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權,你有容,跟了他,你不是可以衣食無憂嗎?」
當林紫萱含恨咽悲地說完自己家的不幸時,本以為會得到譚步平的同情,不料卻听他說出這麼一句讓她氣出眼淚的話。
在她講述時走進來並坐在桌旁的薛紹春則毫無驚訝之色。
「你……你這是人話嗎?」林紫萱忘記克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氣沖天地瞪著依然眼楮半閉的譚步平,恨恨地說︰「我寧可死也不願讓那個狗官踫我。」
半閉的眼楮倏然睜開。「如果拍桌子生氣能消除吳胖子的色心婬膽,那姑娘盡避去做好了,何必要寫訟狀呢?」
他的冷靜壓住了她的沖動,林紫萱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能接受他的態度。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說那樣的話。」
「本公子愛說什麼話就說什麼話,姑娘不愛听,可徑自離去。」他的眼楮不僅張大了,而且還非常明亮有神,那銳利的目光讓林紫萱的呼吸頓時窒住。
見她雙眼發紅、不再爭辯後,譚步平才收回嚴厲的目光,言簡意賅地建議她。「你要告的人是青陽縣一手遮天的吳胖子,而那張賣身契上有你爹娘的親筆簽押,所以要告倒他的最好方法就是離開此地,去告御狀。」
「告御狀?」他的話讓她心頭一亮,可是隨即想到那樣就得到京城去,而京城汴梁距離此地路途遙遠,那不知得花多少錢、多少時間?想到這,她神情黯然地搖搖頭。「不,不必了。」
「隨便你。」譚步平看著她淡淡地說︰「明日早上來取狀子。」
說完,他放下雙腿站了起來。
「譚公子。」知道他想離開,林紫萱急忙喊住他,走上前一步將林大鵬交給她的錢袋放在桌上推向他。
「這是什麼?」譚步平注視著小布囊問。
「寫狀子的錢。」
「錢?!」譚步平的眼楮有趣地眯起。「你還有錢?」
「我……」林紫萱羞窘至極,十根手指扭絞著衣襟,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大鵬忙代她回答,解除她的窘迫。「譚公子,今年遭災,紫萱家最慘,可是我們村里每家每戶也都日子難捱,這錢是大家湊給紫萱的,請公子不要嫌少,幫紫萱一次吧!」
林紫萱對他微笑,為他及時替自己解圍表示感謝。
譚步平看看她,再看看他,咧嘴一笑。「這點錢買不到我的文墨,你還是自個兒留著吧!」
說完,他轉身離去,錢袋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
「譚公——」林紫萱還想喊他,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可他已消失在一間房內。
見她神情淒惶,薛紹春拾起桌上的錢袋遞給她,並安撫道︰「姑娘不要擔心,譚公子既然要你明天來取狀子,那他一定會替你寫。」
林紫萱接過錢袋向他道謝,薛紹春又問︰「兩位今夜住在哪里?」
林大鵬立刻回答。「小民得趕回去,不過紫萱會住在附近的客棧……」
林紫萱紅著臉插問︰「薛東家,貴棧有便宜的地方嗎?我只要待一晚就好。」
薛紹春看看她手中小小的錢袋,思考了一下說︰「如果你不嫌棄皂角味,今夜可讓你免費住在洗染房,因為住那兒的僕婦這幾天回鄉了。」
「不嫌棄、不嫌棄,我喜歡皂角。」林紫萱一听不需要付錢,立刻開心起來,既感激又惴惴不安地說︰「謝謝你,可是我不能白住……」
「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住。」知道她是個有尊嚴的女孩,他寬厚地笑道︰「如果等會兒你沒事,可以到廚房去幫點忙嗎?」
「可以、可以。」林紫萱開心地笑了,對自己能以勞力交換住宿感到很高興。
「那好,你等會兒去櫃台找掌櫃,只要告訴他你的名字,他會管你吃住的。」薛紹春笑著安排。
傍晚,客棧外,林紫萱與林大鵬道別。
林大鵬看著天邊的晚霞,郁悶地說︰「紫萱,要是今年春天我爹娘答應讓我娶你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
听他提起今年初他堅持要娶她,遭到家人反對,還鬧得兩家人都不開心的事,林紫萱臉一熱,立刻阻止他。「不要再提那事,你爹是對的,你應該娶沒有怪要求且家境好的女人為妻。」
「都是我爹不好。」林大鵬不滿地說︰「你要招婿入贅也是為了照顧家庭,哪是怪要求?而且我家兄弟多,我願意……」
林紫萱再次阻止他。「別再說了,你也看到的,我家太窮,負擔又重,只有傻瓜才願意娶我。今天你能帶我進城,我已經很感激了。」
「可你知道我只喜歡你,你不是也喜歡我嗎?」林大鵬沖動地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臉漲得通紅。
林紫萱掙月兌他的手,退後一步說︰「現在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情說這些,你還是快走吧,你家明天還急著要用車,你答應過今夜一定會趕回去的。」
林大鵬無奈地看著她。「好吧,我先回去,等過了這陣子,我再跟我爹說。」
林紫萱沒說話,她與他是鄰居,從小林大鵬就像哥哥似的照顧她、幫她,如果沒有他家的反對,她想她會嫁給他,畢竟他們一直相處得很好。
見她不語,林大鵬粗大的手在她頭上揉了揉,這是他十幾年來的習慣動作。「別擔心,等明年收成好時,我爹爹會改變主意的。因為你是個能干的好姑娘。」
林紫萱歪頭避開他的手。「到時候再說,現在你快走吧!」
「好吧,那我走,明天我會盡早來看你。」林大鵬戀戀不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後,轉身走了。
目送他消失在暮色中,林紫萱覺得自己是世上孤零零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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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池州府出了個遠近馳名的「勤勉」縣官兒,那人就是青陽縣令吳德良。
說他勤勉,那是因為只要天公不怒,他就乘著那頂專屬的朱漆小轎往外跑,不是去巡視農田、桑地、茶園、果林,就是勘察市井民情。每逢有朝廷命官或欽差大人蒞臨,他總是熱情接待,並將轄區內的大小事、村落河流、商家店鋪,如數家珍地向對方做個詳盡介紹,每每讓過往的官員印象深刻、稱頌不已,因此為他博了個「好官兒」之名。
然而,青陽縣的百姓們卻不這麼認為——
「呸,無德無良的狗官。」他們用縣太爺的名字罵他。
只要看到縣太爺的車轎在前有鳴鑼差役,後有護駕士兵的簇擁下出現時,人們便會在私底下咒罵,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位縣太爺之所以如此「勤勉」,並非為了朝廷聖旨或百姓福祉,而是為了尋找目標,斂財奪物。
他身為青陽縣百姓的父母官已經五、六年,好事沒辦幾件,壞事倒做了不少,不僅巧取豪奪、收刮民脂民膏,還私養佣兵打手,對不滿他的人進行報復。
青陽縣本是富庶之地,又遠離京都汴梁,可謂山高皇帝遠。帶兵的縣尉劉琨是他的妻弟,此人凶狠慳吝;管文的主簿吳能是他的堂兄,有一肚子的壞水,又是縣衙的刀筆吏,一支筆能將黑的說白、白的說黑。這三人沆瀣一氣將偌大一個縣控制在手中,誰要敢反抗就將誰抓來關進大牢。于是在他們的婬威下,百姓們大多敢怒不敢言,青陽縣儼然成了他們的私人王國。
若在往年風調雨順時,信奉「民不與官斗」的百姓尚可努力耕種,以勤奮和好運來免除人禍。可是,當天災發生,好運不再有時,人禍又該如何去避呢?
就像今年,江南發生蟲災,部分地方還出現洪澇,使得農田減產、桑地受災。
常言道,天災之後必有人禍,這似乎是一種規律。
當許多無辜善良的人家遭遇無妄之災時,官府惡吏趁火打劫,宵小流氓更形囂張,因此前往官府告狀的民眾多了起來,到「東順客棧」求「神筆判官」代寫狀紙的人也日日有增無減,這可惹惱了縣太爺——
「怎麼回事,這衙門的登聞鼓打得好玩嗎?」
這日午後,一陣急如風暴的鼓聲將肥頭大耳的縣太爺惹煩了,他立即將責難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主簿——他的堂兄吳能。
「是有人喊冤吧!」吳能湊在窗口往外看。
「關上窗戶。」縣太爺厲聲大喝。「那些刁民租稅不繳,就會到我的大堂上折騰,還有完沒完呀?」
話音方歇,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有人喊冤。」衙役跑來報告。
吳德良一揚手掌,生氣地說︰「甭理他!晌午都過了,喊什麼冤?就說本縣出外查稅,不再升堂。」
「可是,朝廷明令登聞鼓不可……」
「少唆,這里的縣太爺是你還是我?」吳德良臉上橫肉隆起,嚇得衙役不敢多言,轉頭往外跑去。
等衙役的腳步聲消失後,吳能提醒道︰「大人,‘登聞鼓響,必得升堂’,這是朝廷明令,斷不可落人話柄。」
他的話讓吳德良泄了氣,為官多年,他當然清楚這條律法。而且,他熟諳若要官運亨通,必須八面玲瓏,表面上做得無懈可擊,因此他還得去應付擊鼓者,做好官樣文章。
「該死的譚步平。」他忿恨地咒罵。「自他來後,登聞鼓就沒一天安靜過。得了,升堂去吧,看是哪個刁民在胡鬧。」
他起身更衣,心頭頓生的郁悶之氣讓他頭腦發暈。
在青陽做縣令這麼多年,他對自己的「政績」和「名聲」相當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三年前祖籍青陽,享譽京都的鴻學大儒譚老爺病逝,其獨子攜其靈柩回鄉安葬,並留鄉守喪,從此,這小子成了他的心頭之刺。
初見譚公子時,他被對方出眾的儀表和才學所吸引,曾有意招其入衙做個刀筆吏,沒想到熱臉貼了人家的冷,那小子陰陽怪氣地調侃他一番後,公然拒絕了他的美意,讓他老臉難堪。
最可恨的是,那小子似乎故意與他作對,放著城郊豪宅不住,偏偏愛住在「東順客棧」內,替刁民愚婦寫狀紙,給那些被他佔了財物、土地、女兒的鄉民壯膽,害他縣衙門前的「登聞鼓」每月得換一面,讓他只要想起那些言辭犀利、滴水不漏的訟狀就心驚肉跳,恨得咬牙切齒,卻又莫可奈何。
幸好他有個能謀擅策的主簿和心狠膽大的縣尉,再加上忠心不二的打手,才讓他能繼續享受著太平的日子。
如今,他對那狂妄小子是越來越難容忍,就連那小子的名字也讓他听了心煩。
譚步平?!哼!他憑什麼「談不平」?這青陽縣是他吳某的太平天下,哪有什麼不平之事?還有該死的「神筆判官」稱號也讓他極不痛快。青陽縣有他這麼個青天大老爺做真判官就足夠了,何須來個贗品?
總之,他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讓那小子消失才行,否則他還有安靜日子過嗎?
「大人,先等等。」
就在他準備上堂時,他的小舅子劉琨匆匆趕來了。他衣襟半敞,衣袖高卷,更顯得粗野凶悍。
「又有什麼事?」他皺眉問。
「林家小娘子進城了。」
胖縣令一听,立刻涎臉垂腮,下巴堆起三層肉,笑眯了眼道︰「太好啦,我早知那小娘子定會找上門。去,帶她到後宅,吩咐廚子備酒席,今晚本縣要與小娘子拜天地、入洞房。」
「可是,那小娘子上的不是大人的門。」
「不是老夫的門?」縣太爺笑容僵住。「那是誰的?」
「譚步平。」
頓時,縣太爺肥胖的身軀陷進椅子里,他咬牙切齒地問︰「她敢告狀?」
「絕對是。」
「你確定是她?她爹可還在我們手里呢!」
「絕對是她,我的手下發現她在‘東順客棧’門口現身,就一直盯著她,從店伙計處得知她找上了那小子。」
「你就該叫他們立刻抓住她。」吳德良惱怒地說。
「他們想過,可是來不及了,她直接進了東順客棧東家的後院,那里不光有那小子在,還有朝廷那兩個住闢驛的大人在,怕驚動太大,所以……」
「該死的女人。」吳德良眼里閃過冷酷的光。「讓她去找他,等她前來擊鼓時就抓住她,直接送到我的房里。」
「行,小弟明日一定親自將她抓住。」劉琨將功補過地發誓。
「不行,不能在縣衙門前抓她。」主簿吳能阻止道︰「那樣會惹來大麻煩。」
吳德良怒了,瞪眼罵道︰「笨蛋!明天知縣于大人在堂,我若不先抓走她,你要我當堂出丑,自毀名聲嗎?」
吳能辯解道︰「大人冷靜,那小子行事古怪,言辭多與大人相左,如果林家娘兒們與他勾搭上了,我們就得小心。人人皆知,那小子出自‘應天書院’,老師同窗多在朝中任職,而他爹譚老爺生前名望極高,如今的樞密院御吏就是他的門生,地位顯赫。得罪了譚步平,大人說不定賠了夫人又折兵,讓那小子給連根拔除!」
他的話讓氣勢洶洶的縣太爺大為氣餒。
「應天書院」又被稱為「官學堂」,被公認是最佳的入仕之途。譚步平在那里讀書多年,若非為了回鄉守孝而放棄科考,現在也定是個朝廷重臣。因此,吳能的話不能不讓他冷靜。
「那怎麼辦?于佑之明天剛好在衙門執事,有他到堂听審,那女人若亂說話,又有那小子的訟狀,我該怎麼辦?」胖縣令心虛地盯著他的狗頭軍師問。
「這……容我想想。」吳能在房內踱步思考,這確實是個難題。于佑之是青陽縣知縣,按宋朝官制,知縣之職是皇帝親授,通常由朝廷京官兼任,因此職權官階高于縣令,明天他若執事,吳德良不能拒絕,只能全力配合。
見他走來走去,久無計策,劉琨不耐煩地說︰「干脆今夜我帶著幾個兄弟裝作宵小去砸了那間客棧,殺掉那小子和林家小妞,那樣不就沒事了?」
「好主意,但不要殺她,把她綁來,殺那小子就行。」胖縣令仍舍不得美人。
「不妥。」吳能再次阻止道︰「應該殺那小妞,放過那小子。」
「為何?」吳胖子和劉琨的四只眼楮都瞪著他。
吳能老謀深算地說︰「殺一個女人,既可滅口,又不會引人注意,可是殺了與朝廷多有牽連、在本地口碑崇高的‘神筆判官’,只怕青陽縣會立刻成為‘二府’(注)盤查的重點,那時大人的煩惱就不僅僅是幾聲登聞鼓罷了。」
「對對對,吳大哥果真是孔明再世。」不想失去眼前好日子的劉琨連聲贊同。
「可是——」吳縣令還在猶豫。
見他仍舍不得放棄美人,吳能再勸。「殺了林家女兒,不僅可以震懾那些敢跟大人作對的刁民,又能讓于佑之听不到她擊鼓,而且就算那小子想惹事,對宵小犯案也無計可施,這樣可說是一箭三雕啊!」
劉琨則粗魯地說︰「大人,這個村姑不能留,天下美女多得是,若讓她折騰下去,大人失去的恐怕不僅是頭上這頂烏紗帽,也許是項上腦袋。」
這番話終于讓吳德良下了決心。「好吧,不過你得做干淨,不要留下痕跡讓人抓住把柄。」
「放心吧,我那幫兄弟做這個最是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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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降臨,倦鳥歸林,客棧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斑懸的各式燈籠照亮了東順客棧的樓堂館院,熙來攘往的客商旅人說笑著,空氣中飄散的飯菜香,里里外外顯得十分熱鬧。
譚步平獨自坐在大堂內不顯眼的角落品茗,身後的圓形小窗可望向內院,一道屏風擋在他與其它客人之間。這兒可以說是他的專座,他喜歡在這里獨飲或用膳。在這里,他既可听到屏風外狂飲豪吃的客人們說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歷耳聞,又不會被人打擾。
可是今天,他覺得自己無法享受這份獨處的快樂和平靜,也難以注意屏風外的聲音或品嘗美食。因為他的腦子全被一個個性沖動、率真美麗的女孩佔據,她秀麗的五官不時出現在他眼前,那健康的皮膚泛著誘人紅潤,彷佛有一抹紅光從她的皮膚下面透射出來,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渴望伸手觸模她,看看那肌膚是否是真實的。
當然,他不會那麼做,他不是個感情沖動的人,即便她對他的贊譽確實感動了他,讓他禁不住對她有好感,但他還是不會放任自己的感情。
神筆判官學富五車、足智多謀、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
這是她還不認識他之前對他的評價,說真話,他最喜歡的還是她贊美他「為人正直、筆墨公正、是非明斷」的部分。
她現在認識了他,還會有那樣的感受嗎?他好奇的想,雖然他厭惡官場,不想做官,可是他要求自己按父親所希望的那樣,做個正直的人。
發現自己很在意她對他的看法,譚步平啞然失笑,對于一向行為不拘、縱情恣意的他來說,在乎別人的看法是十分罕見的事,而今,一個初次見面的村姑竟然影響了他,這怎能不讓他對那個村姑側目?
他承認她有種混合著陽光和山野氣息的美麗,也很聰明,不過真正給他深刻印象的還是她那沖動的個性和毫不掩飾的情緒,那真是個一點就燃的小火爐。
想著她發現錯認人時的尷尬神態和他戲弄她時的怒目,他咧嘴笑了。
「看到那小妞嗎?」
一個低嗄的聲音凍結了他的笑容,引起他的注意,那不僅因為那個聲音似乎就在耳邊,更因為它帶著一絲神秘和讓人毛骨悚然的肅殺之氣。他側耳,發現那個聲音自屏風那端響起。
「找到她住的房間,先不要驚動她。」
然後是移動的窸窣聲,他悄悄湊近屏風,從縫隙往外看,與他一屏相隔的那頭,有個男人的背影正快速離去。正納悶他與誰說話時,一道細小的火焰竄起,側眼看,原來牆角還有個男人。
這人正點火吸煙,淡淡的火光下,他看出是個街頭混混裝束的年輕人。
那個混混點上煙袋,愜意地猛吸一口,仰頭往空中吐了一口煙,然後往大堂四周掃了一眼,身子一挺,起身往客棧樓梯走去。
譚步平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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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紫萱在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她坐起身,一時以為自己還睡在家里,可是身邊沒有妹妹,鼻息間聞到濃濃的皂角味,她終于想起自己正睡在東順客棧浣衣婦的房間里。
門上的敲擊聲更加響亮,她警覺地問︰「是誰?」
「快開門,是我。」門口傳來的聲音讓她大吃一驚。
「譚公子?」她驚訝地穿上衣服,心想難道自己睡過了頭?天已經亮了?
門口的敲打聲更加急促,讓她來不及檢查衣著是否整齊就拉開了門。
「為何這麼慢?」一只手順著拉開的門板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拖出了房間。
「大膽,你快放開我。」從來沒被男人握過手的她立刻驚惶起來。
可是他不讓她有掙月兌的機會,也不放手,抓著她轉入另外一間房里,關緊房門後推開窗子往外看。
「放開……」
「噓,看那兒。」譚步平立刻要她噤聲。他嚴厲的目光讓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並踮起腳尖按他的要求往窗外望去,認出那里是她白天看過的車馬院。
此刻院內很安靜,卸了馬的車旁傳來時高時低的呼嚕聲,間或伴有牛馬的鼻息和踢踏聲。她不知他在夜深人靜之時以這種方式將她拉來,是要她看什麼。
罷想開口問,他抓著她的手一緊,讓她有了痛感。
她抬頭看他,而他也正注視著她。
「耐心。」他張嘴無聲地警告她,然後指指窗外,示意她繼續看。
她只好忍著不耐,看著寂靜的院中,心里卻因兩人十指相握而不安。
他的手彷佛是烙鐵,讓她由手心開始直到全身越來越燙,她想甩開他,但越努力,被攥得就越緊。正尋思著要如何擺月兌那雙要命的手時,他又加了幾分力,她猛地抬頭以指責的目光看著他,卻見他正警告她看窗外。
她趕緊將目光集中到院內,立刻忘記了他的手,因為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晃入了她的視線,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從那里冒出來的。
她盯著那些在花草樹木中移動的黑影,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有三個人,他們都穿著黑色短衣,而他們鬼鬼祟祟的神態讓她下意識認為與自己有關,因此當他們走得越來越近時,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本能地靠近譚步平。
還好那三個男人走到一扇窗戶下時停住了,不再往這里來,其中一人蹲,其余兩個則踏在他肩上攀上了窗,隨即,他們相繼消失在窗口。
而就在他們一閃入內時,林紫萱有了兩個驚人的發現,一是那些人帶著刀,二是那間房間正是她先前睡覺的洗染房,因為她看到窗邊飄揚的布幔,那是她睡覺前特意掛起來當作窗簾的。
「他們……」驚駭中她想告訴他這兩個新發現,卻被他粗魯地打斷。
「別說話,快走。」
他帶她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往外看了看,然後拉著她閃出房門,沿著走道陰影往與洗染房相反的方向急走。因為光線昏暗,他的步伐很大,走得極快,林紫萱只能全神貫注地跟上他的腳步,根本沒留意他要帶她去哪里。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開啟房門的聲音,他拉著她走得更急了。
她發現他正帶她穿過廚房、經過磨坊,一直往黑暗處走,而且越來越黑。
直到一道門在眼前打開時,她才又看到了明亮的月光。
譚步平將她拉出門,再把門從外面鎖住,這樣萬一里面有人追來時,這道鎖住的門可以產生阻敵的作用。
「走。」鎖好門後,他抓起她穿過樓宇房舍,沿著空寂的大街往城郊跑。
盡避有很多疑惑在心里徘徊,但林紫萱不敢說話,心撲通地跳著,緊緊抓著他的手跟著他跑,絲毫沒意識到此刻早已不是他抓著她,而是她抓著他了。
雖然身後並沒有追趕的腳步聲,但他們不敢停下。譚步平帶著她跑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直到她完全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終于在一片寂靜的墓地周圍停下,兩人都呼呼地喘著氣。
等呼吸稍微平和後,譚步平對她說︰「你在這里歇會兒,我去看看……」
「不要走。」感覺到他正放開她的手,林紫萱不自覺地抓住他。
譚步平一愣,隨即恢復了一貫的懶散。「怎麼了?你害怕死人?」
「喔,不……不是的。」林紫萱的臉滾燙,盡避他說對了,但她搖頭否認,放開他的手振振有詞地說︰「我拉住你只是想知道那些人是干什麼的?」
「干什麼的?」譚步平雙手交握,活動著手指說︰「半夜三更帶著兵器跳進你的房間,還會干什麼好事?」
林紫萱大驚。「你是說,他……他們要殺我?!」
譚步平眉梢斜飛,聳聳肩,輕松地說︰「那讓你覺得驚訝嗎?你要告的人可不是什麼善輩,要封住你的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喀!」他用手掌在頸子處比了個割斷喉嚨的動作。「讓你一命嗚呼。」
林紫萱隨著他的話和動作打了個寒顫,覺得月光下的墳場包顯陰森可怖。
「不用怕,死人不會作亂,你等著,我去去就來。」他瀟灑地說著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林紫萱立刻追上他。
「你別跟著我,我得去看看熱鬧!」他加快了腳步,不想讓她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唉,你不要走那麼快……」剛意識到自己正處于被殺的危險狀況中,她無論如何都不願獨自被留下,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安全些。
譚步平沒有放慢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他們要殺的人是你,你跟我去是把腦袋送進繩套里,等著挨吊……喂,你干嘛抓住我?」
這下他終于站住了,因為林紫萱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他。
他英俊的臉上先是愕然,再來是局促,除非他主動,否則從來沒有女人能抓他的手。可是注視著對面的黑瞳,他的驚訝消失,玩味的目光從他們緊緊相連的手逐漸轉到她的臉上,手指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譏諷地笑道︰「在下只當姑娘是萱草,卻不料竟是菟絲花。」
看著他臉上又出現讓她討厭的輕佻笑容,林紫萱很想罵他幾句,可是目前處于危險中,且剛被他解救過,她決定忽略那個笑容,僅微微轉身,放開了他的手。
「這就對了。」譚步平意態從容地說︰「姑娘不適合做菟絲花……」
「我不是菟絲花,你也不是女蘿草。」怕他繼續說下去,林紫萱頂撞他。
听到她的話,譚步平眼里閃過一絲詫異,但他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就听到一陣車輪聲,他抓起林紫萱,帶她藏進街邊的一道牌坊後……
注︰北宋最高決策機關。宰相辦事處中書門下稱東府;樞密院稱西府,合稱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