龍去脈!
任誰都不會相信,這麼曲折離奇的事會發生在自己周遭!
原來,魏絲絲「曾經」是大陶的未婚妻。陶魏兩家原本是世交,全都以經商起家,也十分的樂見陶健方和魏絲絲結成兒女親家。但四年多前,陶健方和魏絲絲這對香港商界的第二代金童玉女相偕坐游艇出游,卻不幸遭逢海難,游艇整個沉沒,陶健方幸運獲救,魏絲絲卻不幸墜落大海。
這個消息曾在香港商界引起騷動,也曾被香港傳媒大肆報導。
「最最可憐的是從醫院醒來的金童,醒來獨不見他摯愛的人。」魏海倫喃喃念著那段已成歷史的剪報。也在這一刻,依娜才弄懂,原來魏海倫是魏絲絲的妹妹,親妹妹。
接下來還有更精采的。事實是魏絲絲沒有死,頭部受到重創的她差一點變成植物人,幸好她的父母愛女心切,送她到醫學技術最先進的國家去就醫,那位戴金邊眼鏡、身穿白袍的男士果然是位醫師,是魏絲絲的主治大夫。
「因篇唯恐這次的故人重逢她會太過激動,所以我這個主治大夫只好乖乖的整裝,跟著她後面回國。」主治大夫托了托他的金邊眼鏡,先是靦腆,繼之嚴肅地說︰「過去四年,絲絲以令人敬佩的毅力,勇敢的熬過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手術,其目的,無非是為了早日再見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如今她的一切內外傷都已經痊愈,唯一的遺憾是,她右半邊的顏面神經受傷最巨,現在已經完全麻痹。所以我希望大家看不見她完整的表情時,不要介意,當然,假使你們能用心看個仔細,相信你們也能看出她那半個笑容也非常的Beautiful、非常的Special。」
不曉得為什麼,依娜能听出白衣醫生那微帶酸辛的滋味,即使他表現的那麼從容理智,但依舊沒月兌出杰出的男醫師愛上他美麗女病人的宿命。
而美麗的女病人,也似乎總是少了那麼條神經。
「阿方,你看,我的主治醫生多寵我,對我多好!」魏絲絲如是強調,一臉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幸福。
而兩個男人終于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並在眼神交會的剎那產生微妙的電光石火——
或許是因為突然有一陣心理不平衡,也或許因為一件單薄的浴巾並不足以抵抗泳衣貼肉的濕淋與晚春乍來的涼冷,依娜再也無心看著兩個男人(其中一位還是她的丈夫)如爭奪母鹿青睞的公鹿般的羝角較勁,並且對魏絲絲大獻殷勤。
她打著冷顫的告退程序並沒有引起什麼其他人的注意,就連她的丈夫也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便專心一意地去聆听那一行人七嘴八舌的談論著「魏絲絲傳奇」。
回到屬于她的房里,她便瞪著那扇完全英國化的,區隔她房間的雕花門,開始計數陶健方多久以後能回到他的房間,或者會否如同以往幾天,主動來開啟那扇雕花門,用熱情的擁抱溫暖她。
等她因為困頓而沉入幃幔被波之間時,她還在揣測四年多來的「魏絲絲傳奇」已經說到哪里?兩年前的?一年前的?或者半年前的?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她自己也即將創下另一個傳奇,有幾個人,即將逼迫她這個現在進行式的發妻讓出正室的位置給過去式的未婚妻!
唉!誰又能說,這是絕無僅有的「唐依娜傳奇」。
魏絲絲出現的翌日,依娜的日子便開始每況愈下嘍!
首先是魏海倫的鬼祟怪異!從前她不曉得除了何旖旎之外,另有魏絲絲這一號更能激發大陶柔情的人物,所以也沒有特別去注意魏海倫這個年輕怪物,她總當魏海倫是年輕氣盛,才會不懂稍加收斂她的野心,可是如今看來,魏海倫的年輕氣盛是因為背後有一座大靠山。
魏海倫不討人喜歡,真的不討人喜歡。至少和她麗質天生、舉止柔和的姊姊比起來,她那股目中無人的氣焰,讓人不敢恭維多了。但如依娜所想象的,她的背後有一大座靠山,所以她有本錢囂張。
這是魏絲絲出現後的第一天上班,依娜正瞪著手中那疊某宗積體電路的競標發呆,心里想著的卻是陶健方昨晚「好像」沒有回房安歇,今早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只留下了一張字條在兩人相通的門邊,要她今天自己來上班。
依娜正惱火著,即使和老情人好久不見,陶健方也不該因噎廢食的取消了今早一項重要的會議。
前一秒她煩躁地朝自己桌面甩下卷宗,下一秒魏海倫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她的桌邊。她笑容滿面地在她桌上放下一杯咖啡。「喲!唐秘書,心情好像不太好唉!」
魏海倫明知道她從不在一大清早喝咖啡。她的咖啡,擺明著挑釁。依娜還算冷靜地看著她,看她打算賣弄她的三流台詞到什麼程度?
魏海倫也確實相當的單刀直入。「其實你應該接受事實,陶總和我姊兩人不只是青梅竹馬,還曾經是一對十分‘相愛’的未婚夫妻。」
相愛!的確,她唐依娜是沒得比,她現在只能愛卻無能被愛,可是,這不是她的錯,她也相信這種局面假以時日絕對可以改善,只要給她和陶健方一些時間。
「那麼魏海倫,你為什麼不接受陶總和我已經是一對‘恩愛’夫妻的事實。」或許是基于女人的好勝心,她違背事實的反問。
「恩愛?哈,這兩個字不只我們所有的人不信,恐怕連陶總他自己都不會承認。」魏海倫像已一刀結束她性命似的干笑。「我們曉得一些你的底細,連陶爸陶媽都曉得。在和陶總結婚之前,你接受他的金屋藏嬌,和他有些——需要上的交易,這點你不能否認。」
依娜僵定在座位上。真是要命,原以為兩人的事是極端保密的,沒想到居然人盡皆知,真是要命。「夠了!」依娜定了定心神,擺出上司的威嚴。「夠了!魏海倫,我和陶總我丈夫之間的事不用你這個外人來追究來置評,何況,現在是上班時間,麻煩你快點回到工作崗位,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這是依娜第一次對魏海倫那麼措辭嚴厲。魏海倫又豈是省油的燈。「別太神氣,唐秘書,雖然你的家務事我管不著,但還有許多人管得著,而且他們也十分想管。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唐秘書,你或許是個優異的秘書,卻不是陶總妻子的最佳人選。好好享受你做陶夫人的滋味吧,因為那樣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
撂下她的「警句」,魏海倫走出依娜的專屬辦公室,透過間隔的玻璃圍幕,依娜看見魏海倫正滿懷惡意地邊瞪著她,邊撥出一通電話。
才剛上班,依娜便感覺自己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般的筋疲力竭,更糟的是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預感接下來的日子,是一連串的磨難。
中午午休時分,依娜便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電話,她剛出爐的婆婆,邀請她外出午餐。
依娜開始志下心婆婆或許來意不善,不然他們大可在自己公司的頂樓餐廳吃飯,為什麼婆婆卻堅持外出用餐?
事實證明依娜的忐忑其來有自,魏海倫的警告對她產生了影響,而她的婆婆也相當的開門見山。餐點才放上桌,她老人家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
「唐秘——呃,依娜,這麼叫你,很不習慣,因為你一直是我兒子的秘書,也從未想象,你會成為我的媳婦。健方閃電式的婚姻,讓我和陶老很不高興,十分十分的不高興。」陶老夫人抿緊薄唇,很清楚地表達出她內心的不悅。
而身為人家的媳婦,依娜似乎只能認份地陪著笑臉。「媽……」
「不要叫我媽,我承擔不起,叫我陶老夫人就可以!」「陶老夫人」一把阻斷了她的話語。
熱臉去貼冷的滋味並不好受,依娜從這一刻就看穿了「陶老夫人」並沒有接納她這個媳婦的誠意。問題是她和陶健方結婚了,除非到了萬不得已,她不能對他的長輩無禮。「是的,陶老夫人,我為我們的倉卒結婚抱歉,健方是您的兒子,他的固執您一定比我還要清楚,我根本拗不過他……」
「你的意思是他強迫你去公證?」老夫人狐疑地問。
「幾乎!」
老夫人嘆息。「健方這孩子大概被上一樁沒結成的婚姻給刺激過度,一時糊涂了。像何家那樣的女孩有什麼好,堪堪只算頗具姿色,哪里高攀得上我們健方?如果絲絲在健方和何家那女孩訂婚之初就確定生還,那麼健方一定不會對何家那女孩有什麼戀棧,就算婚禮在即,我們也可以想辦法解決。好不容易絲絲回來了,我們正慶幸健方和何家那女孩的婚禮沒結成,哪曉得他被什麼鬼迷了心竅,竟然連我們這個做父母的都沒有告知,就草率的和你結婚。糊涂,真正是太糊涂了。」陶老夫人沒好氣地強調。
「健方和我結婚,真的這麼令人難以想象嗎?」依娜輕嘆。「而你們,就這麼難以接受?」
「我們不是難以接受,根本是不能接受。」陶老夫人風韻猶存的臉上泛出了冷笑。「現在的你和不久以前的你外表是改變了很多,你變漂亮了,可是漂亮是很短暫的事,誰也不能改變你曾接受我兒子包養的事實。兩年多來,你從我兒子那里獲得了不少好處,這些我和我丈夫可以不計較,既然是交易嘛,有所得必有所失。可是一個識時務的女人,應該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當然,今天我跟你說這些,最重要的目的是想告訴你,這樣的婚姻,我們陶家絕不承認,我們絕不認可你這樣的媳婦。」
陶老夫人的直接還是令依娜怔忡了一下。是不是像陶健方母親這類的人,都不能容忍別人有一絲錯處?即使這樣的錯誤,她的兒子也參與有份?
「你們能認可的媳婦大概只有魏絲絲吧?」依娜放下動都沒動到飯菜的筷子,食欲全消,反抗欲卻興起的直視陶老夫人。
陶老夫人也一點都不隱誨她的企圖。「你說的對極了,絲絲是唯一能配得上我們家健方的女孩,他們從少年時代便是公認的一對,絲絲有貴族血統,和英國皇室有些淵源,而我們陶家的祖先,也曾有幸受英國女王敕封爵位,總之,我們兩家是門當戶對,也唯有絲絲的高貴雍雅,能與我們陶家匹配。」
哦!原來又是門第與血統的問題,依娜真是痛恨極了他們這類人的水仙花情結。
「陶老夫人,我覺得您不像在選媳婦,比較像在替公馬尋找要配種的母馬。當然,他們都必須要有優秀的血統證明書。」依娜故意粗魯的,半點都不帶高貴氣質的嘲弄。
陶老夫人相當震驚,震驚這種粗話竟然出自兒子所選擇的媳婦。「真是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什麼樣的人物,听海倫說,你是個道地的山地人,你們山地女人賣身的比例高人一等。」
陶老夫人擺明著要侮蔑她,而她錯在連她的族人一並侮辱進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對一的人身攻擊依娜或許還可以忍受,可是陶老夫人一干子打死一船人的說法,依娜絕對無法姑息,不能苟同。
「我們叫原住民,陶老夫人,我們或許賣身,但我們賣身的對象可全都是你們這些所謂高貴女子們的男人。而你的兒子很榮幸,先是買到,後來又娶到了我這個原住民公主。雖然我不能開一張血統證明書給你,可是在我的族人里,我很受人愛戴與尊敬。也幸好你不可能涉足我們部落,否則以你剛才對我們原住民族的侮辱,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的族人一定很樂于割下您的舌頭。」依娜故意裝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就連依娜自己都很難說出為什麼到了這種必要和丈夫的母親捉刀廝殺的一刻,自己還有心情開丈夫的母親的玩笑。更好笑的是,丈夫的母親居然把她的玩笑當了真。
「野蠻人!」陶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筷子,顫抖地朝依娜一再強調。「我們陶家不會承認你,永遠不會承認。」接著她老人家又有了令依娜意外之舉,從她的皮包里,她抽出一小疊紙,推到依娜面前。「這是一份健方和你的離婚協議,只要你肯簽,錢不是問題。」
為什麼他們這種有錢人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錢?她幾乎半點都不驚訝陶老夫人會出這一招,畢竟她的兒子也慣用這一招,有其母必有其子,可是接受健方的饋贈和接受他母親的收買,這兩者之間卻有著極大的不同。不同在于健方的饋贈已引導她走向他的愛,而他母親的收買,則會將她拉離他的愛,而她發誓,絕不輕言放棄這份愛!
「陶老夫人,錢對你不是問題,對我也不是問題。你們陶家承不承認我更沒有什麼關系。我有法官幫我證婚,還有一張貨真價實的結婚證書做後盾,只要健方願意和我白頭偕老,我根本不在乎你們承不承認。」說出這翻話,依娜的感覺是「嘔心瀝血」。事情扯到這種地步,她算是與她的婆婆——不,是「陶老夫人」撕破了臉。而她懷疑,以陶家二老對健方的影響力,她想與健方白頭到老,怕也是不容易了。但一如她的立誓,她絕不輕言放棄。
「你這沒教養的——」為了能顧及她所謂的教養,陶老夫人看看餐廳四鄰的客人,只敢低低啐依娜一句並接著威脅︰「你是可以不在乎我們的想法,但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敢不在乎。」但馬上,她換了一副憂傷的臉孔。「同樣是女人,你一定會同情絲絲的處境。你知道嗎?絲絲在墜海的時候,听說已經懷了健方的孩子,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可能早就是幾個孩子的模範夫妻了,我想健方一定沒有告訴過你絲絲曾懷了他孩子的事,也或許他根本從未對你提起過絲絲,就因為他那麼深愛她,所以他從不和別人分享對她的回憶,正因為他那麼摯愛她,所以我才會不近人情的要求你和健方離婚,成全他們這命運多舛,歷經苦難的一對愛侶。」
以一個長久居留英國的香港華人來說,陶老夫人的國文造詣實在不錯,她的動之以情,也確實此威脅恫嚇更能對依娜產生效果,可是這整件事攸關了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怎能沒有自己的主見和考量。
「陶老夫人,我確實理解也同情魏絲絲小姐的處境,可是感情會隨著時間遷演,感情的事也不是我說讓便能讓的。魏小姐、健方和我之間都必須有一段時間的考量,考量魏小姐失蹤的四年半里,她和健方雙方的心意是否仍舊像四年半以前一樣……」
「當然一樣!難道你沒長眼楮嗎?看不見他們再見之後難分難舍的情況!」陶老夫人又開始沒好氣了。
依娜苦笑。「我不認為那叫難分難舍,他們只是久別重逢……」
「唐依娜,你簽是不簽?只要一句話。」陶老夫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地堆起了冷笑。「想和健方白頭偕老,你是痴心妄想。你唐依娜的底細,我比你還清楚。哼,好個原住民公主,說穿了也不過是我兒子的玩物,還有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有個姊姊是長期住在療養院的瘋子。別指望健方會受你迷惑一輩子,絲絲回來之後,我相信他對你的迷戀會很快消失,所以我說,唐依娜,還是趁我們沒有改變心意之前快快簽妥離婚協議,免得到時候偷雞不著蝕把米。」
依娜真的駭到了!但不是因為陶老夫人的恫嚇,而是驚駭于她一定布了眼線在跟蹤窺伺她,否則他們不可能對她一直保持低調甚至隱晦著的私事知道得這麼多。
真是卑鄙啊!老天!他們除了利用她的私事來打擊她,是否也打算利用它來打擊她的姊姊或其他家人?
這種種擔憂雖然沒有什麼必要性,可是無助感卻讓依娜產生了憤怒。「陶老夫人,我幾乎不做偷雞模狗的事,所以我並沒有什麼好損失的。至于離婚協議書,除非健方親自拿來並親口要求!否則我不會簽半個字。另外,陶老夫人,我原該尊敬你,因為你是我丈夫的母親,可是你的所做所為、所言所行,已經傷害了我們雙方的感情,所以我要收回我對你曾經的尊敬。最後,請原諒我因為業務在身,先行告退。」冷淡地說完,依娜拿起皮包,掉頭就走。
她曉得陶老夫人投注在她背後的眼光一定充滿敵意,但那總比直接面對她的敵意好。
走出連一口午餐都食不下咽的餐廳,原本陰暗的天空放晴了。而依娜覺得,不是陰天符合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