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啊。」她喃喃自語似的,將撫在額上的手不經意地收回,嘻嘻笑著朝兩名童子一眨眼,「怪不得兩位小避家今日也沒伴隨在你們公子爺身前身後,原來也是因著十分懼怕那位黃公子啊!」
「咱們哪里是懼怕!咱們只是——」畫卷被她笑得惱火,正要反駁,卻被山水猛打了胳膊一記,立刻合上嘴巴,默了片刻,終究不服,小聲嘟噥道,「咱們只是奉咱們公子爺之命,離得遠些,讓咱們公子爺和黃先生好好聊聊而已!」
「哦,哦。」她隨意地應付一聲,舉步便走。
「姑娘你去哪里?」
「無事回房啊。」她胡亂地擺擺手,腳步不停。
「姑娘!」山水卻一把扯住她衣袖,一向笑眯眯的臉如今卻是眉頭緊皺,甚是怏怏不樂地瞪著她,咬牙道,「姑娘何必這麼——明明很是好奇那位黃先生的不是嗎?」
「那位黃先生不是你們公子爺的摯交好友?」她仰首,眯眸向天,不在意地笑道,「現在想起昨晚那好吃的果子來,明月還是很垂涎三尺,想再嘗上一嘗啊,當初就不該顧念著什麼女兒羞澀矜持,就大大方方地吃上它一個又怎的?!後悔啊!」她不勝唏噓。
「明月姑娘!」
「咦,畫卷小避家,如今笑得咬牙的人似乎是你啊。」她依然笑嘻嘻的,向天的眸子輕巧地收回來,轉投到身旁這兩個明明心里有話卻開不了口的小童子身上,眼珠微微一轉,她心軟地給兩人一個小小的台階下,「你們還是快侍奉你家公子爺去吧,畢竟你家公子爺,很是沉默是金的。」
「姑娘,你可知男人為什麼聚會時喜歡飲酒嗎?」山水卻板著圓圓的臉,突然問她。
「喜歡就是喜歡了,追根究底做什麼?」她絲毫不覺得這個小童子突然說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來,只從一旁的矮枝扯下一片漸黃的秋葉托在掌心把玩,不在意地笑笑。
「明月姑娘!」輪到那個畫卷童子爆跳了,狠狠伸手將她手中的葉子一把打落。
「啊——」她苦惱似的聳聳肩,很好脾氣地順從問道,「那男人為什麼聚會時喜歡飲酒呢?」
「因為無話可說!」
「——哦。」她恍然大悟地張唇,用力點頭。
「姑娘,那你該知道如今咱們在這里的原因了吧?」山水多加一句,「本來咱們想翠微湖不是有姑娘你在嗎,所以才請咱們公子爺陪黃先生去那里一游的!」
哪里知道,她竟然也躲了出來!
「你家公子爺和那位看上去很貴氣很高高在上的黃先生不是摯交好友嗎?我不過是暫居貴府的落魄女子,哪里敢打擾他們啊!」她叫屈不迭。
「明月姑娘哪里看出咱們公子爺和那位黃先生很是摯交好友了?」畫卷皺眉,一向清亮的話語如今很稀奇地竟帶了深深惱恨,「如果不是那個黃先生,咱們公子爺如何會——」
「畫卷!」山水再一次猛地打斷他,頓了頓,而後聲音低低地道,「不過,姑娘,你看那位黃先生真的是有那種高高在上的貴氣嗎?」
「他穿的衣裳戴的冠冕看上去的確很貴氣啊。」她也順勢改了話題,笑著伸手再折下一枝秋葉左晃右晃,皺鼻子扮了個鬼臉,「我以前曾去戲園子看戲,戲台上那些官老爺啊相國公子啊穿的戴的不都是那麼明晃晃讓人花眼的嗎?」
畫卷「撲哧」笑出來。
「咦,難道我說錯了?」她瞪大眼,歪頭笑眯眯的,「那一定是那位黃先生同你們公子爺一樣的,也是巨富豪門的公子哥兒,家有銀錢萬千,自然穿著打扮很是同常人不一般啦。」
「山水怎麼越看姑娘越覺得親切啊。」山水也笑起來,彎腰將她那根翠竹做的釣竿拎在手中,看了看皺眉又很嫌棄地隨手丟下,撇撇唇,「姑娘,不是山水說您啊,您的手藝實在不是一般的差!好啦,你若實在喜歡釣咱們湖里的小錦鯉,等山水閑著的時候做一根釣竿送你好了!」
「真的嗎?那真的謝謝小避家啦!」她大喜過望,立刻抱拳道謝。
「一根釣竿而已,明月姑娘你這麼興奮做什麼?」畫卷不樂意地道,「我也會做的!再說,還是自己動手才有趣!哪,等哪一天我有空了,我教你親手做好了!」
「好啊好啊!」她更是雀躍不已,重重點頭,「我也喜歡自己做東西,這樣用的時候才覺得有成就感嘛!」
「姑娘你一個女兒家,衣食無憂就好,要什麼成就感啊!」山水小老頭似的,听了她這話竟然很是不贊同地搖頭。
「我因是一個女兒家就不要成就感?既然成就感都不要,自然就更不應該有抱負咯?」她也不惱,只笑眯眯地反問,「那,請問小避家,你要不要呢?」
「大丈夫在世頂天立地,自當施展一番抱負!」山水尚未開口,畫卷將手緊緊一握,插嘴道,「為將當馬革裹尸,為臣當青史留名,為君當以己力報天下!」
「而兩位忝為晏爺貼身管事,當傾己力以報晏爺知遇之恩咯?」她抿嘴看這可愛的小童仰首志氣高昂,心中暗笑,表面卻只閑閑問,「每日里侍奉晏爺行走坐臥,為晏爺‘心有靈犀一點通’——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便是兩位的大抱負咯?」
「那是自然——」畫卷重重點頭,雙拳緊握,卻從她臉上看到甚是不以為然的笑,便不由收了高昂興致,有些迷惑,「明月姑娘看起來似乎不認同咱們?」
「沒有啊。」她依然閑閑一笑,將手中的秋葉晃晃地玩耍,「兩位小避家對晏爺如此忠心耿耿,連我這無關之人都為晏爺高興!」
「姑娘,你心里明明不是這般想的。」山水凝重著神色,很認真地瞅著她,「姑娘總比咱們大上幾歲,見識更是不知強過山水畫卷多少,如姑娘說,咱們該如何做才是真正報答了公子爺,更是施展了一身抱負,也不枉在這人世間走了一遭?」畫卷也很認真地望著她,等她回答。
她頗是苦惱地一笑,很是頭疼。
「姑娘?」
兩個小童還在眼巴巴瞪她,更等她為他們解疑釋惑。
「我一個女兒家,哪里有什麼大見識啊。」她將手中的秋葉轉來轉去,不去看兩童子不滿意的眼神,應付似的笑,「如我,只要衣食無憂、再能每時每刻可以吃到其芳齋的糕點就很好了啊。」耳尖地听到兩人嗤哼了聲,她也不惱,只不經意地笑著問,「明月還有一個小疑問呢,山水畫卷,畫卷山水,如此寄情寓景,想當初這名字一定是晏爺為兩位小避家取的,是也不是?」
「是啊是啊!」畫卷想也不想地連連點頭,興奮道,「咱們公子爺當初請先生教咱們讀書識字,教書先生請公子爺為我兩人賜名,公子爺深思良久,將唐詩聖那首《望岳》篆于紙上賞了我兩人,所以教書先生便以‘山水’和‘畫卷’稱呼了咱們。」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她默默吟罷。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她猛地一怔。
「姑娘?」山水畫卷如何伶俐,一見她神色,便知那首《望岳》其中必有隱情,相互對望了一眼,山水小心翼翼道,「姑娘,咱們名字可有哪里不妥?」
「晏爺學問高深,為兩位小避家賜名也是如此信手拈來,細細揣摩,晏爺對你們真真是高自期許——妙哉,妙哉!」她失態怔忡也不過眨眼,立刻笑著拊掌,點頭稱好。
「明月姑娘!」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她不理會兩童子急惱,只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輕輕背誦道,「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間。」
「——王右丞《少年游》?」山水愣了下,而後立刻說出出處。
「——請明月姑娘明示。」畫卷也立刻恭敬了神色。
「朱樓,綠柳,白馬——」她垂眸,淡笑著凝著手中漸黃秋葉,閑閑道,「——游俠陌上相逢,意氣相投,飛身下馬,呼喏間結伴登樓,一擲千金,酒似長虹人如龍——」揚眉,她朗聲而笑,望一眼听呆了的兩童子,輕聲道,「明月听聞晏爺因幼時極是體弱,只怕是甚少出府游玩吧?」
她聲音輕輕,笑聲則朗朗,山水先是听得心中如墜雲里,只听到她最後那句,心中一凜,立刻如醍醐灌頂,只覺眼前豁然開朗!
「謝謝姑娘!」他想也不想地朝著明月竟是屈身一跪!
「山、山水——」畫卷卻還是沒弄懂這兩個人打的什麼啞謎,見山水竟然一反往日里對這位明月姑娘的不屑譏諷,而是極恭敬地跪了她。雖心中大是迷惑,卻是很利索地也跪地朝著明月磕了一個頭。
「啊呀——」她卻是臉紅,忙側身閃躲,自己的翠竹釣竿也顧不得拿,只捏著手中那枝秋葉匆匆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姑娘——」
「明月姑娘!」
理也不理身後的殷殷呼喚,她疾步快走,有些後悔地拿手中秋葉拍拍腦袋,只覺頭痛萬分。
她進這京師最最怎樣怎樣的晏府來,只為混吃混喝罷了,何苦管那無關之事?
避那兩個小童子名字是否有凌雲壯志、是否有大氣磅礡,她何苦來哉!
非分內事,不操閑心!
「似乎是吃他們那其芳齋的金貴糕點太多了啊。」
她喃喃嘆息。
抬頭,望天,碧空萬里,金秋如洗。
暖暖的陽光攏在她身上,她默默良久,再緩緩嘆息。
其芳齋的糕點吃多了,吃得她也幾乎不將自己當作這京師最怎樣怎樣的府邸中的過客了。
似乎,自己,真的,大限,快到了啊。
「真不該來的啊!」
她用力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