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風流(上) 第1章(2)

這時,冼百合的目光終于轉向了一直站在場外觀看她治亂的陌生人。

她先看了看年長的馮融,再看看董浩和衙役,最後將目光鎖在身著官服的馮君石身上,緩緩向他們走來。

當她走近時,馮君石終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一直以為能令野蠻好斗的山民佩服的女酋長,就算不是高大的悍婦,也該是蠻橫嬌女,畢竟她出自嶺南勢力最大的冼氏家族,又有異人傳授武功,會驕橫跋扈也在所難免。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身材不算嬌小,但縴骨凝脂,儀態端莊娟秀的面龐線條清晰,平靜的目光明亮而凌厲。

他知道無論自身的教養還是風俗習慣,他都不應該如此放肆地盯著她看,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楮,無法不被她獨特的氣質和魅力所吸引。

她走過來站在他面前,安靜輕靈得像一朵隨時可能飄走的雲,又像游弋在溪水中的天鵝,悠然舒展,亭亭玉立。

她有著嶺南人深刻的五官,但那漂亮的淺色肌膚、鮮紅的薄唇和潔白的牙齒卻不像當地人。與百越人斷發紋身的習俗不同,她露出來的肌膚光潔無瑕,那閃亮豐厚的長發,用一條絲帶綁成辮子用在身後,耀眼地吸引著他的目光。她額頭佩戴著一個用紅色鍛帶和翡翠裝飾的頭飾,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裝飾,而顯然,那個頭飾最大的作用是約束她鬢角飛舞的碎發。

也許是對他灼灼目光的無聲抗議,她看著他,下巴很凜然地揚起,臉上沒有笑意,眼神依然平靜而穩定。而當她開口時,馮君石知道自己惹惱了她。

「閣下就是本郡新任太守馮大人吧?」她薄唇微動,似乎在輕輕吹氣,但發出的聲音十分清晰響亮。「百合外出數月方歸,尚未拜見大人,今日我族人無禮于大人,百合深感抱歉。請大人先回府,百合改日再行求見。」

言畢,她倏地轉身躍起,將插在梁上的利刃取下,落地時對他們微微欠身行禮後,迅即離去。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馮君石根本沒有時間插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後,他才連聲驚嘆︰「這個女人真是言如流水,行似疾風啊!」

馮融看看他,再看著女酋長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董浩笑道︰「大人難道沒看出,那位酋長正在生氣嗎?」

馮君石當然看得出來,也知道初次見面就得罪她是非常不智,但他並不介意。

***

「君石,為父決定了,立刻向冼氏大都老提親!」

晚飯後,馮氏父子坐在位于良德鎮的太守府說話,此刻他們早已梳洗干淨,換了干淨衣服,馮老爺的傷口也重新處理過,此刻看上去精神不錯,耳他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著實讓馮君石有點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提親?向誰?」他驚訝地問。

他們不是正分析著當前的嶺南局勢,對高要與新寧兩郡太守「七年征越」導致雲霧山一帶反抗不斷,官府與當地土著的關系日趨緊繃的前景表示擔憂嗎?怎麼父親忽然扯到親事上去了?

馮融很關心地說︰「當然是為你向那位女酋長求親。」

「爹,這個玩笑不好笑!」他以不滿的語氣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可是馮融只是看著他笑而不語,那神色讓他渾身不自在,忙站起身想轉變一個話題。「爹是不是被石頭打傷了頭,我還是讓董浩去找個郎中來吧……」

「我很好,你坐下」馮融攔住他。

他只得坐回去,試探地問︰「您不是開玩笑?」

「當然不是。」馮融認真地說︰「你已二十七歲,早該成親,可是多年來因你在京城,爹在嶺南,一直沒為你說門親事。今天看到那位酋長,爹覺得她與你不僅外貌相配,個性也很合適……別插話,先听爹說完。」

擋住想插嘴的兒子,他繼續說︰「最重要的是,就像咱父子剛才分析過的,百越人剩勇好斗,如今沉重的賦稅和孫冏、盧子雄的壓迫更是逼得他們對朝廷心存怨恨。我們受朝廷派遣,他鄉羈旅,缺少人脈,本就號令難行,如今更加舉步維艱。冉陸升不務正業、疏于職守,但因為與駱越族都老、部落君長有私交,因此朝廷要的稻米捐稅他一向都能完成,皇上才不僅沒采信前任太守的奏折,反而謫其官,貶其職,重用冉隆升。由此可知,如果我們要想在嶺南站住腳,就得爭取當地大都老的支持。聯姻,會是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條路徑。」

听了這番話,馮君石確信父親的深謀遠慮,可這畢竟關系著他的終身大事,他不想太過馬虎,因此略顯局促地說︰「爹爹的想法雖很突然,但君石能理解。不過冼百合看起來年紀不小了,難道至今尚未婚配?」

「沒錯,她從未婚配。」

馮融其實早在數年前得知冼家有個少女酋長時,就萌生了馮冼結親的念頭,可惜那時兒子在京城,與嶺南相距太遠,因此不得不作罷。今天要是沒有遇到那位姑娘,他恐怕一時還想不到該將這個曾經有過的計劃付諸行動呢。

听她從未婚配,馮君石奇怪地問︰「怎麼可能呢?她有多大了?」

「讓為父想想。」馮融觸額沉吟。「七年前她的兩個哥哥在雲霧山戰死,大都老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她十五歲時回來接任南越族酋長,以此推算,現在她應該有二十二了。」

「二十二?」馮君石咋舌。「百越女子十四、五歲多已出嫁,她為何沒想過趕緊把自己嫁掉?」

馮融輕笑。「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樣威嚴、美麗的女酋長有誰敢高攀?」

「我就敢。」馮君石好強地拍拍胸脯。「不過我們不是高攀,而是屈就」

馮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這樣的心態,女酋長雖為蠻民,但因得異人教養多年,智慧才華都不輸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輕了她,說不定她會拒絕我們的求親。」

「會嗎?」馮君石對此似乎很不以為然。對他來說,雖然對方地位崇高,但身為北燕皇族之後、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個「蠻夷」為妻,多少有點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馮融當然明白兒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輕氣盛的兒子與才貌雙全的女酋長相識並熟悉後,他們會喜歡上對方,因此並不急于說服他,轉而考慮起自己急待處理的事。羅州雖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連,因此高州若出事,羅州必定難以求安。為防止雲霧山一帶的騷亂擴大,他得回去加強防範措施。其次,兒子的親事一定要盡快求媒提親、問名送庚……

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兒子和女酋長——

他再看了眼兒子,堅信兩個年輕人雖說初次見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長是兒子轄區內的土著首領,雷峒村與高涼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過十來里,今後好多事他們必須合作,他相信穩重雋秀的兒子一定能打動女酋長的心。況且兒子聰明又識大體,做事有魄力,絕對不會漠視馮冼聯姻所帶來的政治優勢。另外,從今天兒子注視女酋長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興趣,而那是個好兆頭,他相信這門親事絕對是天賜良緣。

「君石,急件」

就在馮融沉思時,董浩走來,將一個公函袋交給馮君石。

「什麼急件?誰送來的?」馮君石問道。

「冉大人派人送來的。」

「冉隆升?」自他上任以來,他那個上司極少與他聯絡,更無書信往來,因此馮君石有點驚訝地接過信,看到封口處鮮明的虎頭封泥時,皺眉道︰「什麼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虛張聲勢?」

董浩說︰「你該去看看那個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為他上的茶碗,他還堅持要親自見你呢。」

「狂妄!」他撕開封泥,從中取出兩張白南齊以來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藍色彩紙,展開讀完後冷笑道︰「你相信嗎?傲慢懶惰的刺史大人居然為高要太守傳信,而孫冏則以‘西江督護’一職給我‘頒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給他的頭餃,一定是為了賦稅吧?」精明的馮融冷靜地問。

「沒錯,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會忘記羅州」

馮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寫了短短幾個字︰「著高涼太守三月內辦齊。」

「三個月?」他冷笑著將信放下,再取孫冏的信湊在燈下,看了幾行便輕聲念了起來︰「……山澤魚鹽市稅,以任公用。為昌國運,今于嶺南各郡加征稅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搖役三年以代口稅,另加課丁布緝各二丈,絲三兩,綿八兩,祿絹八尺,祿綿三兩……我的天,這真是獅子大開口!」

董浩雙臂抱在胸前,憂慮地說︰「去年賦稅剛繳完,今年的稻苗剛入田,春蠶方吐絲,哪里來的稅米祿絲?他還不是逼民造反嗎?」

「巧取豪奪,孫盧二人貪得無厭,冉隆升助紂為虐!」想起京城傳聞,馮君石價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幾。「被他們搜刮去的財富,真的都進了國庫嗎?」

董浩嘲諷道︰「能有一半入庫皇上就該笑了。看看他們豪華的私宅,家中女眷無不穿金戴銀,極盡奢華,那些錢財從何而來?無非是中飽私囊,以公肥私!」

「貪官橫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馮融將信函遞還給兒子,憂心仲仲地說︰「這次的征稅令很難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護府近七年的所作所為已經引發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亂,如果再讓這種掠奪的行為繼續,必將引發更大規模的沖突,我們不可坐視不管。」

「是的。」馮君石把那兩張紙塞回牛皮袋內扔到桌子邊,贊同道︰「我也會寫回函告訴他們,高涼無法在三個月內完成如此重的新稅。」

「拒絕等于抗稅。」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領兵古有慣例,但冉隆升奪你兵權,如果他們向高涼出兵的話,良德恐怕會成為第二個石龍峒!」

提到石龍峒,馮氏父子神色嚴重,那是嶺南人忘不了的慘案。

七年前朝廷實施征越令,遭到土著激烈的抵抗,孫、盧二人以暴力鎮壓,沖突最激烈的石龍峒部落首領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長子與次子趕去協調,不料在雲霧山遇襲身亡,隨即石龍峒被朝廷軍隊血洗。大規模的抗稅斗爭終以百越人付出慘重代價而失敗,但各地的零星抵抗從來沒有停止過,漢越矛盾日趨尖銳。

沉吟片刻後,馮君石堅定地說︰「即使如此也不能縱容他們胡作非為。五嶺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嶺南實情,奏本還是要寫,也要組織力量維護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長談談,爭取他們的支持。」

「是的,總得有人來挫挫孫、盧的銳氣。」馮融贊成。「我在羅州也會好好安排一下與你們呼應,另外我得抓緊時間提親,讓你把百合酋長盡快娶進門。」

「娶百合酋長?!君石嗎?」董浩張大了嘴,看著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樂了馮融,緩和了房間內緊繃的氣氛。

馮君石起身輕捶他一拳。「閉上你的大嘴巴,有什麼好吃驚的?我難道不能娶百合酋長嗎?」

「哦,不,我只是沒想到……」董浩合攏嘴,驚訝之後是全然的興奮。「不過這真是個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極好的美麗酋長,我們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僅能與高要、新興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麼囂張。」

馮君石笑道︰「說的是,不過還得先求親,看人家願不願意。」

「怎麼會不願意?」董浩看看馮融,喜孜孜地說︰「有老大人親自出馬,大都老一定會同意。想想看,馮氏世代官宦顯貴之家與冼氏世代百越豪強之族的聯姻,將給嶺南帶來怎樣的前景——安寧的部落和有力的防衛,多令人期待啊!」

是的,這就是馮融期盼的聯姻結果,他希望兒子也能像董浩一樣明白這門親事將給他和這個地區帶來的長遠好處。

可是,當他轉頭注視兒子時,發現他又將那個有虎頭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顯然不在董浩所描繪的未來,也沒在即將來臨的「提親」上頭。

***

同一個晚上,距離高涼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環繞的吊腳樓內,冼百合正與父親,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說話。

「你確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稅?」冼琥俍飲著雲霧茶,陰郁地問女兒。自從七年前驟失兩個愛子和妻子後,他因憂憤過度而大病一場,幸得當時行醫路過此地的韋檠救治,才撿回一條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確定」

「朝廷難道以為我們嶺南人只管種植,不用吃喝嗎?」冼琥俍將手中的茶碗往身邊小桌上一擲。「你替我寫信上稟朝廷,就說不久前送去的貢稅已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們什麼都沒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寫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

「是嗎?」冼琥俍並不驚訝地問︰「你想皇上這次能看到信嗎?」

「當然,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從,您說高州刺史能截下梁州刺史的信嗎?」

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頭,就屬你機靈。你在奏本里說了什麼?」

「除了爹爹方才的話,我還告訴皇上︰‘嶺南雖得天獨厚,物產豐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隱,月有盈虧,潮有漲落,人有懶勤。懇請我主容我族人休養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種,挖塘蓄水,養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時,定按我主所求’。」

冼琥俍怔仲地看著她。「你果真是那樣寫的?」

「一字不差。」百合對父親眨眨無辜的眼楮。

「噢,你會把漢人皇帝氣死。」冼琥俍緊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女兒,你應該生為男子,去做統領四方的大將軍。」

「我已經是酋長。」她自豪地提醒父親。

「那還不夠,你可以做更多。」

百合心滿意足地說︰「我只想幫助爹爹管理眾部,減少族人間的殺戮、搶劫和人口買賣,讓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賜予我們富饒的土地,我們不該浪費生命在那些事情上。」

「那你最好找個能幫助你完成夢想的丈夫。」冼琥俍贊賞地提醒她。

「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有丈夫?」

「因為女人永遠不夠強壯,你也許有超過男人的勇氣和智慧,可是你仍然需要一個強壯的臂膀在你疲憊時讓你倚靠,在風雨太大時與你並肩同行。」

案親的話在百合心里激起細小漣漪,雖然轉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淺淺的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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