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緊緊閉上眼楮,再不肯去看那要麼不動明王功厲害到極處、做什麼也淡淡漠漠、要麼卻又拿春暖花開禍國殃民慘絕人寰的笑容蠱惑人神志的男人。
不看,不看,不能看,不敢看,不可以看啊!
篤。
她用力背過身,將手中的紅單子用力揉扯扔到地上。
篤。
她哼也不哼地索性拿雙手緊緊捂了雙耳。
不看,不听,不語。
如此,總可以擺月兌那男人了吧!
她無奈地笑笑,心中,卻是酸澀到了極處。
暖暖的氣息卻淡淡從她身側撫來。
她身子不由一僵,頓時連氣息幾乎也不敢用力了。
緊捂在耳上的手被輕輕捂住,僵硬的身軀被慢慢攏住了——
她心中突然莫名苦楚,緊合的眼楮如被絲線牽引,慢慢睜了開。
紗窗之下,午後暖暖的陽光輕盈地穿進屋來,斜斜的影子,在地板上慵懶地——依偎成雙。
依偎成雙。
她不知為什麼,竟有了想大笑的心情。
卻只是淡淡嘆息了聲,緊捂雙耳的手慢慢松開,再慢慢地上前兩步,將地上那看似慵懶依偎的斜影冷漠地分開,再分開。
轉身,倚在書案之上,她斂著似笑非笑的眸,看那紗窗之下、暖陽之中的男人——默默無語。
「晏爺。」很是鎮定地開口,一向軟軟而清亮的聲音,卻是沙啞到讓她自己也心驚,無聲地咳嗽一聲,她仰首,不要再看這男人明明含了情意的眼眸。
他竟在何時何處因何生了情意?因她而生了情意!
「晏爺。」心驚也不過是轉瞬即過,只剎那她已恢復了清亮而軟綿的聲音,如以往那般雲淡風輕地笑嘻嘻道,「我只听說過為求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呃,還有‘一騎紅塵妃子笑’,」頓了頓,她繼續笑嘻嘻地眨眨眼,厚臉皮地道,「卻從來不曾听說過為了求美人允嫁而送糕點鋪子的啊!」
男人沒有什麼表情,自被她推開後便淡淡的眼神,卻讓她很奇異地放松了不少。
「明月不知晏爺是做何想法,竟突然無緣無故地提起‘聯姻’之事來?」垂眸,她瞅著地上翻蓋著的紅單子,再笑,「原本明月設想的是,晏爺便接了金陵明家的寶庫之匙,代為送達天听,還金陵明家一個自由身便是。與晏爺聯姻金陵明家是萬萬不敢肖想的——不過想來這自有晏爺的用意,原是根本沒有明月置喙余地的。但話卻須說在前頭才好,若是晏爺真的想迎娶金陵明家之月為妻,則必定是真心誠意才是。」微抬頭,她迎上男人清澄的視線,笑著道,「敢問晏爺可是真心誠意?」
男人竟微皺眉,很是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啊啊啊!」她頭皮再度開始習慣性地發麻,苦笑道,「晏爺是真男兒,向來是——既然能主動提起聯姻下聘之事,想來自是真心誠意了。」頓一頓,又道,「可敢問晏爺一句,晏爺到底是如何真的動了塵緣凡心?」
男人卻依然是冷清著烏而澄清的雙眸,很是不滿地瞪她。
「還是讓明月來猜?」她模模鼻子,有些尷尬。
她總是羞羞的女兒家,卻這麼與一個男人討論鸞心動漾,總是——
嘿嘿笑一聲,她才不管什麼矜持什麼嬌羞呢,想知道自然要問的嘛!
「當初明月施了苦肉計進晏府來,晏爺只是存了相互利用之心,對明月絕對沒有一分半點的憐惜之意,是吧?」
她也不看男人什麼表情,只看他玉色手指微微動了動,便知自己說得不錯,點點頭,她繼續往下猜︰「再後來些,看明月一點也沒有什麼女孩子家的矜持,總是大大咧咧,又極是貪吃,對明月自然更是不以為然,甚至有些不屑鄙視了,是吧?」
想起從前自己種種事跡,她即便自認臉皮再厚,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兩聲。
「等到了那夜晏爺請我分食那位黃公子星夜為您送來的奇異果子,晏爺——」她微頓,苦惱地一笑,「其實那晚晏爺曾入過我臥房,是吧。」
男人目光一瞬,直直瞪她。
「啊,明月不是說晏爺偷闖人家女兒家的香閨有什麼不對——」
她即便沒有拿眼去看這個男人此時的神情,卻也能猜出他此刻的心情的——總不會是什麼慚愧啊愧疚啊,估計自覺悔不當初倒是一定的!
「而後自那時起,晏爺看明月時的眼光便有一點點的不對勁了。」她垮肩,嘆息,再扮個鬼臉,「只那時,晏爺只怕已對明月起了心思了,等到晏爺費心思在東籬亭宴請黃公子卻命明月忝陪末座時,晏爺似乎便開始對明月生了一丁半點的好感——」
男人听到此處,竟唇角微微上勾,淡淡笑了笑。
她卻是暗中撇唇,心中嘔得厲害。
「再等到從山水畫卷那里听了明月在竹林茅山中似是無意間對他們說的那番關于‘男兒抱負’之語,還有就是將那首《望岳》改成《少年行》,晏爺即便想不注意明月卻也是不成了!」她仰首,甚是懊惱地嘆息,「再到晏爺生辰醉酒,明月只怕已經是逃不月兌晏爺掌心了——明月便知道,做人還是沉默一些的好啊!」
男人卻是唇角更上挑得厲害,幾乎是無聲地噴笑出來。
「明月其實早就後悔啦,沒事做就沒事做嘛,卻去惡意挑撥那兩個聒噪的小善財童子做什麼!好啦好啦,到頭來挑撥得他們拍拍手一騎而去,卻將明月推進了火坑——」她立刻再亡羊補牢地再討好地加上一句,「呃,是明月沒有能耐,實在是承擔不起輔助晏爺的重任——」
男人卻是不再笑,一直如她一般悠閑地斜倚著的身軀則慢慢直起,負在背後的手漸漸盤到了胸前來。
瞬間威嚴了的氣勢,立刻讓驚弓之鳥的某人嚇了一跳,暗中叫苦不迭。
「晏爺,您總要耐心听我說完啊!」齜牙狠抓了抓頭發,她忙繼續往下說,「明月或許從那時起便真的引了晏爺的興趣出來,是吧?」
男人微挑墨眉。
「還要明月繼續接著猜啊。」她再嘆氣,「明月實在是愚昧,再往下,怕是有點對不住晏爺的殷勤期待啊。」
心里暗自扮個鬼臉,自覺自己已是很是心滿意足,她眼珠轉轉,決定說些其他的。
「不管如何,晏爺既然要與金陵明月聯姻,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頓一頓,她嘆息。
「明月既然是金陵明家之月,那自然該是從金陵明家來分析了︰如今金陵明家雖已幾乎沒落,但它卻總是金陵根基深厚之族。百年前,我朝初立,祖皇帝便是定都金陵,而祖皇帝之寵愛女,便是下嫁的金陵明家之子——」
瞥一眼身軀愈加繃直的男人,她聲音微低,輕輕一笑。
「而後這百年來,金陵明家更是出了三位皇妃兩名內閣大學士,至于其他侍郎將軍更是不計其數,端端是我朝有名的氏族豪門了。」再嘆口氣,她聲音復又清亮,「至于當今,今上的親母孝賢德皇太後,便更是出身金陵明家,雖不久之前金陵明家因事被抄家下獄,但孝賢德皇太後畢竟還是在的,她老人家豈會不管子佷生死?或不過多久,金陵明家便會輕易地重新翻身,再續豪門。」
男人卻突然冷冷笑了笑,烏而清澄的眼眸剎那幽邃,深不見底。
「晏爺,若您此時與金陵明家聯姻,想當然必會飛黃騰達。」她意有所指地笑著眨眼,似乎在暗示金陵明家之月奇貨可居。
「哪,晏爺,明月分析得可正確?」
男人慢慢看她一眼,她已看習慣的不動明王神功再度上場,不動聲色的臉,不動聲色。
她心中暗暗一哼,總與這男人相處了不短一段時日,他再如何的不動聲色,卻又如何瞞得了她的眼?
微彎腰,將那紅單子拾起來,慢慢展平,輕巧放置桌上,她提筆,毫不猶豫地將那最後的一項下聘之禮涂抹了去。
其芳齋,其芳齋啊。
不管如何,如今他終究如她進府來時所許之願,即將迎娶金陵明家之月,這已足夠,于她來說,已是足夠啊!
心中忽喜忽悲,她卻只是微微笑著,將筆放回筆山,看也不再看那紅單子,蓮步輕移,慢慢走向那房門。
篤。
背後輕輕的指節敲擊聲讓她歡歡笑開。
「晏爺,您還嫌明月猜中的不夠多嗎?」並不回頭,她只再仰首,眯眸,望向那高高的屋頂,嘆也似的吟道,「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晏爺啊晏爺,明月雖只是籠中鳥雀,卻也知晏爺鴻皓之志的。」
說罷,她再不回首,靜靜離去。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間。
其實她要的,卻是唯此,而已。
自始至終,對那男人,她,再也不理。
再也,不理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