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時圓 第五章 不堪回首月明中(2)

不等她再多想,轉過院角,眼前突地燈光大熾,絢目的光亮讓她不由手遮額上,眯眸。

這是做什麼?

她突然目瞪口呆。

眼前,是這幾日她常常來去的院落,但——

「難道今天又要為什麼公子先生接風洗塵不成?」

見兩童子一起搖頭,她再松口氣,實在是怕了那晚輕描淡寫卻更是針鋒相對的試探啊!

「那今天不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吧——」

她喃喃,瞪大眼,瞪著印象中曾經幽靜的院落而今卻到處的火籠,有些回不過神。

「姑娘,你先不要吃驚。」印象中總是笑眯眯的童子山水如今卻是緊緊皺著一張苦瓜臉,一把扯住她,大大的眼楮淚光閃閃地說,「咱們也不想瞞姑娘你,咱們公子爺今天——生日。」

「啊?!」

如果不是山水緊緊抓著她袖子,她真要嚇得倒退出門而逃。

「明月姑娘,又不是要你出錢買賀禮,你這麼驚恐做什麼?」畫卷很敏捷地抓住她另一個袖子,惱聲對她低叫,「咱們只是想請姑娘你幫個小忙而已!」

「小忙啊——」

她卻頭皮再次發麻,麻極了啊。

「真的,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忙而已!」

兩個童子緊緊扯住她衣袖,一迭聲地點頭保證。

她呆呆瞪著滿院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到處懸掛的紙扎燈籠,很不妙的感覺,瞬間席卷了她的身與心。

她仰首,卻是雕花的床頂。

視線慢慢轉,是飄若輕煙的紗帳。

視線再慢慢下轉,她猛地抬頭,很堅持地不肯滿足自己好奇心,將自己視線再往下轉。

但雙腿上愈來愈沉重的負擔卻讓她咬牙,腰月復漸漸酥麻的討厭感覺,更讓她不由將手握得咯吱作響。

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忙啊——

她咬牙,恨聲,視線如刀,視線似火,恨不得劈開紗帳燒掉紗帳,再順便將那兩個縮肩團在紗帳之外的小童子活劈十八刀再丟進三昧真火煉它七七四十九天,看他們到底是哪里來的妖怪,竟然敢如此陷害她!

「姑娘,你千萬不要動啊,如果驚醒了咱們公子爺,咱們誰都要倒霉的啊!」

小小聲的,似乎還是哭泣著的聲音,近似無聲地飄進她的耳朵。

如果當初他們沒將她硬扯了來,她卻哪里有什麼霉頭可觸?!

「明月姑娘,你且再忍耐一二,咱們公子爺其實醒酒很快的,畫卷估計,最多再一個時辰,咱們就會平安無事地安然身退啦!」

平安無事?安然身退?

她恨恨勾唇,僵硬地懸放在身側的手用力握了握。

「姑娘,咱們知道這真的很為難了姑娘,但事出突然,咱們實在沒有其他法子,所以才斗膽麻煩了姑娘,姑娘你千萬不要生氣啊。」

一年一次的生日,總不是什麼事出突然的事吧!

「以往咱們公子爺雖愛小酌,但卻甚少醉酒的啊,至少壽誕之日是從不多飲的!」似乎比她還懊惱的聲音繼續從薄薄的紗帳外小小聲地飄過來,「再者,以往咱們公子爺倘若真的醉酒,一定會事先做好萬全準備的啊!」

哦,難道還有案例可查不成?

「咱們公子爺上次醉酒,是在六年之前。那年老夫人剛剛辭世,咱們公子爺大慟不能自己,曾在老夫人一期忌辰狂飲而醉——」聲音小小的,若不是她耳朵豎得尖尖,她幾乎听之不到,「但從那時起,咱們公子爺就不曾再嗜酒過,更不提醉酒了——」

那,那時是如何處理的?

「那時候山水和畫卷還小,被嚇得幾乎動彈不得——是王老嬤嬤將咱們公子爺摟在懷中哄他睡下的——」頓了頓,小小的聲音又道,「王老嬤嬤是咱們公子爺女乃娘,去年也辭世而去啦!」

所以?她難以置信地眯眸。

「其實姑娘在咱們府里住了這些時日,自然瞧得出,在咱們公子爺身邊貼身侍候著的,只有山水和畫卷,丫鬟——是沒有一個的。」

她心突然一動。

「因此事出突然,咱們公子爺醉酒,山水和畫卷沒法子,才咬牙請姑娘你麻煩一回,其實實在是萬不得已的。」

她靜靜听了,終究哼了聲,僵硬地垂在腰側的手慢慢松開,不再拳握。

「那個,姑娘——」

她輕哼。

「如果姑娘釋然了,可不可以拜托姑娘——幫咱們公子爺蓋蓋被子?呃,夜深風涼,咱們公子爺平日看似身體康健,但其實體質很虛的,稍有不甚,便會沾染微恙——」

她靜靜听了,雖萬分的不情願,但終究翻個白眼,說服自己,慢慢低首,抬手將一旁的輕暖錦被很是粗魯地扯過蓋到枕著自己雙腿——摟著自己軟腰,更過分地將腦袋埋在自己月復前的男人身上。

嗚。

她,她總歸還是黃花女兒身啊。

「姑娘,姑娘,請勿擔憂,等咱們公子爺醒酒,咱們自然會什麼也不說,此事天知地知姑娘知山水畫卷知而已,山水畫卷發誓,絕不會告于第四人知曉!」

那這個終究破壞了她冰清玉潔好名聲的男人哩?

「姑娘放心!咱們公子爺醒酒與旁人不同,等咱們公子爺醒來,會眼楮不睜卻先要飲水,待咱們公子爺飲水之時,咱們自然會幫助姑娘離開,絕對不會被公子爺發覺!」

好法子。她垮肩,哀嘆,仰首,瞪著雕花的床頂。

「山水畫卷也知,如此麻煩姑娘更委屈了姑娘,但請姑娘看在咱們公子爺身畔再無親人的分上,便擔當了這一回吧!」

她愕然低頭。

那緊緊貼在自己腰月復間只露出烏色散發的男人,依然沉沉睡著,醉著。

黑玉骨折扇,懸在白如玉的優雅指間,黑的散發,披在瘦若石的修長頸間,黑的眸子,瓖在冷似雪的絕俊容顏——

早已模糊的記憶深處,卻驀地浮現出這萬分清晰的印象。

寂寞。

不知為什麼,刺骨的冷,驀地從她心口再次洶涌爆發,窒息的痛,讓她再也呼吸不能。

這個男人,這個幾乎讓全天下男人都眼紅不已的男人,這個擁有全天下最最無數財富的男人,卻是如同曾經她一般的,擁有最多的,竟然是,寂寞。

她哀哀一嘆,無聲地笑起來。

昨夜星辰昨夜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唔,糕點,香香甜甜的糕點,松松軟軟的糕點,熱熱乎乎的糕點,她來啦。

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綠綠的草地,清澈的溪流,身邊大堆大堆的美味糕點。

她欣喜若狂,左右開弓抓起糕點來忙忙往笑到咧嘴的嘴巴中塞啊塞。

豬八戒吃人參果哪。

眼神清明的少年笑謔地瞅著她。

人參果就不能這麼大口大口地吃嗎?

她哼一聲,大口大口吃得更急,深怕有人來搶奪。

切。

少年嘲諷地笑,順手將手中的糕點扔給她。

她忙七手八腳地接,少年笑著繼續扔,她歡喜地接,少年再扔,她再接。

身邊滿是好吃的糕點,懷中滿是好吃的糕點,少年卻繼續將好吃的糕點扔給她——

好吃的糕點漸漸將她包裹住,漸漸將她淹沒,漸漸壓得她快不能呼吸。

少年好听的清亮聲音仍在她耳邊響︰還要不要啊,還要不要糕點啊。

她想要,自然是一直想要的,可是這糕點快壓得她出不來氣了,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吧!

先歇一歇吧,她真的不能呼吸啦!

她猛地睜眼,大口大口地用力喘息。

原來是夢啊。

夢中,好吃的糕點,暖暖的陽光,綠綠的草地——眼神清亮的少年……

瞪大的眼,有些呆愣地怔怔盯著頭上方,先是一片白色的虛無,而後,精致的梅開五福的雕花床頂出現在視線里,讓她一時有些分不清今昔何昔。

「原來,糕點太多了也是會壓死人的啊。」她喃喃。胸口,至今還是窒息般的沉重感。

緩緩呼一口氣,她伸手想拍拍透不過氣來的胸口,臂膀上卻傳來更沉重的壓迫感。

她無意識地微微低頭收回上眺的視線,霎時,有些呆地張開了雙唇。

用力眨眨眼,她不敢置信地呆呆瞪著眼前的詭異情景,再也沒法思考。

她還是在夢中吧?!

眼皮子底下,近在咫尺的頸旁,烏色的散發,有些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頭——問題是這長長的烏色發絲不是她明月之所有啊!

她頓時頭皮麻到不能再麻。

烏色的散發,有些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頭,半側著的臉龐正大光明地斜枕著她的右胸口男人,晏天行!

她被嚇得魂飛魄散!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啊臂音菩薩是如來佛祖啊啊啊!

忙不迭地雙手用力一推,她呆,再咬牙用盡全部力氣地狠命一推——

這男人竟然紋絲不動地斜趴在她胸口繼續合眼沉睡中!

含淚的眼委屈地左右瞪瞪,瞪著被一左一右牢牢壓制在人家胳膊下的左右胳膊,她哭不出來!

怎麼會這樣啊!

漸漸開始清醒了些的神志,開始慢慢想起昨天晚上的——

深夜,被騙,被困,一個時辰!

她猛地憶起那兩個該殺千刀該剮萬片的可惡小童子!

可惡啊,不是說好頂多一個時辰的嗎?可——

視線里清晰的光亮,耳朵里的嘰嘰喳喳的小鳥鳴叫——

她慢慢地深吸一口氣,終于明白一個道理︰那兩個看起來很善財的小童子,嘴巴不但毒得要命,騙起人來更是騙死人不要命!

「我還是黃花女兒家啊——」她心酸地喃道。

怔怔的眼,瞅著胸口的俊秀男人臉,她的臉遲鈍地開始漸漸發燒。

烏色的散發之中,白皙的面龐,瑩潤似玉,眉如遠山眼若彎月,鼻梁挺直薄唇柔紅。

「真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她有些眼紅地嘆,「怪不得世人都想生在富貴之地、大福之家,卻原來真的是——」她再嘆,「真的是惹人眼楮不得不紅啊!」

還是有些紛亂的腦袋中,不期然再浮現出那修長光潔的玉色手指。

她的臉立刻燒起大火來。

「食色,性也。」她繼續嘟嘟噥噥,眼楮卻再不敢看那俊秀的男人容貌,直直盯著頭上梅開五福的床雕,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人生在世,若是一個五福齊全之人,該是多麼多麼的好命——其實我還真的知道有一個人如此的好命呢。這個人啊,出身高貴到不能再高貴,有疼愛他的爹爹媽媽,有一心期盼他成為棟梁之材的大伯伯,有無數的富貴無邊的權勢——但似乎老天從不讓一個凡間之人如此的圓滿,圓滿到不能再圓滿的人總是遭人嫉妒。于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這個人便被人暗殺、投毒、群起而攻之——這個人很好命地幸運躲過,並轉過頭來將那些嫉妒他的人戲弄的土頭灰臉,一點也不厭煩這隨時隨處的危險游戲——可有一天那些人捉走了他的爹爹媽媽,終逼迫他自飲毒藥,失了原本很好听的聲音——更發下毒誓,從此一生一不娶妻二不生子三不納妾——從此,他成了一個很是沉默是金的——」

她聲音不知為什麼,突然沙啞,頓了頓,她無聲一笑。

「可即便如此,若能從此月兌離是非之地,安穩地生活下去,豈不也是很幸福的事?但人生在世,什麼才是幸福的呢?讓明月我來說啊,有永遠吃也吃不完的美味糕點,就是很幸福的事啦。何必爭什麼權勢什麼地位,隱遁于世,成就自己另一番的事業,造福于民,即便他人不識,但無愧于己,便是幸福啦!」

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梅開五福,她深吸一口氣,雙手微微用力,將壓在自己雙臂上的臂膀輕輕挑起,手微頓,再微用力,便將那斜壓自己胸口的男人輕輕移到一旁的枕上,歪首仔細望了那依然沉睡著的俊美面龐片刻,她輕巧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倘若出身身不由己,生活身不由己,但,仔細尋找了,努力了,終究有一天,會有身由自己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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