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元一九九七年中國大陸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說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
他瞇起眼,望著還方山巒由淺綠成深藍,再雜進一些蒼紫;山峰連接的天際也從舒適的澄藍漸漸黯下來,先是黃橙,然後是金紫,和山線連成一氣。
已經是向晚時分了,拂面的微風卻還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縱自己軟倒在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隨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層峰疊巒,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尋到如此佳境,閉目享受難得的快意安寧。
「啊,你在這里。」
清脆的女聲令他展開眼簾。他微笑著,看著一個窈窕人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著問︰「就連來到這偏遠地方,你也還是琴不離手嗎?」
他沒說話,重新合上眼簾。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听嗎?」
「當然想。」女人語音興奮,卻還是字正腔圓,「同學們都說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沒機會洗耳恭听。今兒個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兒給我仔細品評品評才行。」
「沒問題。替我把琴拿來吧。」
女人微笑,將琴盒提到他面前,「吶,吃飯的家伙給您拿來了,可得讓我這個客人滿意才有賞哦。」
「賞?你能賞我什麼?」季海奇懶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細替弓弦上起松香。
「幾塊大洋。」她一面開著玩笑,一面欣羨地盯著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這琴肯定十分難得吧?」
「這是一個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台灣嗎?」
「嗯。」
「怎麼樣的朋友?是男是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到什麼程度?」她一連串地問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這麼名貴的琴給你,肯定交情不淺。」
「說吧,你想听什麼?」他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哪來這麼多無聊問題!」
「就上回你給他們拉的曲兒,他們個個听了都贊不絕口呢。」
「E大調小步舞曲?行!」他干脆地答應,立即演奏起來。
季海奇瞇著眼,鮑凱利尼的創作從他的妙手中流瀉而出。悠揚的旋律襯著雲南的暮色,顯得格外動人。
她靜靜地凝睇他陶醉在音樂中的迷人模樣。怪不得同學們說听他拉琴會讓人心情整個平靜下來,再怎麼瑣碎煩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丟開似的。
季海奇真是個奇特的男人。
兩年前,他們同時考進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所。她來自北京,他來自台北,命運卻安排他們倆在上海成了同窗。
幾乎是一放榜,她便開始注意他了。不曉得台灣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外表看起來一副玩世不恭的瀟灑模樣,待人卻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里的每一位男同學都欣賞他,每一位女同學也都偷偷愛慕他——就像她一樣。
她悄悄喜歡他兩年了,他卻像渾然不知。在學校里他也算是眾所矚目的人物,就沒听過他跟哪個女孩走得比較近。說他在台灣有了女朋友嘛,看來也不像;他連放年假時都待在實驗室里,台灣那邊也不曾有人捎信給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牽絆,絕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的。
可就是這點奇怪,他明明沒有情人的,偏偏心如止水,對每個女孩子的態度都一樣,沒有誰比較特別。她也是這幾個月才跟他熟起來的,不過也僅止于不錯的朋友而已。
真氣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輩子不近,除非他是個同性戀!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這樣一個英挺俊秀的好男人會有斷袖之癖?
想著想著,他己奏完曲子,她趕緊用力鼓掌。
「這麼好的琴藝干嘛藏了這麼久?听說要不是晚會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台,大伙兒還不曉得所里竟藏了個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這麼點雕蟲小技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敝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關上盒子。
「這玩意見你學了多久?」她一面跟著他走回宿舍,一面問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這麼好?」她不信。
「有名師指導。」
「誰?」
「剛開始是一個朋友替我打的基礎,到了上海就隨便找個人繼續學。」
「那你的根基一定扎得不錯。你那位朋友是誰?」
他一陣沉默,仿佛跌入了回憶之中,臉上顯出十分懷念的神情。
「不會就是送你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揚,那帶著三分慵懶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對了。」
她感覺他的口氣挺特別,不禁追問︰「你們的交情很好?」
「過命的交情。」他簡單地一語帶過。
她禁不住沉吟起來。
他察覺她神情有異,「路小唯﹐你那是什麼表情?」
「這問題我擱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猶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什麼?」季海奇瞪著她漲紅的臉孔,驀地縱聲大笑。「我的天!」他幾乎喘不過氣,「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
「可是學校有那麼多女同學愛慕你﹐你卻一個也看不上眼,還說跟好朋友有過命的交情,听起來亂惡心的……」她訕訕地辯解。
「誰說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沒錯。」
「這麼說你和她……」她喃喃地,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們原來是一對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原來你已經有了紅顏知己。」她倏地揚起眼簾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還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台灣,自個兒跑到上海念書,現在又自願同教授一道兒來雲南做研究,短時間內肯定回不了台灣。真夠絕情!」
他眉梢一揚,「誰說我把她留在台灣了?」
「咦?」
「她一直跟著我啊。」
「你說什麼?」
她听得一頭霧水,正想追根究底時,卻被一名飛奔而來的同學打斷。
「海奇、小唯,你兩人還慢吞吞地做什麼啊?教會的朋友都來了,大伙兒等你們吃飯呢。」
「知道了,換了衣服馬上去。」季海奇笑著應道,臉上的神情維持著一貫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可是路小唯卻一路深思著,他的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季海奇回到屬于他的單人房。
房間的格局很小,床、衣櫃、書架、書桌,再加上一張椅子,幾乎就佔滿了空間,和他在台灣的豪華臥房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打開衣櫃,小心翼翼地將琴盒安置在最底層,然後隨手拉出一件棉質襯衫和休閑長褲——他想起從前非凡賽斯的西裝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生活可以優渥揮霍,也可以簡樸平實。只要有夢、有理想,日子就會過得舒適愉悅——從前的他卻怎樣也參不透這一點。
是琉璃教會他這些。
琉璃,正是指點他琴藝的一流名師,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對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卻解救了他這個游戲人間、浮華浪蕩的男人。如果沒有她,或許他一輩子都是個憤世嫉俗、醉生夢死的富家公子,一輩子都在尋求父親認同,卻怎樣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認同比任何人的認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勵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慮爭取案親的認同,不考慮在商界爭一口氣讓眾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從小,他就對生物學有濃厚興趣,大學卻讀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企業管理,他決定走回正途。
年過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園或許很可笑,但生命科學正是他想研究的領域,尤其是當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這次隨同指導教授自上海來到昆明,正是為了一個龐大的研究計劃。來自中國大陸生物學界的各路精英,個個興致勃勃地意圖解開人類基因組之謎,希望找出是哪一組基因的失常,才會造成那些困擾中國人許久的遺傳疾病……
小唯說得沒錯,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幾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終身奉獻在學術領域,就算是一輩子待在昆明也無妨。
當然,他偶爾也會飛回台灣,看看母親、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紀尚小的佷兒石謙——除了他們之外,他沒有任何牽掛了。
何況,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琉璃……他的右手輕輕撫上眼皮,如今帶領他看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將自己的眼楮捐給了他。
「海奇,我原想將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你的,但現在不能了。」她的聲音清甜靜謐卻又帶著點憂傷無奈。只一會兒,她又恢復一貫的熱切,「我的身體雖不能給你,但至少我的眼楮可以給你,我要將它們留給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楮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楮好好他看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時耐心地指導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後,你會不會一面拉著琴,一面想著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邊盤旋,「你要快快樂樂地想著這一切,快快樂樂地拉著曲子,讓我在天堂也能快樂地听著你的音樂。」
想到這里,他不禁一陣心痛。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憶起來卻還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冊子,緩緩翻開,唇角牽起淺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應你要快快樂樂地想你,快快樂樂地看這世界。我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寧和愉悅。」他喃喃說著,盯著冊子出了神。直到一個像風鈐般清脆的嗓音驚醒他,「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倏然揚苜,眉頭一皺,「進入房里不會敲門嗎?」
「對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沒人應,門又只是虛掩著,我就進來看看。真對不起。」
「算了,沒關系。」
「這是攝影寫真集吧。」她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精裝書,「你對攝影也有興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對攝影也有一點兒興趣,這一本我也曉得。」她笑得粲然,「是台灣一個很名的攝影師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這本寫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湊近細看,「對就是這本《妹妹》,听說里頭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這是他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從前他都只拍些風景、靜物的,人物卻挺少;可這本從頭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實在好。」她贊不絕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沒想到你對攝影頗有研究。」
「我只會看,不會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書冊上,「這個女孩兒實在好,又恬又淨。听說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絕,世人都稱她天才。」
「她確實稱得上頂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還好。」
她卻嘆了一口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寫真集,將它放回書架深處﹐「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麼?搞了半天你還沒換?」
「我若是換了,方才你闖進來時豈不全讓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惡作劇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臉一紅,「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廳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話題與季海奇攀談,他則是一徑淡淡地應著。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點。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小唯注意到他的異樣,隨著調轉視線,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里。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轉為深灰,沉沉夜色里圍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靜靜立著,仰起頭凝望著天際,隱在夜色中的容顏,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塵。
她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垂的雙手交叉緊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會的朋友嗎?」路小唯贊嘆著,近乎著迷地望著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輕聲說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會兒過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腳步極輕極輕。但她還是發覺了他,轉過頭來。
他終于可以確認,「果然是你,逸琪。」
「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滿了訝異。
「原來你到雲南來了。」
「你為什麼會在雲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華大學念書。」
「念書?」
「生命科學。很難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華不是在上海嗎?為什麼你會在昆明?」
「我到這里參加一個研究計劃,大概會待上好幾年。」
「好幾年?你不打算回台灣?」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里,什麼時候離開台灣的?」
「好一陣子了。」她輕聲應道,「我是跟教會同修一道來的。」
「教會?」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別告訴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樣子像嗎?」
他仔細打量著桑逸琪,她穿著一身素淨的碎花洋裝,原先長長的秀發剪短了,柔柔地貼在光滑的後頸,整個人顯得嫻靜文雅。說她成了上帝的女兒,這樣的打扮確實不像,但他卻覺得她變了。
從前那個霸氣的女強人哪里去了?她這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很難令人相信她會是從前人稱小辣椒的女人。
「你變了,逸琪。」季海奇的臉上帶著點茫然。
「三年多的歲月,誰能不變呢?你不也變了不少。」她唇邊的微笑加深,「你已經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變了。」
「你呢?怎麼會跟教會的人在一起?」
「我從小就在教會的孤兒院長大,這次是自願協助他們在大陸偏遠地區興學的計劃。你知道,我別的不會,統籌規晝的能力還可以,也算是盡一份心力。」
「那時你忽然失蹤,就是為了回到教會幫忙?」他盯著她,若有深意,「不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說什麼?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發了瘋似的找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間她仿佛動搖了,但隨即平靜無痕。
「他找我做什麼?」
「你說呢?我不信你能這麼冷淡地看待這件事。」
「海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這些。」
「逸琪——」
「你也該走了,那個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過頭,果見路小唯依舊站在廊邊等他。
「你住這里嗎?逸琪?」
「嗯。」
「那麼我會再找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接著轉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是誰?」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揚起,「你跟她頂熟?」
「一個朋友。」
他輕蹙著眉,神思還跟著桑逸琪無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紅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什麼原因讓她剪短留了多年的頭發,收藏起一向愛穿的紅衣裳?
因為海玄?
天蒙蒙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里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系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里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台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
「沒有。」她看著他翻開第一頁,當看到向海玄龍飛鳳舞的簽名時,霎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那麼你連琉璃的事也不曉得了?」他語聲瘖痛地吐出問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報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將眼角膜捐給你。」
他恍然大悟,「難怪你看我眼楮好好的,卻一點也不訝異。」
她靜靜凝視他,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你一定很難過,海奇。」
「我確實不好受。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雖然看不見卻明明白白感覺到她日漸消瘦……我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比誰都明白那種朝不保夕的痛苦,卻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默默承受。」他調轉眼眸望向遠方,「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對他的無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難過。這個人你該猜得到是誰吧?」
她心一緊,沒說話。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這個妹妹令他傷心欲絕。」
「他還好嗎?」
他搖搖頭,「看看這本寫真集。」
桑逸琪屏住氣息,在他的導引下一頁頁看著,愈看愈是心痛。這是海玄專為琉璃拍的專輯,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她曾听說他因這本攝影集榮獲大獎,但從來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沒有從前刻意壓抑情感的缺點,相反的,每一頓照片都蘊借著濃烈動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對琉璃的異常疼愛。她忍不住要想,當琉璃病逝時,他會是怎樣一番悲痛的模樣!她狂亂地想著,心隨之抽痛起來。
「你說,海玄能好到哪里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蹤了。」季海奇靜靜地說道。
「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他並不需要我。」
「胡說!海玄愛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愛我!」
「那他為什麼發瘋似的找你?」
她沉默良久,終于微微一牽嘴角,「或許他有一點愛我,但比不上他對海澄的愛。」
「海澄?」
「你忘了嗎?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當年離去的原因?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無法原諒我。」她淒然一笑,「我奪走他愛如己身的雙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釋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找她?他應該是恨她的啊。
「也許……他並不如你想象中地恨你?」季海奇試著開解。
她輕聲反問︰「海奇,如果是你,你會如何看待一個傷害海平的女人?」
季海奇一窒,說不出話來。
「你也無法原諒她吧?」
「逸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季風揚不會遺忘,海藍不會,海玄……」她淒然搖頭,「更不會。」
「逸琪——」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那些。」
他遵從她的意願不再開口,抬頭望向天空。原先還霧蒙蒙的天際已明亮起來,橙色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為碧綠如茵的草地勻上一層金粉。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她淡然地回答。
季海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他回過頭,訝然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奔向他們。小男孩臉頰紅通通地,嘴邊掛著甜甜的微笑。
「媽媽,媽媽。」他邊跑邊喊,嗓音細女敕女敕的,眼眸亮晶晶的,神情是讓人忍不住想疼愛他的討好。
「媽媽,」他幾乎是跌入桑逸琪懷里,「你又到這里來了。」
桑逸琪擁住他,「昨晚不是鬧到很晚才睡嗎?今天怎麼還這麼早起床?」
「石飛睡不著,想看媽媽。」他軟軟地撒著嬌。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起床要多加件衣服。看看你,穿得那麼少不怕感冒?」她一面柔聲斥責,一面用自己的薄外套里住他。
季海奇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男孩稚女敕的童音喚醒他。
「叔叔,你是誰?」他大大的黑眸中充滿了好奇。
「叔叔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對小孩微笑,「你今年幾歲了?小朋友。」
「兩歲,快二歲了。」
「叫什麼名字?」
「桑石飛。」
「石飛?好棒的名字。」他對男孩微笑,眸子卻緊盯著桑逸琪;而她,亦默默地回望他。
他瞬時便明白了,這孩子是海玄的。瞧他那黑幽幽的眸子和薄而線條銳利的小嘴,這是季家人的特征,不會錯的。
但這個孩子姓桑。
「這是我的孩子。」桑逸琪沉靜的語調像在宣告什麼。
他姓桑,不是季,也不是向,卻按著季家的輩分命名。是啊,他們海字輩的兒女是該以石命名了。
「石飛。」季海奇心內五味雜陳,「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石子是不能飛的,只是個夢想,這孩子就是我的夢想。」她輕輕淡淡地說來,卻讓季海奇感受到其間千斤重的含意。
「逸琪,你真的決定……」
「我決定獨力撫養這個孩子。」她冷靜地接下他的話。
「那麼海玄不知道這件事了?」
他明知故問,卻在接觸到她深沉的眸光後啞然無語。
「海奇,」她懇求著,「別告訴他這件事。」
他沒說話。
「我知道不該瞞著他,但他知道了又如何?只是徒然增加痛苦……」她垂下頭,更加擁緊石飛,「我和他是不可能結合的,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他承受得夠多了。」
季海奇心一緊,「你真傻,逸琪。那你的痛苦怎麼辦?你從小無依無靠,現在又要一個人撫養這個孩子……」他悲愴地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我擔心你會承受不了。」
「放心吧,」她揚起眼簾,淺淺地笑,「我夠堅強的。」
他沉默良久,「如果你和海玄終究不能在一起」他望向她,眸中充滿了決心與懇切,「那就嫁給我吧,逸琪。我現在成熟多了,我可以擔負起照顧你們的責任。」
她全身凍結,怔怔地瞅著他。「海奇,你瘋了。」
「我是認真的,逸琪。若你不嫌棄長住昆明,我願意當石飛的父親,他需要父親的。」
她搖頭,輕輕掙月兌了他,「海奇,你是個季家人。」
「那又如何?這孩子不正應該姓季嗎?」
她啞然,好不容易再度開口,「那個女孩怎麼辦?」
「誰?」
「昨天傍晚那個女孩。」
「你是說小唯?」他恍然大悟,「她只是同學而已。」
「但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微微一笑,「她是個爽朗的好女孩,我把她當好同學、好妹妹。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只是……」
「只是你的心早已給了琉璃。」她替他接下去。
他沒答話,只是靜靜地繼續微笑。
「海奇,」她替他感到心痛,「真正傻的人是你啊。」
「就當我們都是大傻瓜吧!你說,兩個傻瓜在一起不也挺好?」
她忍不住微笑了。「對不起,季先生,我可沒空听一個傻瓜胡言亂語。」
「你的意思是拒絕?」他聳聳肩,假裝無奈,「不打緊,你再多考慮一些時候吧。」
桑逸琪淺淺地笑,抱著石飛起身。「我們回去,飛飛。」她低頭柔聲喚著孩子,半晌揚起螓首,唇邊的微笑加深,「又睡著了。」
季海奇不禁逸出一陣輕笑。不知怎地,在看見逸琪溫柔哄著孩子的模樣時,他有一種既茫然又心動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溫婉的一面。海玄呢?他是否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