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娃娃 第八章

季海平回來了。

當汪夢婷跨進家門,管家老秦訝異的話語同時也令她大吃一驚。

「少夫人,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現在還不到五點呢。」

「哦,我是回來拿點東西的。」

「怎麼這麼巧上大少爺也剛剛到家。」

「大少爺?」汪夢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指海平?」

「對呀,大少爺剛到,匆匆忙忙就上樓去了。」

是嗎?海平竟已從美國回來?就在她昨晚對夜空呼喚他以後?難道他听見她的呼喊了?

為什麼他要回來也不通知她一聲?

汪夢婷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奔上樓,一口氣來到兩人的臥房門前。

房門半掩著,流泄出亮黃色的燈光以及輕微的聲響。她敲敲門,然後將房門輕輕推開。

一個修長而挺拔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

「海平!」乍見令她思念許久的他,汪夢婷無法克制沖動,輕快如蝶地飛入他懷里。「你回來了,真是你回來了!」

她的真情流露讓季海平既是感動又不禁有些感傷。他伸手輕撫著她的秀發,「怎麼回事?見到我真這麼高興?」

汪夢婷沒有答腔,一運用雙手緊緊捉住他的衣襟,像是無限依戀又像是忽然放松般吸嗅著他的氣息。

好一會兒,她才領悟到自己的失態,自他懷中退開。「對不起。」她低眉斂眸,頰上染著淡淡薔薇色澤,「你一定被我嚇到了吧。」

季海平微微一笑,凝望她的眸子有道不盡的縱容與寵惜。他打量著二十幾天未見的妻子,俊挺的眉峰禁不住緊蹙起來。

「你瘦了,夢婷。怎麼不小心照顧自己呢?」他輕輕責備,「再怎麼專心工作,也不該完全不顧自己的身子,萬一累倒了怎麼辦?還有這里,」他用拇指撫著她略微腫起的唇角,「這是怎麼一回事?」

汪夢婷一陣心驚,那是昨晚庭琛的杰作。

「沒什麼,昨晚不小心撞到辦公桌角了。」

這樣拙劣的謊言騙不過他吧?她低回星眸不敢望他。

然而他的語聲中卻只有濃濃的疼惜,「以後小心點。」

一股想哭的感覺猛然攫住她,「怎麼忽然回台北來?美國盛華的問題解決了嗎?」他搖搖頭,「嚴格來說還沒有——才剛有了一點頭緒。」「那麼,是打算回來台灣和干部開會的嗎?」

「也不是。事實上,我趕回來是為了處理一件私事。」

「什麼事?」汪夢婷疑惑著,眼角瞥見他手上抓的一份文件後,兩道秀眉忍不住蹙起。「那是什麼?」

「台中一棟房子的地契。」

「你今天回來就是為了拿這份地契?為什麼?」

「抵押貸款。」季海平靜靜地道。

「抵押貸款?」汪夢婷聞言卻無法平靜,「出了什麼事?海平,為什麼你會突然急需現金?是公司的事嗎?還是你個人——」

「都不是。夢婷,你別緊張,我沒發生什麼事。」

「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季海平默然,猶豫著是否該告訴她真相。

「海平!」見他似乎不打算告訴她,汪夢婷有些生氣,語調亦開始揚高,「告訴我,別瞞著我!我是你的妻子啊。」

「真的沒有什麼——」

她不容他搪塞,「你不信任我嗎?」

見她神色無比堅決,季海平終于輕嘆一口氣,「是為了海奇。」

「海奇?」汪夢婷因這個意想不及的答案微微一怔,「他怎麼了?」

季海平簡單扼要地敘述一切。

「所以我約了你大哥,想跟他談談貸款的事。」原來是季海奇。原來是因為他闖了大禍,海平才立刻趕回台北為他善後——不是因為她。

唉,她是怎麼了?難道竟真以為她與他心有靈犀嗎?

汪夢婷收拾起滿腔的失落感,勉力綻出一絲微笑。

「既然這樣,何必向利豐抵押貸款呢?我有一些存款,直接借海奇好了。」

「不行!」季海平立刻搖頭,「怎能動用到你私人財產?」

「兩百萬我還拿得出來啊。」

「不行,絕不能用你的錢,那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啊。」他放柔了語聲,「放心吧,海奇的事我有辦法解決的。」

「海平,你要跟我分彼此嗎?」

「什麼?」

「因為這是你們季家的事,所以不需要我這個外人幫忙?」

他一怔,「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見他因她的質問而略顯慌亂,汪夢婷禁不住微笑,「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

但我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分子,海奇也是我的弟弟,我也想為他盡一份心。」

「夢婷!」季海平望著她,心底滿是感動。

「就答應我吧,海平。」她溫溫柔柔地要求。

季海平微微一笑,正想說話時,一個清亮的嗓音驀地揚起,「你不必答應她,海平。」

房內的兩人听到這個聲音都是一陣錯愕,同時偏轉過身子。

「大媽。」杉本惠微微頷首,算是對季海平這聲稱呼的響應。

她走進房里,一張雖已上了年紀卻依舊保養得當的清秀臉孔和平日一樣寫著淡淡的冷意。

「我都听到了。」她語音苦澀,「關于海奇所闖的禍。」

「大媽——」

「我知道不應該偷听你們的談話,我本來只是有事上來找夢婷的。」

「我不是這意思。」季海乎解釋,「只是希望您不要因此責怪海奇。」

杉本惠迅速瞥他一眼,眸中掠過一道異彩,「海奇是我的兒子,我會比你這個哥哥不疼他嗎?」

「對不起。」季海平恭謹地道歉。

杉本惠點點頭,「剩下的錢由我來補足;欠你的錢,我也會盡快還給你的。」

「不需要那麼急——」

杉本惠揮手打斷他的話,「海奇是我兒子,他犯的錯,我來替他收拾!」

「是。」季海平靜靜應道。

杉本惠沉默數秒,一雙銳利無比的黑眸停駐在他身上良久;然後,那兩道銳利的光芒忽然柔和下來,抿成一直線的嘴角也微微揚起。

「還是謝謝你們肯這樣幫忙海奇。連他父親都未必對他這麼好——」

她驚覺自己無意間表露太多情感,急忙搖搖頭,過速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她忽又回過頭來,「夢婷,服裝展示會還有空位吧?」

汪夢婷連忙應道︰「有。」「替我留幾個。」

「是。」汪夢婷應著,嘴唇卻忍不住微微張開,久久無法合上。

當杉本惠的身影消失在兩人眼前,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看樣子,媽媽的態度軟化不少。」

「嗯。」季海平亦望著杉本惠消失的方向,黑眸中閃著異樣的清輝。

「真好,我好高興。」汪夢婷加深了微笑。

曾經那樣嚴厲責罵她的婆婆,竟向她預約展示會的座席?

這是表示她已開始認同她這個媳婦了吧。

一股信心霎時盈滿她的心;她會繼續努力的,直到婆婆真心接納她及海平。

她揚起清麗的臉龐望向他,彎彎的眼睫呈現著美好的弧度,「海平,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像這種事以後不許再瞞著我了。」她舉起食指,俏皮地在他眼前搖了搖,「你得認真把我當成你的妻子啊。」

她嬌俏的神情幾乎奪去他的呼吸,「我的妻子?」

「是啊,是你們季家的一分子。」她笑得燦爛。

可以嗎?他真可以將她當成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寶貝——完完全全地?

他怔怔地凝視她,無法吐出只字詞組。

「還有一件事。」

「什麼?」「你可以來參加這個周末晚上的展示會嗎?」

「後天?」他微微猶豫,「我約了海舲跟幾個干部,一早就得飛去香港。」

「不行嗎?」

汪夢婷不禁有些失望。她一直想讓海平看看她這些日子努力的成果的。

見她帶著失望的神情,季海平一陣不忍,正要張口答應時,她卻先一步開口,「那麼,你得答應我另一件事。」

「嗯?」

「你今晚不必再出門了吧?」

「嗯。」

「我要你留在家里……」她濃密的眼簾低垂,晶瑩的臉頰浮上兩道嫣紅,「一整晚听我彈琴。」

季海平怎能拒絕她的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替她摘下,更何況只是待在家里听她彈琴!

優閑地坐在琴室一角,聆听自她手中跳躍出的美妙音符,欣賞她融入曲子的美麗容顏——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至高享受啊!

只是他沒有料到,之後還有更今他無法承受的誘惑。

她穿著一毀薄如蟬翼的絲質睡衣,柔順的長發自然垂落肩上,唇邊噙著輕淡溫雅、新月般清澈透明的微笑。

就像是從天界墜入凡塵的仙女,他的玻璃女圭女圭將自己包里成讓人無法拒絕的禮物,送入他懷里。

他怎能拒絕?也找不出那樣超凡入聖的定力來拒絕。他只能用一種尊仰崇敬的心情膜拜他的黑夜女神,溫柔地灑落輕憐蜜愛,抒發這許多年來對她的渴盼——強烈到讓他心痛的渴盼。

他真的愛她,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寶貝。

他無法想象失去她。

他無法想象失去她。

他真的愛她,還深愛著她。

程庭琛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香江夜景。

從這棟位于太平山頂的豪宅向下望,可以清清楚楚地欣賞到維多利亞港的迷人風情。

這也是李曼如的父親當初不惜以高價買下這棟豪宅的原因。

在香港,擁有一棟坐落于高級地段的頂級豪宅,就是身分地位的象征;而這棟宅邸也確實配得上李家在香港的地位。

但站在這樣豪華的宅邸內,欣賞這樣讓人心曠神怡的璀璨夜景,程庭琛的腦海中卻只牽掛著一個人。

汪夢婷。

他曾經幻想著與她在這樣的住宅里相擁共賞夜景,甚至幻想在臥房的天花板上開一道玻璃天窗,讓蒙星光灑落室內,沐浴一身柔美的光輝。

但現在,他卻娶了李曼如。

怎麼會這樣呢?他究竟中了什麼邪,才會用這種方式報復夢婷?

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地後悔了。他愛的是夢婷——一向是夢婷,永遠是夢婷!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個局面呢?他根本不能沒有她的。他要奪回她!

「一分錢買你現在的心事。」一個微微沙啞的語音在他身後響起。

程庭琛回過身,正對著李曼如艷麗出眾的臉孔。

她靜靜地望著他,迷人的鳳眼像在嘲諷什麼似地,閃著令人不舒服的光芒。

他沒有說話。

她輕聲道︰「買不到嗎?一分錢太廉慣了?或者該說,就算我富可敵國,也買不到你的心事?」

「曼如——」

「听說你又要去台灣了?」

「過兩天吧。」

「才剛回來又要去?」

「替客戶處理事情嘛。」

「只是這樣嗎?難道不是順便去看她?」

程庭琛臉色一沉,「什麼意思?」

「汪夢婷。」李曼如冷靜地響應他逼人的眼神,「你難道不打算去看看她嗎?」

「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

「不明白嗎?」她的聲調稍稍提高,「你怎麼可能不明白呢?我知道你昨晚見過她。」

他語氣一冷,「你派人跟蹤我?」

「我是派人跟蹤你,而且還查出你把汪夢婷載回住處。」「你竟然派人跟蹤自己的丈夫!」他怒氣沖沖。

她卻毫不懼怕,「是又怎樣?你如果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又何需在意我卑劣的行為?」

「你——」他瞪著她,眼眸像要射出兩道怒火。

「你究竟打算怎麼樣?到現在你還忘不了那個女人嗎?」她的怒火不見得比他少,「別忘了,你已經是我的丈夫!」

「是你的丈夫又怎樣?我愛的不是你!」

「你——」李曼如沒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認,穿著昂貴晚裝的身子顫抖起來,「你的意思是……你還愛著她?」

「沒錯,我愛夢婷,一直愛著她!」

「你……」她禁不住心傷,「既然如此,又為何答應娶我?」

「我不知道,曼如。」他語氣軟化下來,「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沖動。」

「所以你後悔了?」

「對不起。」

李曼如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你會娶我。」她一雙大眼楮直直地望向程庭琛,「因為你是個驕傲的男人,因為你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所以你無法忍受汪夢婷用這樣的理由棄你而去,所以你用這種方式報復她——」

「別說了!」

「我了解你,庭琛。我知道愈是驕傲的男人,在受到創傷後反應會愈發激烈。

在那段期間,我看到了你驕傲卻又軟弱的一面,我看到了你的內心。我比汪夢婷了解你,絕對比她——」「別說了!你懂得什麼?」程庭琛驀然狂吼,「我不需要你來為我做心理分析!」她卻堅定地繼續道︰「你是這種男人,庭琛。所以你適合我,因為我跟你一樣驕傲,我比她更能了解你。」

「听我說,曼如,不管當初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娶你,都是錯的!」程庭琛搖晃著她,「我不該欺騙自己,更不該欺騙你!」

「我不管你是不是在欺騙我,只要你答應我以後不再見汪夢婷,我可以當這一切沒發生過。」

「那是不可能的!」他放開她,轉過身去握緊拳頭捶著牆,「我愛的是夢婷,我不能失去她,不能沒有她!」

李曼如聞言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難道……難道你就沒想過我也不能沒有你嗎?」

程庭琛頭抵著牆,幽然長嘆。「對不起,曼如,真的對不起。」

「既然如此,程庭琛,去找那個你不能忘懷的女人吧。」李曼如倏地語氣冰冷,神情亦冷凝起來,「去找她!現在就去!」

程庭琛猛然旋過身子,精光四射的黑眸逼視著她,然後他竟真的舉步就走。

李曼如站得挺直,迸出口的一字一句像冰雹擊落地面,「你要記住,程庭琛,我也是個驕傲的女人,我的自尊不比你少。你今天要出了這扇大門,就一輩子別想再回來。」

程庭琛依舊沒有緩下步伐。

「還有,我會用盡鎊種手段打擊你的事業,讓你在香港再沒有容身之地。」她語聲清冷地警告。

響應她的是臥房門被用力帶上的砰然聲響。李曼如緊咬下唇,靜定在原地不動。

一直到程庭琛發動車子疾馳而去的聲響傳來,她才像從暗黑的深淵中醒來,仰天大叫。

她猛然奔進更衣室,取下架上一套銀灰色的晚宴服,雙手用力一撕。

「汪夢婷,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麼你這樣傷透庭琛的心,他居然還是愛你?

為什麼庭琛有了我的愛,卻還是忘不了你?我哪一點不如你?哪一點比你遜色?」

她一邊歇斯底里地怒罵著,一邊將那套以高價標得的晚裝撕成碎片,「我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絕不容許你輕易從我身邊奪回庭琛!」

然後,她舉高雙手一拋,銀灰色的碎片像雪花般無聲飄落。

香港,半島酒店。

位于九龍的半島酒店建造于二十世紀上半葉,白色的外觀精雕細琢,內部裝潢更揉合了英國風格,透著濃濃的舊時代氣息。

半世紀以來,在這里優閑地品啜下午茶一直被港人視為最佳享受。半島的懷舊風情,正是它在香港一流酒店林立的現今仍能屹立不搖的主因。

季海平原本是打算搭周六早班飛機來香港的,但一通電話卻讓他更改了行程,提前于周五晚上飛抵香江,下榻半島酒店。

一通奇異的電話,來自一個奇異的女人——程庭琛的妻子,李曼如。

不曉得為什麼,李曼如堅持與他親自晤談.他只得約她在自己下榻的酒店會面。

氣氛及飲食皆屬最上乘的Feliex餐廳位于半島酒店的頂樓,是欣賞香江夜景的絕佳場所,同時也是許多情侶浪漫的約會地點。

但季海平約她來此並不是為了什麼羅曼蒂克的理由,純粹只是基于方便而已。

準十點,李曼如翩翩出現。氣質高貴的她穿著一襲名家設計的連身長裙,外罩淺灰狐皮披肩,當她出現在餐廳時,吸引的愛慕眼光足以令在場其它女人相形失色。

但她恍若習以為常,筆直地朝季海乎的桌位走來。

「幸會,李小姐。」季海平替她拉開座椅。

「約我在這里見面,你可是大大的失策,季先生。」李曼如一邊優雅地坐下,一邊微笑,「李曼如與一個陌生男子在半島約會的消息肯定明日便見報。」

季海平一愣,「我們只是單純的會面而已,不至于被誤解吧。」

「那你就小看香港記者好事的程度了。」她淺礙一口侍者送上的冰水,「也小看了我在這里的魅力。」

「我只是覺得約在這里最方便,沒別的意思。抱歉給你帶來困擾了。」季海平溫和地道歉。

李曼如輕輕挑眉,眸中掠過一絲異彩,「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什麼男人?」

她並沒有正面回答。「你住這間酒店嗎?」

「是。」

「怎麼不住麗晶?那里氣派些。」

他微微一笑,「來香港,我一向習慣住這里。」

她自眼睫下望他,「因為半島有歷史、有文化、有著舊時代的味道吧。你就是一個這樣的男人。」

季海平微一挑眉,他原以為李曼如只是個驕縱的富家千金,沒料到她竟也有如此聰慧的一面。

「咖啡?」她忽然瞥向他面前的飲料。

「對等會兒我們要討論的話題來說,這樣的飲料恐怕不夠濃烈。」李曼如若有所指地道,招來侍者點了一林雙份威士忌。

季海平待侍者送上她的酒後才緩緩開口,「不曉得李小姐約我見面有何指教?」

李曼如一邊品著酒,一邊慢條斯理地問道︰「季先生,你了解自己的妻子嗎?」

他謹慎地瞥她一眼,「這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你知道你的妻子和我的丈夫曾有過一段情嗎?」

「那是我們今晚要討論的主題?」他客氣地問。

「不是。」她搖搖頭,冷冷拋下一句讓他的血液幾乎凍結的話,「他們的未來才是我們討論的主題。」

「你是指——」

「他們前兩天晚上曾見過面。」

「前兩天——」

「禮拜三。」

是他回到台灣的前一天。

夢婷那天晚上和程庭琛見過面?

季海平霎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覺腦海一片空白。

「大受打擊了嗎?」她嘲弄道,一半是針對自己。「我在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的反應也跟你一樣。沒想到他們竟然余情未了,背著我們私下幽會。」

季海平悄悄深呼吸,盡量維持冷靜的語氣。「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

「別告訴我,你不在意這件事。沒有一個男人能容忍妻子給他戴綠帽的。」李曼如用縴縴玉指敲著六角形的水晶酒杯,語氣幽微,「我為了這件事與庭琛攤牌,他竟告訴我,他不能沒有汪夢婷。」

「程庭琛還愛著夢婷?」季海平怔住了。

李曼如倏然揚起眼睫,「重點是,汪夢婷呢?汪夢婷是否依然愛他?」

夢婷是否還愛著程庭琛?

季海平毋需自問,他一向最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夢婷從來就沒有放下那個男人過。

他驀然想起曾在她唇角瞥見的淤青,那該不會是程庭琛留下的印記吧?究竟是什麼樣的熱吻,才能造成那樣子的腫脹?除了熱吻,那晚他們還做了什麼?一夜纏綿到天明?

因為與程庭琛一夜繾綣,覺得愧對他,所以她隔天才會用那種熊度對他?

這樣看來,她之所以會一見到他便投入他懷里,之所以會忽然想彈琴給他听,之所以會主動獻身予他,都是因為她覺得愧對他,所以想用這種方式補償?

季海平猛然迸出一陣短促的笑聲。這小傻瓜,愧疚什麼呢?又何必用這種方式補償他?她如果真的放不下程庭琛,就盡避與他重修舊好啊,何必怕對不起他?

他闔上雙眸,不願再想下去。

他不願再想,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震驚。

那股酸酸澀澀、既像強烈的絞痛又像莫名空洞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呢?這樣的感覺彌慢在他全身,從心底到腦海,從腳趾到頭頂。

他但願自己不曾答應和李曼如踫面,不曾听到這個令他傷痛的消息。

他不想知道這些啊,不想去面對夢婷曾背叛他的事實。

要把我當成你的妻子哦。她嬌俏的神情、輕柔的語音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著。

為什麼她要給他錯誤的希望?為什麼她要欺騙他?而他——竟也愚蠢地欺騙自己!

她從來就不曾屬于他,從來就不是他可以完全擁有的寶貝。

從小,他就明白像他這種人不該奢望擁有任何東西,為什麼現在竟會以為可以擁有像她這樣美好的女子?

他真該清醒了。

「我看得出你對你的妻子並非毫無感情。」李曼如低啞的嗓音拂過他耳邊,「你是愛她的吧?季先生。」

「是又怎麼樣呢?」

「為什麼男人總愛她呢?」她淒然搖頭,好一會兒,落寞的眼神才又轉回堅定。

「季先生,你容許她繼續愛庭琛嗎?」

季海平張開眼,幽深的眼眸讓人無法看透。「我不懂你這話的用意。」

「如果她向你提出要求,你會放她與庭琛雙宿雙飛嗎?」

季海平只是定定地凝視她,沉默不語。

「什麼方法都好,請你讓汪夢婷遠離庭琛,我不願意見到我心愛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即使他們真心相愛?」

「即使他們真心相愛。」李曼如肯定的回答,黑眸逆出難以形容的激烈光芒,「我絕不允許庭琛棄我而去。我要毀了他的一切,不讓他輕易得到幸福——希望你與我合作。」

「你愛著程庭琛,又怎能輕易毀了他?」

「我可以的,因為我和他一樣驕傲。」她唇邊漾開一抹冷冽的微笑,「我原想與你聯手打擊他們,但今日和你一見,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男人。所以我只求你讓汪夢婷遠離庭琛,別讓他倆有機會在一起。」

季海平依舊定定地凝視著她。

一個愛恨分明的女人。他看得出她是真心愛程庭琛的,所以恨也特別強烈。

「季先生,你的眼楮總是這樣深不見底。能不能告訴我你的想法呢?你究竟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他默然不語。

「季先生,請告訴我!」

「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季海平站起身,語聲瘖啞,「因為我也參不透自己內心的感覺。」

然後,他在她帶著迷惘的視線下轉身離去。

展示會是由音樂劇「歌劇魅影」的序曲拉開序幕的。

氣勢磅礡的交響樂點燃了會場的氣氛,交互迸射的五彩燈光更營造出今人心鼓動的律動感。

為了使服裝公司一舉成名,丁宜和特別租下飯店的兩間會議室,一間做為展示會場,另一間則權充模特兒的更衣間。汪夢婷亦向父親江海淵借了許多歐洲文藝復興風格的骨董家具,將會場布置得優雅細致,洋溢著貴族品味。

模特兒走秀的方式也突破傳統,不采取走平台方式,而是在整個會場內來回穿梭,或坐或立,或躺或倚,用各種不同的姿勢展現出服裝最優美的一面。

今晚開場的第一套服裝是由丁宜和親自展示的及膝小禮服、外罩同質料長大衣。

會場內響起熱烈的掌聲。

汪夢婷站在最後面,確定場內每一位貴賓都得到最妥善的服務,並悄悄窺視觀眾的反應——尤其是她的婆婆,杉本惠。

不論對汪夢婷或丁宜和來說,杉本惠的大駕光臨都是最令她們興奮的鼓舞。身為婦聯會主席的杉本惠如果肯對這場秀表示贊賞之意,就意味著今晚的空前成功。

她肯來捧場真的令汪夢婷深感榮幸,但也因此格外地緊張。

「怎麼樣?」展示完禮服的丁宜和悄悄湊近她身邊,「她們的反應如何?」

汪夢婷瞥向杉本惠,後者正閑閑地品著咖啡,面無表情。

「還不曉得。」她無奈地聳聳肩,「我婆婆是那種不到最後絕不輕易顯露感覺的女人。」

「是這樣啊。」丁宜和長嘆一口氣,「我快緊張死了。」

「我也是。」

場內的音樂已轉換成柔和的鋼琴曲,模特兒一個個穿過一道以花卉編成的拱門,開始展示充滿異國情調的晚裝。

「可惡!肢體語言再豐富一點啊,這樣怎能感動人?」丁宜和一面緊盯場內,一面激動地低聲嚷著。

汪夢婷忍不住輕笑一聲,「宜和,她們是模特兒,可不是職業演員。」

「那也不能毫無表情啊!」

「重點是將服裝的優點完美地呈現。」她微笑,「你冷靜一點。」

丁宜和卻無法保持冷靜,「笑一笑啊!」她直瞪著一個正作勢拿起香水瓶嗅聞的模特兒,「別擺那副酷樣。」

見丁宜和激動的模樣,汪夢婷不禁搖搖頭。

這正是丁宜和的特質,她一向不吝于表現內心的感覺。

「喂,夢婷。」丁宜和忽然輕聲喚她,「你丈夫呢?季海平不來嗎?」

「海平今天在香港有個會議,趕不回來。」汪夢婷的語氣略帶失望。

丁宜和听出來了,「你很希望他來?」

「我希望讓他看見我努力的成果。」

丁宜和緊盯她數秒,忽然微笑起來,「瞧你的模樣,活像是一個期盼被夸獎的小學生。」

「什麼嘛!」汪夢婷臉頰一熱,「你少胡說。」

丁宜和卻繼續逗她,「季海平的認同真那麼重要?」

「我只是希望他來看看而已。」汪夢婷回避好友含笑的眸光,心中卻不禁一動。

難道她真像宜和所說的,期望得到海平的贊賞?她從沒想過這一點,但現在卻不禁仔細思考起這個可能性。

她想起慈善晚會那晚,她在台上展示禮服時瞥見他欣賞的眼神,她曾因此而心跳加速,差點在台上絆倒出丑。

什麼時候開始,她在意起海平的眼神了?他凝望她的眼神一直是那麼溫柔和煦,帶給她淡淡的暖意,卻不像庭琛那般燒得她灼熱;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眼神竟也有令她怦然心動的能力了?

「夢婷,你看!」丁宜和忽然激動地扯住她的衣袖,語氣輿奮莫名,「杉本惠是不是在點頭?」

汪夢婷迅速將眼眸調往會場的首位。果然如丁宜和所說,杉本惠專注地凝視著走秀的模特兒,偶爾會微微頷首。

「是啊,宜和。」她亦忍不住興奮起來,「我想她喜歡今晚的秀。」

「真的嗎?太好了!」

「宜和,你注意到了嗎?她面前的那個模特兒展示的是我們設計的衣服呢!」

「是真的?」丁宜和手掩住嘴,抑制即將月兌口而出的驚呼,「她喜歡我們的設計?我真不敢相信!」

丁宜和燦燦的眼眸望向她,兩人視線交會,眼底盡是愉悅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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