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單于庭──龍城
寒冬的朝陽,懶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面敞開的大棚里,常惠拖著冰冷而沉重的腳鐐,在巨大的鐵爐前,吃力地拉動與皮革風橐連為一體的木架,將風力源源不斷地送入爐口煉鐵。
寒風夾著粗糙的冰雪沙礫,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風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黃憔悴的臉上,而他好似毫無感覺,只是沉默地注視著爐子里燒得火紅的鐵石,不斷地拉壓著風橐。
這里是匈奴王族的煉鐵場,不知匈奴王從何打听到他對冶鐵有獨到技能,不久前,他從王庭家奴變成了煉鐵場的工奴,被強制來打造兵器。
忽然,一陣清脆的駝鈴隨風傳來,那是荒漠中最動听的聲音。
在這個既不合適轉場,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這聲音,只意味著長途旅行者的到來。
是誰呢?難道是大漢來使?
常惠驚喜的直起身、抬起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巨爐前。
「快干活,漢狗,為什麼站著不動?」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並伴隨著粗暴的吆喝。
他長身玉立,紋絲不動,彷佛那鞭子沒有將他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再撕開一個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沒有在這鞭過後,留下刺目的新傷。
又一記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個趔趄令他搖搖欲墜,但他終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軀,站著、看著、等著。
一隊人馬在一峰高大的駱駝引導下逐漸走近,當看清楚駱駝身側的馬上,坐著的是女子時,他呆滯的雙眸閃過驚愕的火花。
「干活!你這漢──」
鞭子再度揚起,可奇怪的是,長長的皮鞭沒有落到常惠身上,卻落在了一個飛身撲來的女人手里。
隨即那皮鞭緊緊地纏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將他的咒罵卡斷;在他呼吸困難地解救自己時,那妙齡女子丟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麗的眼楮似含露帶霧。
「芷芙?果真是你!」常惠抓住她的肩,將她略微推開,仔細端詳著這個他過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認識的、好友解憂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靜地回答,內心卻極度震驚。
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楮,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發須凌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鮑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楮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你怎會到這里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于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于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準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麼?」听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眯著眼楮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呼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干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甭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面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听听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麼?」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桿。
轉回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楮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麼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楮,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你要干什麼?」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于是堅決地說︰「我沒病,你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斑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干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回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于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舍皆難!
他心里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面頰猩紅、眼楮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只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里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象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你不許去,不準離開這里!」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里的短劍,狐鹿姑說︰「只要你老老實實地留在這里照顧你的男人,不多管閑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回腰帶上。
「你也得記住你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里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沖沖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它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干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里,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當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不要……踫我,你……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呼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面,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松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踫到地面,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麼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麼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面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于拯救他月兌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里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你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你的。」他堅持。
芷芙沒說話,只默默接過短劍,插回腰間。
由于遠離了大火爐,又站在沒遮擋的曠野上,一陣風吹過,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芷芙看見這一幕,暗罵自己粗心,急切地說︰「進氈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顧慮地縮回手。
她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剛才放肆的行為,不由警告對方︰「我常惠,今日雖不幸淪為階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你不得無禮!」
盡避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里,他仍然威武凜然。
她連忙向他賠罪。「是我魯莽,不該那樣對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確實覺得很不舒服。他回頭看看,見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鐵爐附近轉,不由困惑地問︰「為什麼匈奴太子看起來有點怕你?」
「他怕我皇,曹將軍來了。」
听說漢朝駐輪台的兵馬司都尉曹將軍來了,常惠情緒激動,急切地問︰「你是說,吾皇已知我們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將軍來?」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怒氣,正在他的胸口醞釀。
他問芷芙問題,希望能得到完整的回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只換來一個字。
忍住咒罵,他耐著性子問。「曹將軍還在單于庭嗎?」她簡直令人生氣!
「在。」
又是一個音符。他扭頭就走。「你真是惜字如金!」
听出他在譏諷自己,芷芙並未反駁,只是緊跟著他。
可鐵鐐忽然「嘩啦」作響,他身子一頓,轉向她,顫巍巍地立在風中,指著煉鐵場嚴厲地說︰「回那里去,去找曹將軍,隨他返回!」
芷芙嚇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回去告訴解憂,我不要你留下──呃,對了……」常惠脹痛的腦袋,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為何狐鹿姑說你是我的夫人?」
「我告訴他的。」
「什麼?」常惠彷佛吞了只飛蛾似的瞪大雙眼。「你說你是我的妻?!」
芷芙點點頭,不解他為何大驚小敝,那不過是她臨時想到的借口而已。
她的表情讓常惠氣得七竅生煙。先前听她說「我的夫君」時,他以為听錯了,沒可想到她真是這麼對人自我介紹的!如此厚顏的女人,當真少見!
「或許是我病胡涂了,我成親了嗎?」他克制著怒氣,嘲諷地問。
「沒有。」芷芙望著他,想著該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讓他進氈房。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親,何來有妻?你這是在撒謊!」
「我知道。」芷芙承認,並推推他。「走吧,你不該站在寒風里。」
見她撒下彌天大謊,卻毫無悔意,並且對他的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無法控制地嘶聲吼道︰「你不知道撒這種謊,是很不道德的嗎?」
看他轉為暗紅色的臉,加上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氣,芷芙明白,發脾氣只會讓他的體溫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進氈房去,但又怕激怒他,只得解釋︰「不這樣說,他們會讓我留下嗎?」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不顧,你真能隨機應變!」常惠冷笑著贊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殺牛羊前,贊美它們生得美麗一樣無情。「你需要人照顧。」她看看聳立在遠處雪地上的氈房,無意與他計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還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進房躺下後,我就離開。」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讓。
「你真的會離開?」她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常惠不解。
芷芙點點頭,再推推他的手肘。「進去吧。」
「不許命令我!」常惠揮開她的手,明知不該相信她這種說謊臉不紅的女人,卻听到自己回答她︰「好吧,我進去後,你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而常惠把那當作是承諾,移步往氈房走去,沉重的腳鐐讓他步履維艱。
看他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走著,芷芙很想攙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踫他絕對討不到好,于是只沉默地跟在他身邊。
「你是怎麼來的?」常惠問,由于粗重的呼吸,他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見他如此受罪,仍記掛著身外事,芷芙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來照顧你。本來說好由烏孫大祿送我至邊界,但路上听說皇上遣使傳信,要匈奴王釋放人質,否則將發兵西域,于是大祿改送我去輪台;適逢曹將軍要到單于庭交涉,我便隨他前來。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只說如果曹將軍不與你見面,他就容我留下,並允諾不奪走我的馬和隨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將軍答應了。」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她暗自吁了口氣,因為常惠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生氣。
常惠很高興,她沒再用一個字打發他,但他仍有疑問。「曹將軍現在哪里?」
「與匈奴王談交換人質的事。」
听到交換人質,常惠明白了,漢軍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個重要人物。
這是兩國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時,也互扣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