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循著方向看往街道的另一頭,就見大約三十多人被官兵押著迎面而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兩個年紀較長的男子坐在囚車上,其他人則被押著走。
女人一路哭哭啼啼,男人滿臉愁雲慘霧,小孩子則嚇得哇哇大哭,令人看得觸目驚心。
「快走!」官兵毫不留情地催促。
女人哭得更淒厲了。「嗚嗚……」
「爹……娘……咱們要去哪里?」幾個男童和女童哭著問雙親。
方怡看著一行人,剎那間讀取到太多訊息,這些訊息全都是「我不想死」、「老天爺!請救救咱們!」、「祈求老天爺留給楊家一條活路」、「求楊家列祖列宗保佑咱們度過這一關」等等負面的詞語。
她閉上眼,不敢再多看一眼,但還是可以听見周遭人說的話。
「听說樞密副使全家要被滿門抄斬,這可是攝政王親自下的命令。」
「連那麼小的孩子都要被砍頭,真是可憐。」
「攝政王竟然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他的心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她不想看人被砍頭,想往另一頭走,卻還是被人潮推著往刑場而去。
刑場就位在朱雀三街口,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前面有座高台,高台上頭擺著桌椅,四周戒備森嚴,以防有人劫法場。
楊家三十多人就這麼跪在廣場上,女人和孩童的哭聲此起彼落,男人們則仰天大喊「蒼天無眼」,場面相當哀戚。
「听說樞密副使和攝政王不合,才會被硬冠上罪名。」
「楊大人是小皇帝黨,攝政王當然要殺他了,殺一個少一個,可是連女人和小孩子都不放過,未免太殘忍了!」
「只要和攝政王作對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皇上才八歲,早晚會死在他手上……」
方怡听著,忍不住蹙起眉心,不禁要問自己,難道她看錯了人,攝政王真的是個這麼殘虐冷血的男人?他為了消滅政敵,坐上龍椅,連小孩子都下得了手?
她已經被弄混了,分不出孰真孰假。
「攝政王駕到——」
整個刑場瞬間安靜下來,沒想到這次是由攝政王親自前來監斬。
攝政王要用自己的雙眼看到楊家問斬,一個都不能遺漏,圍觀的眾人都有著相同的想法,對他鏟除異已的行為更加畏懼。
一頂華麗大轎出現在眾人眼前,就見身穿親王常服的季君瀾下轎,拾階而上,最後在高台上的座椅上落坐,俊美的臉龐上只有無情和冷漠,對下頭的哭喊、啜泣無動于衷。
「要砍就砍我一個人的腦袋!放了小的妻兒老小,我做鬼也會感激王爺的!」樞密副使楊沖披頭散發地朝著高台大喊。
楊老太爺老淚橫流地哀求。「求王爺鐃了小的幾個曾孫子,他們還小,什麼都不懂,小的給王爺磕頭……」
「王爺鐃命——」楊家女眷也大聲哭喊。
季君瀾徐徐起身,目光冷酷地掃過楊家眾人。「楊沖,若不是你兩次通敵叛國,怎會害我邊關將士死傷無數?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本該罪及九族,今日不過滿門抄斬,已是皇恩浩蕩!」
「皇恩浩蕩?皇上根本不知此事!」楊沖說得咬牙切齒。「先帝臨終之前命你攝政,你卻連面聖的機會都不肯給……」
他冷哼一聲。「你認為皇上年紀小,心慈手軟,定會原諒你嗎?」
楊沖扯開嗓門,朝紫金城的方向大喊。「沒見到皇上一面,我不甘心!皇上……皇上快來救救微臣!」
「午時三刻已到!」
這報時聲令眾人不禁屏住氣息,劊子手手提大刀,來到楊沖身邊。
方怡看著站在高台上、睥睨著台下的季君瀾,就見他袍袖一揮,吐出個「斬」字,劊子手刀起刀落,出手相當干淨俐落,鮮血飛濺,人頭落地,在地上滾了幾下才停住。
驚叫、哭喊聲讓刑場陷入混亂,陰風吹過,還可以嗅到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
方怡下意識閉上眼,不敢再多看一眼,但又想知道攝政王此刻的表情,只好用眼角余光往高台上瞥去。
只見他依舊像座冰山般不為所動,連眼楮都不眨一下,令人不寒而栗。
也因為此刻他的心思太過混亂,她無法讀取到對方正在想些什麼。
接下來輪到楊家老太爺了。
「娘,我好怕……」
「娘,我會死掉嗎?」
听見孩子們無知、脆弱的話語,方怡不忍再看下去,轉身鑽進人群中,腳步也越走越快,最後干脆用跑的,一直跑、一直跑,希望能抹去剛才看到的駭人場面。這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自己有多天真,以為季君瀾跟上輩子交往過的男朋友或認識的男性友人一樣,卻沒有體認到時空背景不同。
這里是大周朝,不是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攝政王等于至高無上的皇帝,擁有絕對的生殺大權,想殺誰就可以殺誰,想法和觀念更是南轅北轍。
她陡地停下腳步,整顆心都涼了。她沒想到自己受到的打擊會這麼大,簡直比發現男友劈腿還要難受一百倍,這才明白自己招惹到什麼樣的狠角色。
「原來我真的喜歡上他了……」
為何會喜歡上這個男人呢?就因為他對小皇帝看似嚴酷冷淡,實則愛之深責之切,是真心為他著想,不管外界如何看待他,或在背後批判他,也不改初衷。
就因為她會讀心術,才能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讓她在敬佩之余,也不知不覺放入了感情。
這天,方怡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四合院的,不過有一點她心里很清楚,那就是她沒辦法跟那種男人繼續來往,幸好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順娘,你沒事吧?」邱氏看見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階上,上前關心地問。方怡勉強擠出笑臉。「我沒事,只是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我還想不出辦法。」
邱氏在她身旁坐下。「不要太勉強自己,要是真的辦不到就老實跟方氏說,頂多把錢退給人家。」
「當初邱姐怎麼會離開夫家的?」方怡見她臉色瞬間黯然,連忙搖著手。「如果你不方便說就當我沒問。」
「跟你說也沒關系。」邱氏笑得很無力。「我過世的相公是獨子,可惜在他生前沒能生下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婆母一直對我很不諒解,沒過多久就發現公爹他……老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讓我感到很害怕。」
方怡一臉氣憤。「他有對你做什麼嗎?」
「沒有,可是後來被婆母發現,她跟公爹大吵一架,罵他不該打媳婦的主意,妄想跟媳婦生兒子,這些當然不是我親耳听到,而是府里的婢女偷偷告訴我的,要我小心點……」她頓了頓。「然後婆母就把我趕出門,我既沒有娘家可以回,又想念兩個女兒,好在後來遇到七姐,才沒有流落街頭。」
「你那個公爹根本是個人渣——啊!」方怡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我想到該怎麼打這場闢司了!邱姐,真是謝謝你。」
邱氏則是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五天過去了,晌午過後,總算等到方氏。
「你已經決定了?」方怡再確認一次。
「是……我決定告官。」
她看得出方氏已經有所覺悟。「不過告官要寫狀紙,如果由我來寫,就得加收打官司的費用二十兩,若要陪你上公堂應訊,還要再收二十兩,總共四十兩。」
「四十兩……」方氏面有難色。
「畢竟這是要上公堂打官司,要是一個弄不好,連我也會跟著倒楣,但若是官司打贏了,你就可以回娘家。」
方怡上輩子沒寫過狀紙,也不是很有把握,早知道當初去老媽的律師事務所見習時就認真一點,不要那麼混。
方氏心想手邊還有嫁妝,應該負擔得起。「好,不過你要跟我一起上公堂,不然我一個人會怕。」百姓們都怕見官,上了公堂恐怕會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她爽快地答應。「那咱們就開始進行下一步。」
于是,她們花了一天的時間討論,接下來便準備付諸行動。
兩天後的早上,方怡陪方氏前往冀天府知府衙門擊鼓鳴冤。
其實她心里也很緊張,上輩子跟著老媽去過法院很多次,但是身為關系人還是頭一次。
「堂下何人?」知府王聰和拍下驚堂木。
她朝方氏點了點頭,給她打氣。
「民婦方氏,見過大人。」方氏磕頭回道。
王聰和看向站在她身邊的方怡。「你又是何人?」
「民婦陳氏,是方氏請來的訟師,和她一樣都是寡婦,也是頭一回上公堂,不懂規矩,還請大人恕罪。」她態度誠懇地道。
听聞兩人都是寡婦,王聰和心里不免敬重三分,臉色稍緩,又拍下驚堂木。
「方氏,你要狀告何人?可有帶狀紙?」
「回大人,民婦要狀告公爹,狀紙在這兒。」方氏將方怡事先寫好的狀紙遞出去。「還請大人作主。」
衙役將狀紙交給師爺,師爺再呈給王聰和,他馬上打開來看,眉頭皺了皺,看得堂下的方怡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這字像鬼畫符似的!
適才對到眼時,她讀取到王聰和的心里話,不禁汗顏。誰教她沒什麼機會拿毛筆寫字,自然寫不出漂亮的字體,但是頂多潦草,應該還不到鬼畫符的地步吧?!
「這張狀紙是你寫的?」
听到王聰和開口詢問,方怡只好硬著頭皮承認。「是民婦寫的沒錯,字丑傷眼,還請大人見諒。」
知是婦人所寫,王聰和也知道不能再要求對仗工整,雖然言詞太過直白,但想必已經盡力,算是值得嘉獎。他看了看,想到寡婦門前是非多,門內就更麻煩,萬一鬧出案件,對自己的官運也不利。
「方氏……」
方氏一臉不安地看著知府。「民婦在。」
方怡在心中不斷祈禱,心髒簡直快從喉跳出來了。
「本官允許你回娘家守寡,並侍奉雙親。」知府王聰和做出判決。
就這樣?就連方怡都不敢相信會這麼順利,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方氏磕著頭,邊哭邊道謝。
方怡也迭聲嚷道︰「多謝大人!咱們百姓真是有福氣,才有大人這麼一個好官!」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說幾句奉承的好听話,又不會少一塊肉,也不用花錢。
當方怡將好消息告訴四合院里的人,朱七姐她們也都替她高興,但也有些意外,沒想到她會寫狀紙。
「我只是運氣好,又遇到知府大人這個好官,才沒有在狀紙上挑毛病……」方怡也自知狀紙的內容寫得有多爛,文言文不像文言文,但是起碼任何人都看得懂。「不過我真的快緊張死了。」
梁氏冷哼。「你這麼愛出風頭,小心哪天惹禍上身。」
「你就少說兩句。」朱七姐斥道。
方怡想到這次能夠打果官司,多虧了提供情報給她的那些街友,于是隔天她用賺到的銀子買了五十顆饅頭,連續兩天到街上分送給他們,算是小小的回禮。
好不容易把饅頭送完,她累得回家倒頭就睡。
一直睡到半夜,方怡才被餓醒,于是她拿著燭台來到廚房,掀起鍋蓋,看見里頭還有幾塊大餅,便打算找個盤子來裝。
就在這當口,她感覺背後有人,經過兩次教訓,她再不學乖就是笨蛋。
出于本能,她將手上的鍋蓋往背後一扔,鍋蓋打到了人,掉在地上,發出鏗鏘的聲響。
方怡轉頭確認,果然讓她猜對了。「又是你?」
齊硯還是一身黑色勁裝打扮,就算形跡敗露,還是臉不紅氣不喘。「奉王爺之命,請你進宮一趟。」
「綁架就綁架,不要說得這麼好听。」她真的很火大。「我跟你家王爺已經兩不相欠,還找我去干什麼?」
他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咬舌自盡!」方怡當然是故意嚇唬他,不會笨到為了這種小事自殺。
听她這麼說,齊硯也不敢輕舉妄動。「王爺得知前天你陪一名寡婦上知府衙門,還親自寫了狀紙,想知道里頭寫了什麼。」
方怡嘴角抽搐兩下。「你家王爺未免太閑了,連這種事也要管——不對!他怎麼知道我陪人去告官?」
「……」齊硯拒絕回答。
她氣到不想去讀取任何訊息,免得更火大。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方怡離開廚房,回房找了文房四寶,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又折回來。「拿去!」
齊硯怔怔地接過紙張。
「這就是狀紙上的內容,回去給你們家王爺看,以後不準再來了!」方怡氣沖沖地拿著燭台出去了。
廚房陷入一片漆黑,齊硯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當他再次出現,是在東離宮。
「屬下無能,讓陳氏發現了,因為她威脅要咬舌自盡,所以……」不知為何,他就是有種感覺,若陳氏有個損傷,王爺肯定會不太高興。
咬舌自盡?季君瀾眉頭一挑。
「她是在嚇唬你。」他怎麼看都不覺得陳氏會是個輕易尋短的女子,不過這招倒是挺有用的。
「這是她親手寫下的狀紙。」齊硯將狀紙遞上。
季君瀾打開狀紙,就見上頭寫著——
方氏今年十九歲,夫死無子,公爹雖是名鰥夫,但正值壯年,小叔又年輕氣盛,而且尚未娶妻,兩男一女不方便,听說母親臥病不起,父親憂心如焚,想回娘家侍奉雙親,懇求大人成全。
他才看了一遍,馬上就推敲出知府王聰和為何這麼快就答應讓方氏回娘家守寡的原因。
「難怪王聰和會同意讓原告回娘家,萬一傳出案件,會影響到地方父母官的政績,將來想升官可就難了。」季君瀾放下狀紙,向來面無表情的俊臉上似乎多了一抹笑意,連齊硯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眼花。「而且狀紙上的內容毫不隱晦,只差沒把私通二字寫出來,他也算是寬容了……」
這輩子見過的女子當中,有誰能像陳氏這般聰慧,又有膽識,不但可以陪人告官,還能寫出這樣的狀紙,令他每每想到就心煩,但是幾天見不到,又會思念起她的一顰一笑,這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再明顯不過了。
他的心頭一回被女人牽動了,不是別人硬推給他,而是他主動渴望的。
季君瀾並非真的清心寡欲,只是知曉沉迷容易傷身,所以一向自制,如今才知那是沒有踫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女人,一旦遇見,渴望便排山倒海而來。
這麼一想,他多希望陳氏此刻就在眼前,可以看得到、模得到。若不是四合院里還住著其他寡婦,他恐怕會不顧身分,直接闖進她的香閨。
「你應該把她帶過來。」季君瀾的嗓音帶著壓抑的情緒。
齊硯滴下冷汗,拱手請罪。「屬下這就去。」
「算了,已經很晚了……你先下去吧。」季君瀾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一個女人,就連寡婦這個身分都無法阻止他,如果要在王府里安置她,得想個名目,或者另外給她一個身分,而這對他來說並不難。
等他回過神來,齊硯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索性走到外頭吹吹夜風,好讓火熱的身軀冷卻。
這般失去自制,還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