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夢婷到過日本幾次,但都是走馬看花;只有高中時和幾個同學一起拜訪北海道,算是唯一一次認真欣賞日本的景物。
她一直渴望有機會好好認識日本,所以才安排了這個蜜月行程。而且,她決定探訪比較不一樣的地方。
首先是古城高山。
季海平在得知她第一站想去的地方時,眉尖微微一蹙。
汪夢婷注意到他的猶豫,「你不喜歡那里嗎?」
「並非不喜歡。」他搖搖頭,駕駛著租來的車子,「只是奇怪你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
「我想看看不一樣的地方。高山的街道和下呂的溫泉,據說都值得一游。」她微笑著。「的確。」他微微頷首,沒再表示什麼。
「你一定常來日本吧?」
「不常。」
他略顯抑郁的語氣令汪夢婷禁不住瞥他一眼,但他神情平靜如常。
他不喜歡日本嗎?她應該先問過他的意見再決定蜜月行程的。
汪夢婷懊悔著,不自覺的沉默下來。
季海平注意到她的沉靜,「怎麼了?」
這該是她問他的話啊!
汪夢婷考慮著如何響應,他卻主動化解了她的為難。
「別擔心,我並不排斥日本。旅行最重要的不是地點,而是同伴。」他偏過頭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我相信你會是一個最好的伴侶。」
他語帶雙關的話讓她的臉龐浮上一抹嫣紅,但心情也因此恢復輕松。
她涵覽著窗外的景色,「好象要下雪了。」方才在名古屋機場時,天空還是一片蔚藍呢。
「對這里的冬季而言,雪是不可或缺的妝點。」
「沒錯。我曾在北海道觀賞冰雕,在漫天風雪下,那些冰雕反倒栩栩如生。」
汪夢婷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出窗外承接飄落的細雪,微仰的臉龐煥發著愉悅。
日本的冬季,在北海道與本州各有一番風情。
在北海道賞雪時,雪是一片片的結晶體,恍若棉花扯絮般翻舞飄落于人身上。
但岐埠縣的雪卻是濕冷的,一踫到人體便溶化。
不知怎地,在名古屋機場看似晴朗的天空,到了高山市卻灰蒙蒙的,飄著像雨絲般的細雪。
這樣的下雪天,若是一個人走在橫跨宮川的紅色中橋上,恐怕會有道不盡的寂寞孤獨吧。但是此刻,季海平優閑和緩的步伐卻讓汪夢婷有一股奇特的祥和感。
她望著他稜角分明的側面,不知不覺地吟起一首詩——
「Letushavewinterlovingthattheheart,
Maybeinpeaceandreadytopartake,
Oftheslowpleasurespringwouldwishtohurry,
Orthatinsummerharshlywouldawake,
AndletusfallapartAnd,Oglardlywearly,
Thewhiteskinshakenlikeawhitesnowflake。」
吟罷詩後,她像還未回神,微仰起頭凝望天際。
那般幽微而遙遠的神情,讓季海平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挪開;好半晌,他才輕聲低語,「你吟起詩來很有韻味。」
汪夢婷驀然回神,望向他的眸光帶著迷惑。
「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心弦極度震蕩。
為什麼她竟會在他陪在身旁時吟起這首詩?
這首詩珍妮絲的「Winterlove」,歌頌的是男女情愛。
與其要春天般匆忙的愛,或夏日般焦躁的情,毋寧擁有像冬季般徐悠之戀。
這是珍妮絲想傳達的意念。但為什麼她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首情詩呢?「很抱歉我對英詩沒什麼研究,」季海平語聲和緩,微微帶著自嘲,「你可以解釋一下方才那首詩嗎?」
「不行!」她直覺地尖聲拒絕。
他嚇了一跳。
「對不起,」汪夢婷做個深呼吸,為自己激烈的反應道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就連她自己也模不清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我明白。」倒是季海平主動為她的行為解釋,「詩詞的意義要由人自行體會,真要解釋起來就失去原味了。」
「對呀,」她松了一口氣,「正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在橋的正中央停下,俯瞰黑色的水面,「如果是春天來這里,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溪里優游的鯉魚,還有兩岸盛開的櫻花映照在水面的倒影。」
汪夢婷一怔,「你來過這兒?」
他回頭望她,黑眸深幽,「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為你不會有時間來這種鄉下地方游玩。」
「的確,那次的經歷是畢生難得的。」季海平眉峰微蹙,彷佛被某種不甚愉悅的記憶糾纏。
汪夢婷沒注意到他略顯奇異的神情,「听起來很棒。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季節來高山巿,並不是明智的抉擇。」她微微嘆息。
季海平搖搖頭,「不,能夠看到這里的另一番風貌也是值得欣喜的事。看這兩岸被冬雪覆蓋的櫻樹,看艷紅的欄桿妝點上雪白,看清澈的溪水轉成墨深……」他一邊說著一邊比著四周,「如果我們不是在這個季節來,就欣賞不到這樣的景致了。」汪夢婷的心中泛起一陣說不出的感動。
「為什麼你看待事情的方式總是如此包容?」她感嘆著,「我一個學文學的人竟及不上你。」
「我只是嘗試用各種角度來看同一件事罷了。」對她的贊嘆,他不以為然。
如果他其有她所說的包容態度,那也並非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三十年的人生中體悟到的哲學。
因為有太多事情無法依著他想要的方式進行,所以他學會了用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原本討厭的事物;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格特質,只是一種逃避、一種不得不然的無奈。
其實,就連來日本,他都是帶著點無奈的。
他沒有料到世上這麼多的國家,這麼多的蜜月聖地,汪夢婷竟獨獨挑了日本。
如果可以,他但願永遠不必來到這個國家,尤其是這個距京都不過幾小時車程的地方。
但他沒有拒絕她的安排。
如果她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不是歐洲,而是這距台灣最近的日本,那他們就來日本。
到北海道也好,到高山、下呂也行,即使她想造訪京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陪著她去。
在她決定嫁給他的那一天,他就決定好好寵她。只要她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給她,何況只不過是到日本度蜜月而已。
這樣的信念在兩天後她要求游賞京都時依舊沒有動搖。
「下一站是京都?」當季海平听到汪夢婷清柔的嗓音愉悅地宣怖時,心緒略感沉重。「是啊,我一直想去那里。」她笑得像早春第一朵盛開的花,「去看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去看看永觀堂庭園,去看看琵琶湖。」
「不愧是學文學的,也難怪你抵擋不了京都古城的魅力。」他回她一抹微笑,硬將浮現腦海的不愉快記憶推回心底最深處。
「你不想去看看嗎?」汪夢婷直率地看著他,驀地,某種念頭捉住了她,「我差點忘了,你是半個日本人啊!你的母親不就出身于京都世家嗎?」
他唇邊的微笑消失,「我並沒有日本血統。」
「沒有?」
他沉吟半晌,「杉本惠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原來她……」
杉本惠那帶著怨恨的眼神飄過江夢婷的腦海,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了。
「是你的繼母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你父親續弦?」
「不,她是父親的元配。」
「那你的母親是——」話一問出口,汪夢婷便後悔了。她不應該探問如此私人的事情,她有預感,這對他而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或許他不願提起,但她是他的妻子,難道她不應該了解這些嗎?
季海平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是我父親的秘書,也是情婦。」
「你的弟弟海奇呢?」
「我們同父異母。」
情婦竟然比元配先生先一個兒子。
汪夢婷可以理解杉本惠的難堪,對她們這種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而言,自尊往往勝于一切。如果自己真心所愛的夫婿另結新歡,這樣的難堪就更不可忍受。
所以杉本惠恨季海平——那他呢?
她望向面無表情的季海平,從小在不受歡迎的環境下長大,他的內心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想法?
「好,那我們不去京都了,」她故做輕松,「直接到伊勢吧,據說伊勢神宮同樣古意盎然。」
季海平有些訝異,「為什麼不去京都?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嗎?」
汪夢婷斂眸沉思了一會兒,終于坦然凝睇他,「你不想去京都吧?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她溫柔的語調讓他微微失神,有半秒的時間,他以為自己瞥見了長在她身上的一對羽翼。
「不,我想去。」他微微仰頭,凝望鉛灰色的天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你不必告訴我的。」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溫柔的凝睇著他,在那一刻,她懂了他想與人分享過往的渴望。
她輕輕點頭。
于是,當他們倚著金閣寺古色古香的欄桿,眺望著前方覆上一層雪白的山頭時,他幽幽地開始敘述。
「小時候,我曾經和我親生母親一起來過京都。」
她略感訝異,「什麼時候?」
「大概八、九歲的時候吧。」「你的母親為什麼要帶你到這里來呢?」
「那個時候,大媽發現了母親與我的存在,一怒之下,帶著海奇回到京都的娘家。」季海平直直凝望著前方,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
「海平,爸爸的妻子生氣了,我們必須去跟她道歉。」母親對他這樣說道。
「為什麼?我們又沒有做錯事。」他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
母親長長嘆了一口氣,清秀的臉龐帶著濃濃的倦意,「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為什麼?媽媽不該和爸爸在一起嗎?海平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嗎?」他覺得委屈。在學校,他總因為沒有父親而被嘲弄為私生子;不論他平時舉止多麼謙和、對同學多麼友善,他們還是會嘲笑他。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只因為父親沒有與母親結婚,他就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嗎?
他跟著母親來到了京都,上杉本家求見杉本惠。
杉本惠毫不掩飾對他們母子倆的輕蔑與憎恨,當時年紀還小的他在承接她冰冷凍人的眼神時,禁不住微微的顫抖。
他並不曉得當天母親究竟和父親的妻子談了些什麼,因為當她們兩個談話時,他被杉本家的佣人帶到了主屋旁一座精致的日式庭園里。
正當他一個人在廣大的庭園里無聊地游晃時,一個大約比他小三歲的男孩主動迎向他。
「你是季海平。」那個穿著質地良好的服裝、頭發卻凌亂無比的小男孩直直盯住他,控訴般地說道。
他一愣,望著對方與自己有些神似的五官,「是。」
「你不像是個壞小孩。」小男孩直率地宣布,「媽媽說你是個壞小孩。」他恍然大悟,「你是李海奇?」
「對。」李海奇點頭,一雙黑溜溜的眼楮毫不客氣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我以為你頭上會有兩只角,像怪物一樣,可是你看起來跟我沒什麼不一樣嘛。」
季海平忍不住發噱,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十足像個小孩。
李海奇瞪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忽然自地上撿起一塊石子,用力往庭園中的池塘里一拋,濺起一陣白色水花。
「可是你一定是壞蛋沒錯,因為你讓我媽媽每天都哭。」
季海平呆住了,「你的媽媽……每天都哭?」他以為只有自己的母親傷心,沒想到爸爸的妻子似乎也不開心。
季海奇用力點頭,「對,媽媽說都是因為你和你媽媽的關系,爸爸才會不疼我們。」
季海平皺眉,「爸爸對你們不好嗎?」
「爸爸常常跟媽媽吵架,也討厭我。」
「為什麼討厭你?」
「因為我喜歡跟家庭老師搗蛋。」
「為什麼?你不喜歡家庭老師嗎?」
「為什麼要喜歡?他們又不是真的喜歡我。」季海奇乖戾地喊,「只是因為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才對我好。」
「當有錢人家的小孩有什麼不好嗎?」
「有什麼好?每個人表面上對我好,假裝喜歡我,其實背後都說我是個討人厭的小表。」季海奇說話之間又恨恨地朝池塘丟了好幾顆石子,「我最討厭這些假惺惺的人了。我也討厭你!」季海平看著他,第一次明白即使有爸爸的小孩也不一定快樂。
「可是我喜歡你,季海奇。」他對弟弟微笑。
季海奇迅速轉頭望他,「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弟弟。」
「你不要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喜歡你,我才不會上當。」
「我沒有騙你。」季海平的神情極認真,「你媽媽天天哭,我媽媽也是。你不喜歡你周圍的人,我學校的同學也常常欺負我。」
「為什麼你媽媽也會哭?」
「因為她喜歡爸爸,可是卻不能跟他結婚。」
「當然不行,爸爸已經娶了我媽媽了。」
「所以她才會覺得難過。」
季海奇望著他,「那你呢?學校同學為什麼欺負你?」
「因為我是私生子。」
「哦。」李海奇了然地點點頭,一雙黑眸若有所思。「其實你也很不開心,對不對?」
「對,跟你一樣。」
李海奇沉思了一會兒,「我們來比賽吧。」他忽然說道,「看誰可以把石頭丟得最遠。」
季海平微笑,開始跟第一次見面的弟弟玩起丟石子的游戲來。
回想起來,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也算是他純稚童年的最後一段時光吧。傍晚,母親就去給他一個讓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海平,她答應媽媽了,她答應讓你住在季家,讓你成為季家真正的孩子。」
母親抱著他,溫柔地撫著他的頭發,「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笑你是私生子了。」
但他卻一陣心慌意亂,「可是媽媽呢?你也要一起搬到爸爸家住嗎?」
「不行的。」母親微微地笑,「媽媽如果也去的話,她不是會更難過嗎?」
「那我也不去。」他反身緊捉住母親的衣襟,「媽媽不去,我也不去。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笑我。」
「海平乖。」母親輕哄著他,「你是爸爸的兒子啊,本來就應該跟爸爸住在一起。」
「不要,不要!我也是媽媽的兒子啊。」他拚命搖頭,急得掉下眼淚,「我不要留媽媽一個人在家里,我要跟媽媽一起住。」
「海平,」母親輕柔地喚他,「你答應媽媽,別讓媽媽難過好不好?」
他抬起一雙淚眼看著母親同樣濕潤的眼眸,「可是媽媽一個人怎麼辦?」
「你放心,媽媽不會一個人的。」母親笑得飄忽。
一陣不祥的預感攫住他,「媽媽,你要去哪里?」
母親並未回答他的問題,「答應我,到了季家以後要乖,听爸爸和杉本阿姨的話。你要好好孝順阿姨,因為媽媽對不起她。」
「我會听話,一定會。」他迅速點頭保證,「可是媽媽呢?媽媽到底要去哪里?」母親緊緊抱住他,「別問我去哪里。海平,只要記得,媽媽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保護你,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是在母親的懷里哭著睡去的。隔天早上醒來,他就發現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留在杉本家……季海平沒有繼續說下去,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凝望著前方。
「你的母親呢?」汪夢婷細聲問道,「她究竟去哪里了?」
季海平闔上眼,深深地吐氣,「兩天後,他們在這里發現了她的尸體。」
汪夢婷背脊發涼,「這里?」
「就是這片緊臨金閣寺的湖泊。她自殺了。」
汪夢婷一陣顫抖,眸光不自覺地調向在天色映照下顯得深沉無比的湖面。
他的母親就葬身于此,而她居然還要求來這里游賞。
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答應她的要求的?
「對不起……」她語聲顫抖,星眸漾著淚光,「我竟然還要求你來這里……我真的很抱歉。」
季海平張開眼,偏頭凝視她,「不用道歉,我早該鼓起勇氣面對這段過去了。」
但不必以這種方式!汪夢婷搖搖頭,淚水依舊沿著著臉頰滑落,自責因為她自私的願望而迫使他面對那段傷痛過往。
他靜靜地望著她,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別哭了。」
她眨眨蒙的眼眸,「之後,你就被帶回季家了?」
「也不算是。」他的唇角竟還微微揚起,只是那笑意卻是滿含無奈。「或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吧。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搭上電車,只想遠遠地逃離京都。」
她若有所悟,「你到了高山巿?」
「對。」
「一個人在宮川橋上漫步?」「那時候是春天,宮川很美。」
而他對著旖麗的湖光水色,想起母親最後給他的那朵飄忽微笑,更覺傷不可抑,將頭埋在橋邊紅色的欄桿上放聲大哭,足足哭了幾個鐘頭之久。
幾乎每一個經過橋上的行人都過來關懷他,但完全不懂日語的他對他們的關懷只感到深深的厭惡。他充滿恨意地瞪著每一個意圖接近他的人,直到他們皺眉離開。
季海平沒有告訴她這些,只淡淡地說︰「隔天他們便找到我了,把我帶回台灣。」
但汪夢婷仍察覺到他的極力壓抑,伸出一只手試圖撫平他糾結在一起的眉毛,「杉本惠對你好嗎?」
「她沒有苛待我,只是對我很冷淡而已。我想那是因為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
原來,這就是屬于他的故事。
一個冷淡的母親和一個要求過多的父親,這就是這個男人的童年。
因為擁有這樣與眾不同的童年,才造就了今日這個氣質沉潛謙和的男人。如果是別的小孩,或許早已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浪蕩子了,他卻反而成了一個敦厚爾雅的翩翩君子。
是天生的個性使然,或是環境迫使他早熟?
不如怎地,汪夢婷的心底漾起一陣深深的憐惜,有股沖動想抱緊眼前這個男人,好好地安慰他。
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克制住這股奇異的沖動。
橫濱,八景島海島樂園。
「這是什麼?」季海平近乎呆愕地抬頭瞪著半空中,耳邊甚至還可以听見一陣陣尖叫呼喊聲。「少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汪夢婷笑得燦然,「海盜船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搭乘這種東西嗎?」
「這種東西?」她稀奇地睨他一眼,「你該不會告訴我,你在害怕吧?」
季海平微微苦笑,「我只是好奇你竟會想來這種地方玩。」
蜜月第五天,在汪夢婷的要求下,他們來到橫濱最負盛名的游樂園。
「偶爾也應該放縱一下自己啊,有誰規定成年人不能來游樂園嗎?」她忽然蹙眉,「你不喜歡嗎?」
「不,我只是——」他有些怔忡,「我從沒來過這種地方。」
從未來過?包括他母親還健在的時候?
汪夢婷的心一陣抽痛。
這個新發現讓她不自覺地為他心疼,卻也更讓她相信自己帶他來這里是正確的。
她希望他能在這里找回從未真正擁有的童年,她渴望听見他敞開心胸、暢然大笑的聲音。
她拉他上了海盜船,選擇了最後一排的位置。
一開始,船只是微微地前後搖動著,然後速度逐漸地加快,擺蕩的角度亦愈來愈大。
汪夢婷不自覺地將身體緊緊靠向季海平。
「你害怕?」季海平偏頭望她,眼光帶著不敢置信。
「當然啦!」她感覺耳邊風聲呼嘯,努力提高嗓音,「我每次坐這個都嚇得要死!」「既然如此,」他也跟著提高語音,「為什麼還要坐?」
「因為……因為刺激嘛!」語畢,她終于抑制不住,連連尖叫著。
見她那副緊閉著眼,雙手緊捉住扶手的緊張模樣,季海平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那樣愉悅暢懷,像自高處沖下的瀑布,一次次地激蕩河中巨石。
有好幾秒的時間,汪夢婷忘了自己的恐懼,怔怔地听著他的笑聲。
這是她第一次听見這個男人的笑聲。
她鼻頭竟有些發酸。
「討厭!你別笑嘛,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她揚聲抱怨。
「不會比你怕。」
「可惡,可惡!」她禁不住咒罵,心髒像要跳出胸口,「快停下來啊!你這艘該死的船!」
終于,海盜船的速度減緩了。
她長長叮了一口氣。
季海平望向她,黑眸閃著絕不會讓人錯認的笑意,「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明明怕得要死,卻還是想上來玩。」
她瞪他一眼,「只有沒體會過這種刺激的人才會這樣說。」
笑意擴及他的唇角,「的確,我從未試過這樣一次次被拋向空中——還要再玩一次嗎?」
「不了,一次就夠了。」她連忙搖手拒絕,「我可沒真想嚇死自己。」
「幸好你沒答應我的提議。」他的微笑加深,「我還真怕你堅持再坐一次呢。」她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也害怕?」
「我是害怕。更明確地說,我個人相當害怕耳邊不停回旋著某種高分貝的聲音。」
有一秒鐘的時間,她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他用一本正經的表情與語氣調侃她,讓她差點听不出他的嘲弄;但她還是懂了,臉頰飛上兩朵紅雲。
「你在取笑我!」
「我有嗎?」他笑得無辜。
沒料到他也有這一面,他竟也懂得逗弄他人?
季海平被她夢幻般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沒事。」汪夢婷甜甜微笑,忽然牽起他的手,「走,再去玩別的!」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們幾乎玩遍了園內各項游樂設施——水槽滑船、旋轉飛機、瞭望台,甚至還坐了旋轉木馬。
最後,他們來到園內高達三層樓的水族館——海底隧道。
汪夢婷仰頭凝望玻璃內讓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的海底世界,輕聲贊嘆,「你能想象嗎?海底竟有如此多漂亮的生物。」她用右手貼住玻璃,和一條從她面前回游而過的熱帶魚打招呼。
「嗯。」季海平亦專注地凝望前方,玻璃內深深淺淺的藍以及五彩繽紛的顏色,的確能讓人心情舒暢。
汪夢婷悄悄瞥他一眼,他幽深的眼瞳此刻正映著海水般的藍。
在那雙如汪洋般深不可測的眼眸中,是否也像真正的海洋般,蘊藏了許許多多讓人驚奇的寶物?而她,又得以窺見幾許?她想了解他。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他能像這條海底隧道般讓人一目了然。但她心中明白,想了解站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絕不可能如此簡單。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件溫暖的大衣迅速披上她的肩,她仰起頭,眸光與他相接。
「你冷了吧?」他淡淡一笑,簡簡單單一句。
「謝謝。」她伸手攏緊大衣,感受還殘留在大衣上他暖暖的體溫。
有一點,她是絕對可以確定的——
季海平是個非常非常溫柔體貼的男人。
汪夢婷一邊望著窗外,一邊無意識地撫弄著頸項一串色澤晶瑩、形狀亦稱完美的珍珠項鏈。
這串微微透著粉紅的珍珠以及一對瓖嵌著珍珠花心的櫻花耳墜是季海平在日本真珠島特別為她挑選的禮物。
日本……
汪夢婷將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長長地嘆息。
回到台北已經兩個月了。過完了農歷年,時序也進入了春寒料峭的三月。
但她與季家的關系卻仍然停留在凍得讓人顫抖的冬季。
並不是她不受歡迎,相反地,季家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對她十分禮遇。
季家的下人稱呼她少夫人,待她充滿敬意;李家的二少爺李海奇見到她時也總會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杉本惠雖然很少主動與她交談,態度卻也有禮。
至于親自選她為媳的季風華態度則稍微熱絡些,偶爾會與她交談個十幾分鐘,聊一些瑣事。
但這些,都不是汪夢婷想象中的家人關系。
家人應該是更密切、更聲氣相連的團體,但季家人卻彷佛都是各過各的日子。
她想起在自己家中,三個哥哥總是互相諧謔,父新也談笑風生,她更是四個男人處處呵護的對象。雖然這種呵護有時會演變成令她難以忍受的干涉,但她認為家庭就是這樣。
不該是每個人都對她客客氣氣,彷佛拿她當貴賓看待。
就連季海平,對她也是絕對的溫和有禮。
結婚兩個月來,他從不曾對她大聲說話,就連稍稍提高音量也沒有。即使她因為心情極度煩悶而對他使點小性子,他仍然是溫溫文文地,沒有一絲惱火的跡象。
是因為這家人不把她當成家人看待,所以才對她如此客套?還是他們以為她只是季家高價買來的玩偶,純粹用來擺飾,不需多費心伸與她建立關系?
她覺得煩躁。
或許,她該慶幸家里沒有人排斥她,她也不需費心與他們打交道,但她就是覺得煩躁——因為季海平對她的態度。
怎麼會這樣呢?她甚至覺得在度蜜月時,兩人的關系還比現在自然。
汪夢婷猛然推開窗戶。
她覺得透不過氣,好想好想做個深呼吸。
「不舒服嗎?」身後傳來季海平低沉的嗓音。
汪夢婷驀然回轉身子,果然見他站在臥房門邊,黑色的西裝外套甩在肩上,細長的領帶亦微微松開,垂落額前的發絲在戴著眼鏡的臉龐形成半道陰影,隱隱透著倦意。他望向她,黑眸寫著專注。
她直覺地一瞥手表,八點多。「今天這麼早?」
他走進房,一邊月兌下西裝外套一邊解釋,「今晚沒有應酬。」
汪夢婷替他解開領帶,「累了吧!先洗個澡?」
「你身子不舒服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在替他掛上西裝外套及領帶後,方才轉過身子面對他,「我想找個工作,海平。」
季海平望著她寫著決心的眼眸,「什麼樣的工作?」
「我在英國替朋友設計過幾套衣服,前陣子她回國開公司,邀我去幫忙。」
「我不曉得你會服裝設計。」
「只是興趣。」她解釋著,「在英國那幾年,暑假時我都會飛到米蘭一家設計學院進修,有一些基礎。」
他沉默數秒,在角落的沙發椅坐下。「你真想出門工作?」
「也不是真想闖出什麼大事業,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既然如此,我跟大媽談談,讓她介紹你進婦聯會幫忙,好嗎?」
汪夢婷搖頭,她知道杉本惠目前是社交界一個專門從事慈善活動的婦聯會主席,會員大多是政商名流的夫人;除了杉本惠,季風揚的夫人洛紫亦是干部之一。
「我不想進婦聯會。雖然只是打發時間,但我想要的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她語氣堅定。
「我明白了。」他淡淡地響應。
她忍不住訝異,「你不反對?」他揚起半閉的眼眸,「我為什麼要反對?」
「我以為……」
汪夢婷不曉得該如何表達。一般名門世家,尤其是像季家這樣的富豪,都很排斥讓女眷在外頭工作;非要做事,頂多也只能在本家的企業里。
季家的女眷目前並未在盛威旗下任何一家公司有正式的職位,頂多是一些控股公司名義上的董事長,也沒有一個在外頭工作。
杉本惠與洛紫從事慈善事業;季海舲仍舊在瑞士念書;季風笛擔任盛威名下一間理工學院的理事長,季海藍則是其中的教授兼理事。
季家的女人就連在盛威旗下的公司也未掌實權,何況是在外人的公司里工作。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季海平沉穩的嗓音敲醒她恍惚的意識,「我無意限制你的自由。」
「那爸爸呢?他會贊成嗎?」
「爸爸那邊由我來說服。」
汪夢婷依然有些呆怔,心底因他如此干脆地答應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何滋味。
她原以為要經過一番抗爭的,沒料到他竟如此輕易就被說服。
為什麼她不僅沒有因為他的贊成而感到高興,反而禁不住涌起一陣淡淡的怨怒呢?
她佇立在原地,一只黑眸深深地凝睇他。
他是真的不想限制她的自由,或是根本不在乎她做些什麼?為什麼不論她要求什麼,他總是有求必應?為什麼他總是對她如此客氣,他真的拿她當妻子看待嗎?
或者只當她是一位重要的客人?
「為什麼你不拒絕我?」她也模不清究竟是什麼讓她的語氣如此尖銳,「你明知道爸爸根本不可能答應我出門工作,為什麼還說你會說服他?你以為他會听你的話嗎?你就連自己的事情也得听他的安排,不是嗎?」
幾乎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無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但現在她卻控制不住心底燃起的無明火。
但季海平並沒有因為她的挑釁而動怒,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會說服他的,你放心。」說完,他便起身步入與臥房相連的浴室。
她望著他的背影,「為什麼不罵我?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他沒有回答。
「你罵我啊,季海平!別這樣悶不吭聲!」她幾近歇斯底里,「你真的毫無脾氣嗎?還是你不屑對我發脾氣?因為我不過是你父親為你安排的棋子,而你犯不著跟一顆棋子計較?」
聞言,他凍結在原地,「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一顆棋子,從來沒有。」
「那是什麼?你們季家究竟把我當成什麼!」她高聲嘶喊,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這麼無理取鬧,只覺得需要好好發泄這兩個月來的怨懟。
季海平旋過身,「夢婷——」
「別叫我,也別管我!」她尖叫一聲,忽然開始摔起房內的東西,枕頭、棉被、掛在牆上的名畫、擺在床頭櫃上的骨董鐘,甚至她最寶貝的一本詩集。
汪夢婷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因素讓狂怒如此迅速地攫住她——態度總是平靜淡然的季海平,客氣有禮的家人,甚至這間裝潢雅致的房間,她都看不順眼,完完全全地不順眼!
季海平咬著唇,臉色慘白地看著她莫名所以的發飆。
「現在罵我吧,季海平!我做得夠過分了吧?我夠不講理了吧?」她直直逼向他,「我把整間房變成了凌亂的戰場,我完完全全失去一個貴婦該有的嫻靜!像我這樣一個撥婦是不是該好好教訓一番?快呀,罵我啊,為什麼你還呆呆站在那里?」
「我不會罵你的,夢婷。」
她幾乎要崩潰了,「為什麼?我都已經無理取鬧到這種地步了——」
「你……在季家過得不快樂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她不自覺地倒退一步,他滿是痛惜與感傷的眼神更讓她不知所措。「不,我只是……為什麼這樣問?」
「我希望你過得快樂。我之所以不能罵你,是因為我……」
「你怎樣?」
「因為我……」
「為什麼?你快說啊!」
「沒什麼。」他輕嘆一聲,轉身走進浴室,關上門。
汪夢婷瞪著那扇阻隔了他們兩人的門,眼眸不爭氣地泛上淚水。
懊死的!他為什麼不罵她,不大聲吼她?為什麼就連她出口傷人,就連她發狂地亂摔東西,他依舊那般心平氣和?難道他這片大海真能永遠平靜祥和,不起一絲波瀾?
他究竟為什麼不罵她?因為她在他眼中,只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