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的天空 第十一章 噩夢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女乃聲女乃氣的童音很大聲地背完了,撓撓依然光光的小和尚頭,很疑惑地問媽媽︰「媽媽,線是怎樣成了衣裳的?」

「用線織成布,再做成衣裳啊。」媽媽很簡單地回答完畢,拍拍他的小扁頭,「不要給我浪費時間,繼續背《鋤禾》。」

「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誰——哎呀,是小妞兒妹妹和阿姨來了!」眼尖地瞧到玻璃門外的熟悉笑臉,小扁頭立刻躥上去用力推開玻璃門,很殷勤地迎接貴賓。

「容小海,你再這樣,晚上不許吃飯!」嘴巴里說得凶,她卻已笑眯眯地接過胖嘟嘟的小妞兒,額頭貼額頭地逗她開心,「小北,今天中午小妞兒不睡覺了?」

「還沒睡著呢,顧來電話要我去公司送文件!」小北有些無奈地拍拍胳膊上的大袋子,「今天早上他走得著急給忘家里了。」

「那好,你去送吧,小妞兒我來哄著睡午覺。」她笑。

「呵呵,我也是打的這個主意。」拿手指搔搔小胖妞兒的肥臉蛋,小北笑眯眯地揮手外走。

小胖妞兒卻立刻大哭起來。

「哎呀,阿姨抱抱不行嗎?」容月笑著抱著搖搖,往日里很管用的法子今天卻不靈驗了。

「難道是又餓了?」小北走回來,歪頭瞧瞧女兒,「剛剛我喂她吃女乃了啊。」

「大概是困了,要睡覺覺了吧。」容月將小胖妞兒物歸原主,順便扯下那只看上去就很沉的袋子來,「算了,我幫你去送文件吧。最近不是正在鬧流感嗎,你還是小心些吧,還要喂孩子吃女乃呢。」

「嘻嘻,容月姐,你果然是我親姐姐。」小北立刻笑著同她揮手再見,然後瞪向正偷偷藏起來的小扁頭,「容小海,過來,剛剛背詩背到哪里了,給阿姨繼續背!」

小和尚頓時苦下臉了。

嗚,一背詩,媽媽不是親的,平日最寵他的小北阿姨也不是親的了!

容月卻是不知道兒子內心的可憐月復誹,坐公交到了這座城市中地標一樣的建築物前。仰頭,眯眼望著高聳的大廈,又立刻近乎倉惶地挪開視線,眼楮莫名地泛起潮意。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些事,如今的她,會不會也會成為在這座城市中這般雄偉大廈中工作的一員?穿著時尚的套裝,畫著精致的容妝,步履匆匆,談笑間神采飛揚,不負十年寒窗苦讀?

她從不自傲,更從不高看自己,卻很自信地知道,如果真有如果的話,她一定就是那些傳說中的白骨精!

噗嗤!

她突然笑起來。

哎呀,不切實際的夢還是不要做了,她如今是帥哥容小海的心愛媽媽,還是安心過她平凡快樂的生活好了。

至于那些什麼白領啊鼻干啊精英啊,還是讓其他的漂亮MM去做吧,現在的生活之于她,真的很好很快樂了。

亂七八糟地慨嘆完,她腳步輕盈地走進這華廈,到前台交東西準備離開。

「容小姐是嗎?顧太太已經來過電話,囑我們請您直接將文件送到頂樓顧先生辦公室,顧先生那里還有東西要您捎回去。」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將她帶到電梯旁,並很周到地替她按開電梯門。

她還能怎麼辦?只好道聲謝順從人家意願地進去電梯咯。

這算是怎麼回事嘛,回去一定要小北付差旅費。

她坐車不暈,可是她暈電梯啊。

有些頭昏腦漲地從電梯出來,她揉揉發漲的額頭,尋找如今名義上是她「妹夫」的顧天明先生的辦公室。

呵呵,妹夫,妹夫啊!

想起來就樂。

那一場于她來說,更像是夢一樣的認親宴,除了使她與小北更加親密,其他,她其實是完全沒放在心里的。那位慈祥的長者,對于她,依然只是長者,被強行扣在自己身上的那層身份,只是給了她一個與一位父執輩長輩親近的理由,便是如此,而已。

不過,看那位平日里嚴肅嚴謹的顧先生難得在她面前被小北笑侃的樣子,也挺有趣的。

她一邊笑眯眯地胡亂想著,一邊繼續尋找目的地。

大約是午休時段的關系,樓道里,安靜得似乎連根針掉了都能听得見,一個人影也沒有。她順著樓道轉了轉,會議室,休息室,會議室,資料室,茶水間,待客廳,秘書室,啊,找到,顧天明的辦公室。

眼楮一亮,她站在只掛著顧天明三個字金字招牌的厚重門板前,先贊嘆一聲有性格夠囂張,再呼口氣,抬手要敲門。

「請問您那位?要找誰?」很禮貌的女音發自她的身後兩米處。

「啊,我找顧先生送——」她笑著忙轉回身,然後有些怔地打住了話音。

一身寶藍色襯衫裙裝的女子,精致淡妝,面容佼好,盈盈玉立在她的眼前。

「……容月?」

女子有一剎那的狼狽驚慌,卻立刻又漾出親切的笑容,和著細致的嗓音,如煙一樣,輕飄飄傳進她的大腦。

三九嚴寒,極冰極冷的感覺,從她的心頭,冷冷地漾起,由頭貫穿到腳。

腿腳一時撐不住,她趔趄了一下,雙腿發軟,意識開始漂浮。

……

濃黑的夜,看不到一絲絲光影。

令人作嘔的腥咸味道,甜美細致的嗓音慌亂地尖叫——

容月,容月,救救我!

她驚懼,惶恐,卻咬牙顫顫伸出手去。

……

被緊封的唇舌,絕望的嗚咽,上方碾碎骨頭的沉重,急促而狂亂的渾濁呼吸,壓抑而窒息的古怪聲響,身體被火鋸磨壓撕裂的尖銳巨痛。

窒息的黑暗,窒息的空間。

模糊了的意識里,模糊了的視線里,遠遠瑟縮著躲藏起來的縴細黑影。

憤怒,背叛,遺棄,絕望。

所有的所有,從此,支離破碎。

從此,她,再也不是她。

……

「容月,好久不見,你好嗎?」

細致的嗓音,甜美的問候,一聲一聲提醒著,剛才的一切不是她的臆想,綿延不絕的痛苦和恐懼猛地從胸口奔騰,直達四肢百骸。

「容月,容月,你怎麼啦?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甜美而細致的嗓音,繼續著。

她的腦中,一片空空的白。

無所遁形的痛,如是嚴冬的寒風,嗖嗖地打在她身上。

曾經的,噩夢的,心如死灰的。

她平凡而快樂的世界,一剎那,陷入黑暗。

很奇怪的感覺。

她有著一切的知覺,卻很奇異地又意識漂浮著,一動不能。

……她啊,當初可是我們外國語學院最出風頭的高才生。

細致而甜美的嗓音,憐憫似的嘆息。

據說是他們那個地方好些年唯一考上好大學的學生呢。

全國法語會考一等獎第一名,全國法語演講比賽亞軍,女翻譯官的最佳侯選人。

風光一時無兩,前途一片大大的光明。

嘻嘻。

可惜做人太失敗,品德太低下。

甜美細致的嗓音繼續著。

……跑去KTV吃搖頭丸,吸毒,呵呵,女王呢,竟然強暴了個男人!

差點出了人命。

拿銅制的蠟燭台將那個男人的腦漿都要砸出來了,渾身是血!

哎喲,人家有手段嘛,就這樣,還是高級轎車送回學校呢。

只可惜學校不給她面子,最後退了學,不知混哪里去了。

……

她冷冷笑一聲。

清瀲的眼楮淡淡睜開,振翅飛翔的鳳凰,傲然鳴啼,極其奢華地盤踞天花板上。

真是一幅美到極致的華麗浮雕。

她贊嘆一聲,深吸一口氣,雙手一撐,從寬大的沙發上坐起身來,活動活動有些麻澀的雙腿,再兩手手指交叉,活動活動手腕,而後站起身,拎起一旁的大袋子,沉穩地邁動雙腳,朝著那細致而甜美的聲音而去。

「……哎呀,反正都是陳年往事了,不過現在在我們學校說起來,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呢,嘖嘖!」

她微笑著在面容佼好的女子背後站定。

「……有好幾年不露面了,也不知躲在哪里,反正只要有我們這些校友工作的地方,她想混口飯吃也得看她有沒有那個臉、有沒有那個膽——下周校友會,不知她敢不敢去參加,嘻嘻——」

啪——

右手幾乎麻了。

背對著她坐著的兩名女子驚慌地站起來,一個手捂著高高腫起的臉頰,簡直面目猙獰了。

「哎呀,王寧,抱歉,我很久不親自動手了,動作實在有點生疏了!」她閑閑地倚在沙發背上,冷冷的眼,冷冷盯著這個再沒有了精致容妝的女人,唇角淡淡翹起,「如何,被惡毒的女人打一巴掌的滋味,很受用吧!」

「你,你!小林,報警,報警!」

「你不是向來自詡淑女嗎,淑女有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可是很難看的。」她毫不在意,只開心地繼續冷冷地笑,「全國法語會考一等獎第三名,全國法語演講比賽第八名,女翻譯官的最後替補侯選人?」

「你!你!」

「我就是處處高了你那麼一等等,你生氣,我也沒法子。」她站直身體,拍拍手,聳聳肩。

「你!」

「我什麼?我吸毒?我強暴男人?我幾乎殺了個人?」唇邊冷冷的笑,冷冷地止了住,她冷冷地望著這個雙目赤紅的女人,一字一字地慢慢說︰「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這樣說我,只有你,不、可、以。」

「我就說!我就說!憑什麼我處處低你一等?!耙做就該承認!」

她冷冷地,再度勾唇笑笑,不想再說一字,轉身,慢慢走。

「容月!容月!我恨你一輩子!」

恨?

恨容月一輩子?

她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噴了出來。

容月?

那個全國法語會考一等獎第一名、全國法語演講比賽亞軍、女翻譯官的最佳侯選人……的容月,早已煙消雲散,腐骨都化進了忘川河中。

炳哈。

想恨這個容月,就盡避去恨好了,反正,只有處在地獄的魔鬼,才會恨一個一同化鬼的符號。

「容月!你看我,你看我!」

她理也不理,笑眯眯地走出門去。

絕不回頭,只怕,髒了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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