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的天空 第一章 小車禍

後來,劉藍修偶爾會想起,如果,那個夏日的悶熱午後,他沒有駕車行駛在三井路,他的生活,是不是還會悄悄發生他從不曾預期到的改變?

夏日的悶熱午後,剛剛一點多鐘的天氣,刺眼的太陽冷冷掛在高樓間的空隙,騰騰的熱氣,沒有任何的一絲絲微風,沒有任何的一點點陰涼的遮攔,即使處在冷氣十足的車子里,依然是悶得難受。

前方不知哪里出了事故,他被堵在這正要上爬的高架橋上,已經超過一個小時。

那句歌詞怎樣說的?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啊,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的確,車子並不是停滯一點點也不動的,依然在前行,以每分鐘500mm的速度,注意,不是m,也不是cm,而是mm。

即便如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佩服到五體投地,他這耐性十足的人,也不禁有了不多不少的火氣。

天殺的交通!

天殺的道路!

天殺的天氣!

倘若,過幾日,他真的拿下了這三井路附近的地域,他就算賠上一些錢,也要開闢出一條寬寬的輔路來!

他有些不耐煩地抓起礦泉水瓶子,輕飄飄的感覺。

最後一瓶溫熱的礦泉水也終于宣告枯竭。

唇舌有些干燥的刺痛,他嘆口氣,扔開瓶子,不顧外面毒辣的日頭與桑拿一般的悶氣,按下車窗,妄想瞧瞧,前方那望不到盡頭的車海里,是不是有摩西先生的存在,將一條海中通途送到他的面前。

有些受不了自己不合時宜的妄想的揉揉眼窩,他左手支到車窗上,煩躁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車子,早已挽起的袖口,那串佩戴了多年的蜜蠟珠串,在陽光下,溫潤的流彩,安寧地伏在他的腕間,卻不似以往那般,能微微安撫他的煩悶。

熱,悶,口干舌燥,不能呼吸。

然後,他看到了,她的存在。

她,滿臉的汗珠子,笑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沒有任何一點一絲的不耐煩。

懷里,抱著滿滿一紙箱子的礦泉水,笑眯眯地走在擁擠的車列間,在駕駛座前一次次地停頓,一瓶或幾瓶礦泉水被車窗里的人自動取走,一張或兩張的鈔票被主動塞進漸漸空下去的紙箱內。

做生意做到這高架橋上來了?

他忍不住一笑。

目光便隨著這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女人,慢慢地移動。

懷中的紙箱空了,她便小跑著跨過不高的護攔,沖向路旁高樓下的陰涼,不過兩三分鐘,再次托抱著滿滿一紙箱的礦泉水,小跑著重新沖到高架橋上來。

三兩分鐘,再次跑出去。

他很是覺得有趣,忍不住微微從右車窗探身出去,目光追著這女人的背影,看她到哪里取水去。

透過車間的間隙,他瞧到她小跑著的背影,跨過橋邊的護欄,跑到路邊,高高舉起右手,微微彎下腰。

她的身前,是他記憶中童年時曾坐過的竹推車,不大的車子里,一個笑眯眯的小孩子,同樣將小巴掌舉得高高,與她很快樂地一擊掌,然後,急忙忙地將車子里的礦泉水丟進紙箱。

她很是開心地笑,一邊將亂丟進懷中紙箱里的礦泉水排列整齊,一邊抽空模模孩子的小和尚腦袋。

炎熱的夏日,悶熱的午後,煩躁的空氣。

女人與孩子,卻是那麼的快樂與從容。

清涼。

他不覺微微笑起來。

「喝,母子搭檔!」

隨聲他瞥一眼,他前後的車子里,車窗同樣都大大開著,從中探出的腦袋,正一樣注視著女人與孩子。

甚至,伸出的手里,早已準備好了面額不等的紙幣。

他不覺莞爾,也將皮夾子拿出來,先抽了張小面額的,而後又塞回去,拿了張百元的出來。

這樣的大熱天,這樣的辛苦,這樣的笑容,這樣小小的孩子。

他絕對不是憐憫,只有,很奇異的憐惜。

堆得高高的紙箱子,漸漸再次空下去,她,慢慢朝著他的方向,慢慢過來。

他唇邊的笑,慢慢高了。

手腕上蜜蠟珠串的清涼,讓他更是舒服地嘆了口氣。

手指間的紙幣折疊得小小的,他準備隨時投進她的箱子。

終于,她從他後面的車窗前離開,抱著紙箱子走向他。

走向他。

微微橢圓的臉蛋上,汗珠子滴滴答答,寬松的運動衫,已濕過頸子,黏膩地緊緊貼合著豐滿的身軀。

微笑,卻不減少一分。

是生意興隆的喜悅吧,是快樂生活的幸福吧。

他不知為什麼,竟有了微微的艷羨。

她,輕快地走著,清亮的眼兒,掃過他的車尾。

她似吃驚一般,腳步有了微微的遲疑。

他的車子,保修去了,早上,從他姐姐那里出來,他隨手開的,是他姐夫快要淘汰的車子。

也算是很名頭響亮的牌子,放在四五年前,開著它,絕對的拉風。

如今,雖然還是不太從路上常見,但卻是已經過時了。

她卻很是吃驚地盯著車後的標志,甚至,停頓了下。

莫名的,他竟有微微的得意。

左手晃晃,他示意要買她的水喝。

腕間的蜜蠟珠串,隨同他的動作,潤和的光,迎進她吃驚的眼。

滴——

刺耳的汽車鳴叫,突然尖銳地從他身邊響起。

道路,竟在這一刻,討厭地暢通了起來!

她似乎被那尖銳的鳴叫嚇壞了,原本紅撲撲的臉蛋,瞬間蒼白得可怕!

他有些惱,偏不如身後車子的意,左手固執地伸在窗外,繼續晃晃。

她卻是只瞬間,便急促地穿過他旁邊的車子,如逃命一般地跨過護欄,奔到那小小的竹推車,將紙箱子丟進去,推起就走。

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等他再去望,卻是,什麼也瞧不到了。

滴,滴——

煩躁的喇叭再次響起。

他少有地爆句粗口,打著火,狠踩下油門。

重新閉合的空間里,冷氣充足。

熱,悶,口干舌燥,不能呼吸。

火一般的燎燒,從他胸腔洶涌地燙出。

他怔了怔,呼吸停滯一般。

卻原來,卻原來。

漸漸,他微微笑起。

卻原來,他並不是冷情的人。

卻原來。

與君初相識。

卻原來。

猶如,故人歸。

CT片子,明明暗暗,灰黑白交交錯錯,他即便已看了四年,卻還是不想承認,自己眼前的這片子里,竟是自己的顱骨。

「頭還疼不疼?有沒有眩暈感?有沒有惡心想吐?」五大三粗、形象面貌十分不像醫生的雷震源主任醫師很嚴肅地問他。

「不疼,沒有,沒有。」他將視線從那片子中閃出來,有些無奈地瞪著自己從小的鄰居兼發小兒,「不過是輕輕地被文件夾蹭了下,能有什麼事啊?你能不能不要像天明他們那樣?又不是什麼瓷女圭女圭!」

「劉藍修,我沒空同你玩笑!」雷震源「啪」地扯下片子逼到他眼前,將片子上寸長的一條痕跡使勁拿筆尖戳,「你這里有舊傷!」

「每次你要我看這個,我都會好奇一下子。」他笑著推開那不順眼的顱骨片子,癱靠著辦公桌,轉移話題「你說,人家出車禍,誰會哪里也沒有事,卻竟單單會傷了腦瓜勺兒?」

四年前,他已記不清究竟是什麼事,只記得一覺醒來,已躺在醫院的ICU里,窗外,是哭紅眼楮的姐姐與他那幫胡子拉碴的十分罕見沒講儀表的哥們兒。

只說他晚上喝醉了酒,偏偏又逞強開車,結果撞了,後腦袋上給撞開了條小口子。

然後四年來,每三個月,他都被自己這位明明該投筆從戎保衛邊疆、卻偏偏投身杏林做了郎中的哥們兒薅到這里來,檢查拍照鬧個不亦樂乎。

他總覺得是太小題大做了。

偏偏他一幫親戚朋友卻是對此樂此不疲得很。

「只能說你衰!」雷震源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將CT片子丟進紙袋,封口。

「是夠衰的最近。」他嘆口氣,揉揉後腦頭發下那明顯的疤,有些累。

「還在為三井路那塊地跑?」雷震源倒杯水給他,有些擔心地看他,「別太操心了,你又不急著賺女乃粉錢,該歇歇就歇歇。」

「是啊,急著賺女乃粉錢的是顧天明。」他微微一笑,喝口水,咳嗽一聲,「小北快到日子了吧?」

「預產期是1月6號。」雷震源也笑,「還真從沒見過天明這麼為誰擔心過,小心翼翼的樣子,哎呀,簡直是讓人牙酸肉麻。你不知道,前天晚上三點鐘他拿著電話對我那一通狂轟亂炸!說是小北肚子痛得厲害,是不是要提前生了!」

「怪不得昨天他沒到公司來。」他笑,「現在小北的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嚇掉他半條老命,你就體諒一下他吧。」

被人半夜雞叫,要怪,就怪他自己,好好地鑽研他的腦外科得了吧,偏偏去觸類旁通什麼別的,別的什麼也好啊,這位仁兄偏偏又拜在了婦產科老主任的門下,說什麼剛出生的嬰兒第一眼看到的是誰以後長得會像誰,他這麼的英雄氣質,為了彌補他老爹將門無虎子的遺憾,他決定多燻陶幾個小孩子,長大去做雄赳赳、氣昂昂的戰斗英雄……

一派胡言!即便他這不懂醫學常識的,至少還知道剛出生的小嬰兒是沒有視力,根本看不見東西的。

要他們這幫哥們兒發小兒說,這廝明明是登徒子性子爆發,想多多接觸美女而已。

不過,這廝的古怪喜好,倒也方便了他們不少,至少誰家老婆有了喜事,若突然哪里有了不舒服,只需一個電話,不管三更半夜還是天上下刀子,這雷大醫生都得風雨無阻地來個電話診斷,完全听從指揮。

「我體諒他,誰體諒我?」雷大醫生哼一聲,有些忿忿,「我好不容易把了個漂亮MM,卻這麼一通電話,害得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假陣痛!假陣痛!」想起來就咬牙,「你如果真的害怕就直接來醫院好了!偏偏騷擾我做什麼?說什麼疼得不敢動!不敢動不會抬啊背啊抱啊?要我火急火燎地過去,卻是做車夫!」

「後來呢?」

「後來,我送小北一塊鬧鐘,要顧天明瞧清楚了,如果陣痛是間隔五分鐘一次的,再找我不遲。」雷震源嘆口氣,也開始笑,「不過,還真的從沒見天明這麼害怕過。」

「做父母的,都是這樣吧。」他莞爾一笑,腦子里,突然閃過那高高舉起的小小手與她,聲音更輕︰「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也是這樣子。」

雷震源立刻瞪他,仿佛他說了多麼了不起的話。

「怎麼了?」他笑著站起來,舒舒臂膀,「好了,該走了。」

「大中午的,去哪里?」雷震源不贊成地繼續瞪他,「再觀察半天吧。」

「什麼事也沒有,觀察什麼?」他伸手,從一直坐在一旁的助手小周手里拿過外套,穿上。

「咱們見一面多不容易,好好嘮叨一會兒不成啊?」雷震源嘆氣地望他,「下周,我要出國去參加一個醫學會議外加進修一段時間,大概得三五月才能回來,你記得來醫院復查啊,我托給蘇醫生了。」

「好,知道了。」他點頭,「那就三五月後見面了啊,雷媽。」

「誰事兒媽?誰事兒媽?!」雷震源立刻爆了,抓起桌子上的紙袋朝著他腦袋砸過來。

他笑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旁的小周喊一聲攔過來。

紙袋堪堪離他腦袋半尺高地停住,雷震源恨哼一聲,獰獰咬牙。

「好了,算我說嘟嚕了。」他笑著拍拍好哥們兒的肩,「知你擔心我呢,有空打電話,你哪天走,我為你餞行。」

「免了,爺三五月不想再見你這廝的嘴臉。」雷震源切一聲,坐回去。

「那爺我還不伺候了呢。」他也切一聲,抬腳往外走了。

「藍修。」

「還有什麼事,雷爺?」他回頭,笑。

「保重腦袋。」比比他腦袋,雷震源嘆口氣。

「說你事兒媽還不承認。」他笑著閃出門,將屋子里的咆哮留給善後的小周。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