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嬌 第7章(2)

「你便是江湖中有名的易容高手艾涉要?」承擔此案主審的江寧知府周聞天皺眉,將驚堂木一拍,偷瞄了眼坐于堂下一身素衣、垂眸沉思的頂頭上司,怒喝道,「你為何要毒殺易老虎?你又如何嫁禍于沈大人?給我從實招來!」

「自然是與易老虎有仇。」艾涉要冷冷一笑,將手上的鐵鐐撥弄得嘩啦啦響,很是輕松地道,「至于大人所說的嫁禍,在下卻是不知。」

「胡說!你可知,誣陷朝廷官員,乃是死罪!」驚堂木再一摔,周聞天繼續喝道,「你與沈大人有何冤仇,為何想到去嫁禍于他?還不快快招來!莫要我動了大刑!」

「我如何不知是死罪?可實在沒有做過的如何來承認?我是想要取得易老虎頸上之頭,可怎奈他府中守衛實在嚴密,我試了多次,都無法一擊得手。」艾涉要無奈一笑,又昂首道,「那日,我見沈巡撫急匆匆從後門出了易老虎府邸,靈機一動,立刻易容成他模樣,順理成章進了去,易老虎畢竟已是八十老兒,如何能分辨得出?我同他再閑聊一刻,借與他斟茶之際,將錯白花彈進他杯子中,他毫無察覺地端杯一飲而盡!」

「那易老虎胸前三玄掌印從何而來?」

「他武功畢竟高深,飲後立即發覺,我恐他高聲招來他人,便自然給了他一掌。」艾涉要哼一聲,「我雖然武藝稱不上一流,但隨機應變之能,天下有幾人比得過?我一朝得手,立刻由後院遁走,至于沈大人身上為何有錯白花之毒,在下實在不知。」

「胡說!」驚堂木一拍,周聞天喝道,「已到如今地步,竟然還敢信口狡辯,滿嘴的荒唐之言!那小廝明明招供你于案發前三日便將錯白花誘賣于他,如此看,此事早已蓄謀以久,如何能是你所說的當時隨機應變?!你到底受何人指示,又是為何要誣陷沈大人,還不快快從實招來,莫要自尋苦吃!本官這大堂之上可是從不留情!」

「大人,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艾涉要盯一眼斂眉不語的沈明朗,似笑非笑地道,「大家各為其主而已,何必一定要弄得那麼明白清楚?」

「事到如今,竟然還敢狡辯!」抽出令牌一支,周聞天狠擲于公堂之上,喝道,「眾衙役,與我重責五十大板,看他還敢否胡言亂語!」

眾衙役齊應一聲,當下四名壯碩衙役手持威風棍龍行虎步圍向那艾涉要而去。

小小看到此處,實不知她師姐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不由有些奇怪地扯扯她身邊的隨身婆子,皺眉道︰「陳婆,如此猛刑,看這凶嫌這般瘦弱,如何可以承受得起?我是看不得血腥的,便走吧。」

一身藍色裙衣,頭發盤在腦後斜插一朵紅絨花的陳婆很是順從地應一聲,反身,笑容可掬地分開一旁的人群,與她開路,從人擠人的府衙月兌身出來。

一路上,小小斂眉,偶然與其他同樣前來看熱鬧的相熟商號的老板打聲招呼,行到府衙旁的馬車旁,一刻不停地縱進車廂,便吩咐車夫駕車回府。

一旁的陳婆也三兩下爬上馬車,一頭扎進車廂,埋首吱吱笑了兩聲。

仿如老鼠一般的奸笑,小小听進耳里,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她這個師姐,明明自己的手下正被大刑伺候著呢,怎麼還這麼笑啊?

「小姐,你說,今天,沈巡撫會被洗刷冤枉,重新穿上那身被撒了錯白花的官袍嗎?」搖身一變成徐娘半老的她師姐笑眯眯地問。

「陳婆,那是官府老爺的事,你一個婆子操什麼閑心?」小小白她這裝什麼像什麼的師姐一眼,沒好氣地道,「有閑心操心沒用的,不如想想你‘兒子’的前程吧!」

「我兒子?」她師姐幾乎被口水嗆住,急咳嗽了兩聲,砰砰拍拍胸口順順氣,才緩過來,忍住笑問道,「我兒子今年才不過二五芳華,現在就操心他的前程,實在有些早吧?」眼珠轉轉,她笑嘻嘻地湊近小小,很是賊笑地笑,「小姐,該是你想想你未來兒子的前程吧……哈哈……」

抱著肚子,她跌在靠枕堆里,埋頭狂樂。

「……」小小咬牙,怒瞪這笑話說得一點也不可樂的女人,只恨不能揍她兩拳。

「好啦好啦,小姐,婆子不逗您開心了。」總算還識點時務的人,很有眼色地收了笑,學她一般的臨危正坐,但不過稍縱,那正坐的姿態便又即失,恢復成懶洋洋的靠躺姿勢,她扮個鬼臉,「沒事啦,我‘兒子’皮糙肉厚,區區幾十威風棍而已,不過抓抓癢癢罷了。」

「師姐。」小小挨近她,聲音低低地問,「為何要這樣做?」

「好玩啊。」

……

「好吧,是為了引蛇出洞。」在人家殺氣騰騰的怒瞪下,她再次很識時務地模模鼻子,承認道,「今天已經是第三天啦,再不還你義兄一個清白,他就要一輩子背著毒殺人命的黑鍋過日子咯。」

「你確信今天能還我義兄一個清白?」

「只要那條矮舌頭肯在供詞上簽名畫押。」她轉轉眼珠子,含糊一聲。

「那你想引哪條蛇?」

「最好是最大的那一條咯!」她聳肩彈指,「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嘛。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隨便捉條蛇,只要夠炖一鍋蛇羹就好。」

「什麼蛇?」真是恨死這個說話向來習慣東拉西扯就是不提重點的女人了。

「一條有‘仙氣’的蛇。」她眨眨眼。

「從……南疆荒山老林躥來的?」

「希望是。」說罷,她合上雙眼,有些昏昏欲睡地打個哈欠,嘟噥道,「我已經快兩天沒睡覺了耶,真的好困了啊。」

小小忍耐地望她,終究嘆一聲,伸手扯過一旁的薄毯與她輕輕蓋上。

她微眯開眼,討好地一笑,竟真的沉沉睡了去。

小小望著她毫不設防的睡容,內心微微有些酸苦。

她這師姐,這十數年,一直置身要地,殫精竭慮,內整後室,外平爭斗,暗中更操心這天朝最有權貴之人的安危,數千日夜,只怕是從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如今好不容易功成身退,從那重重煩惱中月兌身出來,卻還是不得自由,整日東奔西走,鞠躬盡瘁,猶勝往昔。

「可憐她一個嬌弱女子!」

她師門長輩每次提起她這巾幗猶勝須眉的師姐來,總總是憐惜地一聲長嘆,眉目中說不完的得意與心疼。

是啊,身為女子,本應是對什麼志向啊追求啊敬而遠之的吧。

記得有次她去京師辦事,暗中去見師姐,她師姐曾笑吟吟地、得意地告訴她一事,她苦思冥想了好久好久,終于編好了一套關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辭。

她當時奇怪,就問她編這些做什麼。

她師姐沒回答她,只要她先回答她的提問,幫她先演練演練。

她覺得有趣,便答應了。

她師姐咳嗽一聲,放低了眉眼,神情一變,原本颯爽華貴的風姿再也不見,眉目之間,竟似世間尋常女子那般的柔順宛然起來。

她驀地瞪大了眼,瞪著這神情認命到陌生的女子,打心底佩服她這裝什麼像極了什麼的師姐。

而後,有了這麼一段對話。

女子問她,天下間的女子,一生一世,所為何來?

她眨眨眼,無語。

女子再問她,天下間的女子,一世一生,來者為何?

她抓抓頭發,有些發怔。

女子又問她,天下間的女子,一生一世,一世一生,要的,是什麼?

這一次,她直接呆住。

女子還問她,天下間的女子,一世一生,一生一世,要如何的來過?

她沉思良久。

女子輕輕嘆口氣,慢慢說自己的答案給她听。

女子說,身為女子,這一生一世所求的,所能求的,也不過是能有一處遮風擋雨的歇身所在,能有一世一生的溫飽。

女子說,身為女子,有一口飯可以果月復,有一件衫可以暖體,有一寸地可以棲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生活,這已足夠。

女子又說,身為女子,尋一片安靜的小小空間,安靜無聲地過完平凡的一生,已足夠,已是全部。

女子還說,身為女子,什麼追求啊,什麼志向啊,應統統棄而舍之,敬而遠之,厭而惡之。

女子最後嘆道︰人活著便是如此,仿如地之螻蟻,仿如天之鳥雀,庸庸碌碌,終日為食奔走,為物謀生。

因為,這是天下間女子的命。

她立即搖頭,張唇,欲駁。

女子卻笑著也搖了搖頭,繼續道︰于天下間的女子,托身于一良人,所求的,論到底,其實還不是為了一處遮風擋雨的歇身所在,為了能有一世一生的溫飽?

她用力搖頭,卻不知要該如何地來駁。

女子繼續道︰男女情愛,雖自古有之,更是流傳至今,人世間時時處處似乎俱有之,可你看那昔日的阿嬌長門賦,文君沽酒,那十娘怒赴江,香蓮賣琴——哪一段金宵玉露到頭來換得的是真個花好月圓只羨鴛鴦不羨仙?即便真的有個痴情男女,可能互守一生一世的又有幾個?男子或許不薄情,但太易多情!三妻四妾,家妓舞娘,哪個男人肯一生一世只守著一個女人痴情到老?

她默然。

女子再嘆口氣,身為女子,便是如此,便該如此,便要如此。女子要三從四德,為何要三從四德?因為天下間,只要投生為女子,這便是宿命,無處更改,無法更改,也,無須更改。

沉靜地望听呆了的她一眼,女子笑眯眯地一聲嘆,這是天下女子之哀,可如何不是天下女子之幸?爭情爭愛,爭得頭破血流,爭得黯然傷魂,爭得青絲一夜成白發,或許笑之,喜之,幸之,可到頭來,還不是傷之,哀之,淚之,悲之,還不是黃粱一夢?

既如此,倒不如一切看破,舍之,棄之,厭之,惡之。

總,勝過,鏡花水月,一場空。

「——傷心失望之前,我寧願不要這傷心失望!」

女子喃喃低語,面龐上一片的沉靜,竟看不出是笑是哭。

……

她被這神情哀怨認命柔順偏又固執倔強的女子,徹底給弄傻了。

什麼如此,什麼三從四德,什麼宿命,什麼爭情爭愛,什麼女子為何而來、來者為何,什麼傷之哀之淚之悲之的啊?

她這師姐,明明是颯爽紅顏,明明巾幗勝須眉的世間奇女子,卻將這世間的小熬人演繹得這般入木三分,這般的委曲求全,這般的哀怨傷慟,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為了海闊憑我躍、天高任我飛啊。」她師姐理所當然地道。

再咳嗽一聲,眉眼舒展,瞬間恢復她神采飛揚的勃勃英姿,她師姐笑著搖頭晃腦地道︰「我啊,就要這麼地做給一個人看看,讓她知道啊,她已佔盡了世間女子的多大便宜,若再固執地鑽牛角尖,我可就要看她不起啦!」

一瞬間,她有些明了,只是卻也更糊涂了。

「很好奇我怎麼想出了這麼一番委曲求全的說辭,是不是?」她師姐自然瞧出了她的不解,卻只笑笑,不肯再解釋給她听了。

而後,一番變故,數度波折,她師姐終于得了她的自由,海闊憑我躍,天高任我飛。

這一時,望著這勞累沉睡著的師姐,小小突然有些明白過來。

其實,從心底,她這巾幗勝須眉的師姐,其實對那平凡的世間小熬人,有著幾分的羨慕吧。

如果什麼也可以不求,如果什麼也可以不想,有一口飯可以果月復,有一件衫可以暖體,有一寸地可以棲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生活,即便真的便是仿如天之鳥雀,庸庸碌碌,終日為食奔走,為物謀生,可如此平凡一生,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一種安樂?

身為世間平凡女子,這,真的已是幸福。

「可憐她一個嬌弱女子!」

師門長輩的憐惜與心疼,又何嘗不是如此?

心中一酸,她默默伸手,與她沉睡著的師姐將薄毯仔細蓋蓋。

從不曾仔細看她,從不曾想象過,在從來的笑容頑皮之下,她這師姐,卻承受著怎樣的苦痛!她才不過三十而立啊,為何,卻已是一身的風霜?

眼眶一熱,她仰首,將淚強咽回去,微掀車簾,叮嚀車夫將車趕得慢一點平穩一點。

縱然還有許多許多事等著她的師姐去做,但這一刻,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無聲嘆口氣,她輕輕順起沉睡女子的散發,一臉的溫柔。

沉睡中女子的眼,卻猛地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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