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道模糊的聲音將睡得並不深沉的蘇木楠驚醒。
他睜開眼躺在床上傾听,那聲音時斷時續,像風聲,又像海潮聲,而那兩種響聲剛好都不可能在這個深秋的青桑坡出現。
不對,一定有事發生!
憑著對危機的直覺反應,他匆匆起身穿上衣服,叫醒睡在外屋的僕從。
「爺,什麼事?」僕從翻身而起,穿著衣服跟在他身後。
「不知道,只是听到有人在吵。」他說。
兩人來到院子里,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潔的月光將四周的景色照得清晰可見,院子里沒有人,但隱約傳來的吵雜聲令人不安。
「那邊!」僕從忽然指著東面大聲說︰「爺,聲音是從那邊傳來的。」
蘇木楠也听出來了,兩人立刻往那里跑去。
跑出院子後,吵雜聲愈加清楚,可以听出其中夾雜著人聲和馬蹄聲,可是由于距離遠,听不清楚究竟在吵什麼。
路上不時遇到抬著竹篾編織的蠶簇往相反方向走的人,但每個人都腳步匆忙,他無法攔下任何人詢問。
越往前走,緊繃的氣氛愈加明顯。
忽然,幾個手持武器的人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來,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時,他喊住他,他是李小牧的師兄李東林。「東林,發生了什麼事?」
「蘇爺,您也來了?」看到他,李東林立刻跑過來,自從他幫忙找郎中救了師傅後,他和師妹就視他為恩人,對他深有好感。
「天星山莊又來搗亂,毀了東面柵欄,還想放馬沖蠶棚,被我們打退了,師傅怕他們使詐,要我帶人巡視各處。」
「那你快去吧!我明天再找你。」看出他很急,蘇木楠不再耽擱他。
李東林點點頭,轉身離去,他也繼續往東面桑林走去。
桑林外一片狼藉,不少人正修復倒塌的柵欄,看到墨叔和幾個人站在桑樹下,蘇木楠大步走過去問道︰「墨叔,損失大嗎?」
墨叔對他的出現頗為詫異,卻沒有多間,只是回答道︰「現在還說不清。」
「為何說不清?」他皺眉看了看一片狼借的現場,不解地問。
「因為為時尚早。」
听到回答他的竟是柳青兒的聲音時,他大吃一驚,仔細一看,才發現她就站在另外兩個人的身邊,只因剛好站在樹影下,因此他一時沒看到。
開口即後悔的柳青兒,被他毫無顧忌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但仍鎮靜地看了眼散落滿地的木樁和附近的桑樹。「現在能看到的損失就是這些,等天亮後才能確定蠶棚和桑葉是否受到蟲災,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的損失將非常巨大。」
她的話令眾人沉默,蘇家雖不涉足蠶桑業,但身為生意人,蘇木楠對蠶桑多少有些了解,不由驚訝地問︰「你是說顧行天會讓人把蠅蛆、螞蟻等帶到蠶棚里?」
柳青兒憂慮地說︰「很有可能。」
「他們怎麼能這樣?」蘇木楠難以置信地問。
「他們一直如此!」柳青兒憤然道︰「大棚里現在全是五齡蠶,今夜雖然因阻止及時,他們沒撈到什麼好處,但為了防備他們投放蟲卵,我們還得連夜將大棚里的蠶蔟移出,徹底清理消毒後才能再用。」
蘇木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當初讓顧家做的,竟是如此卑鄙下作的勾當。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五齡蠶是經過蠶卵、幼蟲、變蛹、成蟲四個發育階段後的成熟期,通過四次休眠和蛻皮,成蟲渾身上下通體透亮,不再吃桑葉而開始吐絲做繭。
此刻,蠅蟲是蠶的大忌,一旦蠶繭形成前蠅卵附于蠶上,它們會在蠶結繭化蛹時變成蠅蛆,蠶繭則成了「死繭」,再也無法出絲。
難怪剛才那麼多人要連夜移走蠶蔟,為的是避免蠶繭受污染。
懷著許久不曾有的愧疚感,他走向桑林邊修復柵欄的人們,耳邊仍隱約傳來柳青兒與幾位有經驗的總管商議事情的聲音。
她似乎並不恐慌,難道對如此暴行她已習以為常?
他納悶地想,于是詢問正在釘樁的李鏢頭。「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嗎?」
「沒錯。」李鏢頭將錘子遞給另一個年輕人,轉向他。「顧行天這幾年從青桑坡撈到不少好處,如今怎肯輕易放手。」
「什麼好處?」他不安地問,拒絕承認自己成了顧行天的幫凶,可是耿直的李鏢頭沒有給他逃避的借口。
「當然是你蘇爺給他的好處,還有搶奪蠶繭轉賣得到的好處!」正為天星山莊的侵犯煩惱不已的李鏢頭氣哼哼地說︰「若不是東家命令我守住蠶棚,不得離開的話,我定帶大伙兒去天星山莊找那個王八蛋算清這筆帳。」
「不用你出頭,我自會找他去!」蘇木楠陰沉沉地說。
早在去年深秋洗碧籮流產後不久,他就因為罪惡感而親自去過西城,到顧大人府邸要他轉告顧行天,不得再對董府產業動手,而後,他也得到顧行天的保證。
因此,他一直相信天星山莊不再有膽量騷擾青桑坡,可如今的事實告訴他,冼碧籮要求他來此跑一趟時,她沒有說謊,天星山莊確實沒住手。
保證?他冷然一哼,決定務必要查明,究竟是京城顧大人說謊,還是天星山莊的顧行天在騙他。
听他說要親自去找顧行天,李鏢頭和幾個年輕人都很高興。
李鏢頭欣慰地說︰「那就太好啦!有蘇爺出馬,顧行天一定不敢再放肆,今天他們連柳姑娘都敢打,日後說不定還……」
「誰打了柳青兒?」李鏢頭的話被神色兀變的蘇木楠打斷。
「還不就是顧行天的手下!」
他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柳青兒,後者正腰板挺直地走在墨叔等人身邊。
「她看起來沒什麼不妥。」
「那是因為保鑣動作快,及時用飛鏢擋下,否則柳姑娘的胳膊恐怕早斷了。」
她傷了胳膊?
他往柳青兒走去。
「蘇公子,已經三更了,先回去休息吧!」見他走來,墨叔招呼他。
可他似乎沒听見,他的眼楮一直盯著柳青兒肩上披著的男人的短衫。
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拉下那件衣衫,露出她藏在短衫下的雙臂。
柳青兒驚喘地抱著胳膊,但破爛的衣袖並不能將那在外的潔白臂膀遮蔽。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上臂與肩膀處,那里有一大片明顯的紫痕。
「這是怎麼回事?」他抓起她的手,她立刻發出一聲痛呼。
「蘇公子輕點,柳姑娘今晚受傷了。」墨叔急忙阻止他。
柳青兒則收回自己的手,淡淡地說︰「我不過受了點輕傷,可這幾年,死傷在顧行天手里的何止一二,董府損失的蠶桑又何止這些?」
她成功地挑起了他的罪惡感一一而他驚訝自己還有這種感覺!
蘇木楠的目光快速掃過她赤果的手臂,那驚人的傷痕令他心里抽痛,他不懂,恨了她這麼多年,為什麼她身上的傷仍像過去一樣扯痛了他的心?
看著那丑陋的傷,他心虛地說︰「我沒想到……唉,該死!我早已經去過城西顧府,告訴過顧大人讓他佷子停止對青桑坡的破壞。」
「可是顧行天並未罷手。」柳青兒的聲音不大,但柔中帶剛,「燒蠶棚、偷蠶種、毀桑林……當年你唆使他們做的一切,一直都在繼續,眼下正是秋蠶吐絲的時節,我們不能再忍受天星山莊的騷擾,只有你親自去找他,才能解決問題。」
蘇木楠因她的責備而感到羞愧,他一改往日的傲慢,認真地說︰「我不會推卸責任,他們確實向我保證過……不過,我會去找他!」
說完,他將那件被他奪走的衣衫披回她肩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豐院走去。
「爺,你不想搜取證據了嗎?」他的僕從追上他問。
「不必了。」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柳青兒的傷和倒塌的柵欄,已經給了他最佳的證據。
在他的身後,墨叔欣慰地對柳青兒說︰「蘇公子還是敢做敢當的蘇公子,雖然前些年因年少氣盛,做了些過激的事,但他這次肯出面,一定能令天星山莊收斂言行,青桑坡的桑民們總算可以好好睡幾個安穩覺啦!」
听到墨叔的話,柳青兒心里再次產生希望。
長久以來,因為北方戰亂波及僮陽,加上天星山莊的搗亂,這里的桑農日子過得十分艱辛,如今,大家都希望在董府保護不能安心養蠶、平安度日。
不過今夜,青桑坡的人們仍度過了緊張忙祿的一夜。
保鑣們巡視著桑林;蠶農們連夜燒煮石灰水,潑灑在蠶棚和桑林四周並清洗蠶具;柳青兒和墨叔計算著今夜可能造成的損失,謀劃著補救方式。
而作為客人的蘇木楠,則在安靜的房內,計劃著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擺平天星山莊,然後,遠離這個讓他感情頻頻失控的地方,他很高興自己恢復了清晰的思維和冷靜的頭腦。
方才,柳青兒仍有搞亂他神智的能力,看到她受傷,他的恨意和怒氣便化解于無形,心里只有對她的歉疚和憐惜,那是他發誓不再付給她的情感,可是它們就是在那里,他想否認都難。
難道他還沒有從教訓中學乖?難道他真的還對她有情?
他不敢深想,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如今,要對她保持怒氣已經越來越困難,他怎敢再為不該有的感情煩惱?
他應該多想想她害他吃過的苦,那樣才能帶起足夠的怒氣,克制因她的傷而讓他變得柔軟的心,他必須保持對她的憤怒。
而最安全,也最能讓他保持清醒的方法只有一個一一離開她!
但在他離開之前,他要先弄清楚,顧行天如此膽大包天地欺騙他,到底是因為居心不良?還是因為顧大人根本沒把他的話傳達到那土霸王耳中?
如是前者,那他一定讓他知道,欺騙「玉石王」要付出代價;而如果是後者,那個將在回京城後,必會去找那道貌岸然的顧大人討個理由。
無論如何,他一定會阻止天星山莊再侵犯青桑坡,這是他必須償還洗碧籮的「良心債」,而做完這件事後,他希望再也不要跟好管閑事的冼碧籮扯上關系,他實在膩煩了她對他私事的干預。
如此想著,他的思緒轉到顧行天身上。
多年的冒險生活讓他深知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顧行天如果真的敢欺騙他的話,一定有著與他撕破臉的膽量,因此,進天星山莊前,他會將一切打理好。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他還有如此多的官場必系,此刻不用,更待何時?
計劃擬訂後,他迅速寫了兩份書信,隨即將睡在外屋的僕從喚醒,把兩封密封的信交給他,交待一番後,僕從領命而去,他才悠悠睡去。
秋高氣爽,天氣晴朗。
午後,蘇木楠迎著涼爽的風走在桑林中。
陽光下,這里恍若世外桃源,那翠綠肥厚的葉子迎風搖曳,一片片,一簇簇,映著陽光,閃著希望,桑林前的河邊,幾個女人在洗衣,附近桑林中不時跑過玩耍的孩子,從他們烏黑的嘴可以看出他們圓圓的肚子里,一定裝滿了甜甜、酸酸的桑椹子。
孩子們的笑聲令他不禁望向那密葉間隱約露出的果子,那紅的紫的,令人垂涎欲滴,他很想伸手摘一粒放在口中,可想到孩子們黑黑的嘴,他還是忍住了。
唉,這麼美麗安靜的地方,確實不該有血腥和暴戾。
想起昨夜柳青兒臂膀上的瘀血,他的心情沉重,剛剛享受到的寧靜和快樂悄然而逝。
他站在桑樹下,望著河邊的洗衣女,本能地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
但她不在那里。
有點失望,但並沒有太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