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明海,父皇近來咳個不止,太醫開的藥方也治不好,之所以宣你進宮,就是要你親自來瞧瞧。」太子睥睨地說。
區明海躬了,拿出帶來的听診器,然後要了張椅子坐下。「恕草民無禮,請皇上松開衣襟……」
隨伺的太監便照他的意思,接著便見區明海用奇怪的木管為皇上看病,在場的太監宮女無不伸長脖子,想看個仔細。
「……請問皇上,已經咳多久了?是急劇的咳,還是有一聲沒一聲的咳?咳嗽的時間是晚上居多還是白天?晚上躺下來會咳得厲害嗎?咳出來的痰是什麼顏色?是否有血絲?還有痰的濃稠度?平日的飲食又有哪些?還有服用其他藥物嗎?除了咳嗽,小腿、腳踝是否出現腫脹?身體會不會感到疲累、虛弱?」
他一連串的問題,讓旁人听得都呆住了。
皇上不禁想笑,可是又馬上捂住嘴,用力咳了幾聲。「朕還是頭一回听大夫問得這麼多、這麼詳細的。」
「皇上,這些問題對于做出正確診斷很有幫助。」區明海向他解釋,免得病人不肯老實告知。
于是,皇上一一回答所有的問題了。
「依草民的診斷,皇上是得了一種叫心髒衰竭的疾病,也就是說心髒無法提供身體所需要的血液,才會出現無力和缺乏彈性,所幸是慢性的,不至于立刻有生命危險。」他盡可能地說明病情。
太子只關心一件事。「可以治得好嗎?」
「回太子,心髒衰竭是無法根治的。」區明海沒有想過要隱瞞。
聞言,皇上定定地看著他,也露出了帝王的威嚴,更不容許他人挑釁。「你說朕的病治不好,不怕掉腦袋嗎?」
「草民身為醫者,有責任告訴病人真實狀況,讓醫病雙方一起面對這個疾病,想辦法獲得改善,總比說謊,拖延病情來得好,還請皇上明察。」他正色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你跟一般大夫真的大不相同。」過了半天,皇上總算接受這個說法,也相當贊許,敢對自己說出真話的可不太多。
區明海在心里偷吁了口氣。「草民會盡其所能,跟太醫和御廚溝通,讓皇上能像往日一樣正常生活。」
「朕就听你的。」
「多謝皇上。」他總算撿回一條命。
「咳、咳。」皇上喝了口熱茶,潤了潤喉。「有任何需要盡避提出來,朕都會讓人去辦的。」
「皇上……」區明海又屈膝跪下。「太平坊的大火已經過了兩個月,原本朝廷允諾要舊地重建,可是遲至今日都沒有消息,原本住在里頭的人,有的失去親人,有的也受了傷,心情十分沮喪,已經開始生病,甚至自殺,草民希望能讓他們早點回到自己的家中,重新開始,懇請催促相關人等,盡快動工。」他最擔心的就是出現創傷後壓力癥候群,在這個世界可沒有心理治療師,能做的真的不多。
聞言,皇上不禁動容。「你不為自己,想的都是別人,朕豈有不準的道理。」
「多謝皇上恩典!」
待區明海踏出寢宮,才用力地吸了口氣,這時才曉得害怕,要是有個閃失,可是會連累紀府和六安堂的。
「以後還是離皇宮遠一點,再多來幾次,真的會嚇死人的……」他只想當個普通大夫。
「區明海!」一道傲慢的稚氣嗓音出現在身後。
他轉過身去。「太子有何吩咐?」
「你方才做得很好。」太子難得贊揚。
「草民听不太懂。」區明海一臉不解。
「若你跟那些太醫一樣,只會專挑好話來說,這會兒已經被關進天牢,等候處斬了。」太子一臉「你千萬不要懷疑」的表情。「或許就因為你並不是這里的人,所以才不怕死。」
「草民當然怕死,但是醫者的責任讓我必須對病人說實話,無法欺瞞皇上。」區明海說出心中的掙扎。
太子嗤笑一聲。「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運氣好?至于你的來歷,我也跟太醫署丞說過了,你是來自于一個鮮少人听聞的異族,如今族人所剩無幾,而且各分東西,不需要再追查下去,父皇那兒也是這麼說的。」
「多謝太子。」這樣就解決是最好了。
「區明海,你可是欠了我一個很大的人情。」太子冷笑地說。
他睇著眼前這個生在帝王家,而被迫急速長大的少年,忍不住心生憐惜。「太子真不像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在原本居住的那個世界,這個年紀還是相當依賴父母,而且單純,也不太懂事。」
「要得到皇位,可不能單純不懂事,那會死得很慘的,區明海,你想在這里好好地過日子,最好也要懂得謹言慎行。」
語畢,太子不再多言,轉身就要離去了。
區明海差點忘了。「太子請留步!」
「還有事?」
「太子這段日子的身體狀況好多了嗎?半夜還會不會喘不過氣來?或者依舊繼續喝參茶?」區明海想起上次幫他問診,都過了這麼久,總要追蹤病情,才能對癥下藥。
太子先是一怔,看著他許久,戒心不再那麼重了。
「好多了,多謝區大夫。」這聲大夫也是對區明海的認可。
望著太子離去的身影,腰背挺得直直的,似乎不能有一刻的松懈,區明海真的很慶幸自己只是個普通人。
半個月後,雪連下了好幾天。
冬葵睡到將近午時才醒來,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在了,想起最近相公嘗試著要幫幾位遭到嚴重燒燙傷的患者做植皮手術,翁婿倆每天都在討論可行性,她也很希望能夠成功。
當她要翻身下床時,一陣天昏地暗,不得不又跌坐回去,接著用手捂住嘴巴,克制著惡心反胃的不適感。
「莫非生病了?」冬葵心里這麼想著。
她從小身子就調養得好,不曾這麼難受過,于是幫自己把了下脈,畢竟經驗不足,只學了個粗略,一些細微的脈象,很難分辨清楚,便回想最近發生的事,是否因為太忙而有所疏忽。
啊!憋水似乎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
「是……有喜了嗎?」冬葵喜上眉梢地喃道。
這時,房門被人推開了。
區明海端著剛沏好的熱茶進來,呼出一團白煙,才笑嘻嘻地問︰「誰有喜了?該不會是小菊情竇初開,想要嫁人了?」
「才不是。」她噴笑一聲。「怎麼會想到她身上去呢?」
他低笑幾聲。「還是岳父決定續弦?」
「別胡說!」
「不然是什麼?」區明海將熱茶遞給她,暖暖手心也好。
冬葵笑得有些神秘。「相公,你現在就去跟我爹說,我身子不太舒服,請他過來幫我把個脈。」
「哪里不舒服?」他緊張地探了下妻子的額頭。「體溫好像有點高……喉嚨會痛嗎?這幾天你的食欲不太好,早上也都起不來,又容易疲倦……還有胸部也比平常膨脹,你還跟我說有些剌痛……」
還沒說完,身為醫師的區明海瞪著她看,似乎猜到原因了。
「我想應該是沒錯。」她紅著臉蛋。
「我怎麼沒想到呢?」區明海真想敲自己的頭。
「因為這兩個多月來,連休息的時間都不夠了,根本想不到其他的事,就連我自己也沒注意到……」冬葵拉著他的手。「只要咱們有了孩子,老天爺應該不會狠下心來把你送回去,不會拆散你們父子。」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能像你說的這樣。」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談論這件事,那也是兩人心中最大的隱憂。
「一定是這樣的。」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她和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能失去這個男人。
他摟著冬葵的肩頭,一同跟上天祈求,如果孩子的到來能成為契機,能夠永遠留在這里,此生便再無遺憾了。
餅沒多久,紀大夫匆匆忙忙地被請了過來,經過診脈,確認真的有喜,而且有兩個多月了,讓夫妻倆暫時拋去憂慮,全心全意地迎接新生命到來。
而隨著冬葵的肚子愈來愈大,冬天過去了,接著天氣轉暖,漸有春雷,太平坊的重建工作也正在加緊趕工。
區明海和岳父依舊是兩頭忙,幸好那些遭到火吻的重傷患者也在迅速康復中,對于翁婿倆不辭辛勞地為他們換藥,以及付出比別人還多的關懷,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一直到了立夏,所有人的生活才回到原本的步調。
立夏過後的一個多月。
挺著已經八個月大的圓月復,冬葵沒有閑著,除了勤看醫書,還是到醫館幫忙,並且擔任手術時的助手,因為底子打得好,除了初期的不適,接下來幾個月能吃能睡,人也圓潤多了。
「今晚的月色真美……」她站在房外的廊下,仰頭欣賞地說。
小菊特地將廊下的幾盞燈籠點亮,以免光線太暗,主子一個不小心沒走好,動了胎氣。「大姑娘還是快進屋里,這麼大的肚子,可不能有半點閃失。」
「你比我爹和相公還要緊張。」冬葵失笑地說。
「這是大姑娘的頭胎,當然要小心點了……」
冬葵知曉丫鬟是關心過度,也就不再取笑了。「相公還在忙嗎?」
「好像有病人再過數日要動手術,所以跟老爺在商量先幫對方開個藥方子,調養好身子,以免過于虛弱,會撐不過去。」小菊說。
「這麼說也有道理。」她頷了下螓首,也記在心里。「你去廚房把飯菜再重新熱過,待會兒相公回房,正好可以吃。」
「可是大姑娘一個人……」
「我就站在這兒賞月,不會有事的。」冬葵保證地說。
小菊只好點頭走了。
凝望著格外明亮,宛如大圓盤似的月亮,她不禁想著以前似乎都沒注意到,于是盯著它直瞧。
「娘子!」區明海不需再提燈籠,對地形已經相當熟悉,才要穿過小院子,就見妻子一個人站在廊下,于是出聲喚道。
「相公……」冬葵循聲望了過去,綻開笑靨。
就在這時,看見區明海襟口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的,旋即想到是他常掛在身上的石頭,有些不明所以地問︰「相公,你脖子上的墜子為何在發光?」
他下意識地低頭,瞥見阿公所送的煙晶大衛星不知何時從衣襟內掉了出來,而且真的在發光,似乎想到什麼,不由得大驚失色。
「不要!我不要回去!」
區明海一個箭步,沖上前抱住妻子。「我不要走……我不能走……」
意會到發生什麼事,冬葵臉色跟著慘白,死命地抱住他。「不要把我的相公送回去……請讓他留下來……我跟孩子不能失去他……」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要去……」他失聲大叫,這里已是自己的家,妻兒也都在這里,還能去哪里呢?
夫妻倆跪倒在地,相擁而泣,生怕會被拆散了。
以為已經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心髒都麻痹了,直到小菊的叫聲響起,然後奔了過來,才讓他們回到現實。
「……大姑娘!泵爺!發生什麼事了?」
「相公……」冬葵兩手還是抓著不放。
「我還在這里,我沒有走,沒有回去……」區明海有些語無倫次,當他低頭看著煙晶大衛星,已經不再發光了,不禁全身虛月兌地坐倒在地。
「相公……」她哭倒在他懷中。
「沒事了……」他抬頭看著天上的圓月,這兩天說不定就是超級月亮出現的日子,都忙到忘了去計算時間。「幸好有阿公送的這條墜子……」
「真的嗎?」冬葵還不太放心。
區明海把玩著煙晶大衛星,說不定是阿公在警告他,也測試自己的決心夠不夠強烈。「我想是這樣沒錯,既然這次沒有回去,應該不會走了。」
「嗚嗚……」她心頭一寬,放聲大哭。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也流下淚來。
「嗚……哇……」冬葵哭到說不出話來。
「這次真的沒事了……」區明海不斷拍哄安撫地說。
冬葵任由淚水帶走心中的恐懼,怎麼也止不住。
「大姑娘、姑爺,你們到底怎麼了?」小菊在一旁像是熱鍋中的螞蟻。「大姑娘是不是肚子在疼?要不要請老爺過來?」
沒有人回答她。
夫妻倆彷佛像是失而復得般依偎著,不再讓任何力量來分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