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居然瞞著我!他怎能這麼做?」
回到房內,安蓉才聲淚俱下地嬌嚷。「這麼大的事,應該早點跟我說……早在常家上門提親,就該告訴我……」
如意也不知如何安慰。「或許老爺也不清楚。」
「怎麼可能不清楚!他是怕我不肯嫁,才故意不說……」她趴在床上,哭得慘兮兮。「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不該騙我……」
听到房內傳來嚶嚶的哭聲,正要伸手推門的常永禎不由得站定,透過半開的門縫往里頭瞧。
「就算姑爺的生母真是青樓女子,姑娘都嫁了……」
听如意這麼說,站在房門外頭的常永禎不禁詫異,這才明白原來妻子並不知情,如今知道了,該不會後悔嫁給他?
安蓉嗚咽一聲。「總比事後才知道來得好……」
「姑娘會因此看不起姑爺嗎?」她幫主子擦著眼淚。
常永禎不由得屏息。
「……我才不會。」安蓉吸著氣回道。
不過短短幾個字,卻讓門外的男人一顆心先是懸在半空中,然後又輕輕地落下,他這個小妻子有著足夠影響自己的本事。
如意倒是能夠感同身受。「沒有人想被賣到那種地方去,如果奴婢生得好看,說不定就不是到曹家為婢,而是去伺候那些尋歡的客人,過著送往迎來的悲慘日子,哪能跟著姑娘吃香喝辣的,還能識得幾個字?」
「我也不是瞧不起那些可憐的女人,只是在生爹的氣,他不該刻意欺瞞,應該早點說,也讓我心里有個底,而不是這麼突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變。假若今天不是四嫂告訴我,而是出自其它嫂嫂的口中,不就只能坐在那兒任人嘲諷?」她心中才會有這麼大的怨氣。「不過現在冷靜下來,又有些感激爹沒事先告訴我。」
「為什麼?」如意不懂。
她吸了吸氣。「要是在嫁進常家之前知道,我是寧可出家,甚至以死相逼,說什麼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但是這會兒我已經嫁給相公,知道他因為是庶子,又有個那種出身的生母,受盡委屈,我只有更心疼他、憐惜他……」
房門外頭的常永禎下巴輕顫,眼中迅速凝聚水氣。
如意就知道她的主地是最善良、最寬容的。「姑娘能這麼想就好。」
親耳听到安蓉的心聲,常永禎胸口澎湃,沉寂多年的感情再也壓抑不了,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便推門進屋。
听到有人進來,如意馬上回頭。「姑爺?」
安蓉猛地抬起螓首,不禁有些心虛,猜想這個男人該不會听見她們方才的對話了?
「相、相公回來了?」
「你先下去。」他很感激這個外表粗壯,但心細的丫鬟為自己說話。
「是。」如意覷了主子一眼,也不得不退下。
「相公都听見了?」她有些局促不安。
「嗯。」常永禎在床沿坐下,然後握住小妻子的手。「謝謝你。」
「謝我什麼?」她說了什麼值得他感謝的?
常永禎沉吟一下,想著該從何說起。「五歲之前,還不懂得嫡庶有別,總喜歡跟在幾個嫡兄後頭,跟他們一起玩,甚至以為嫡母就是我的親娘,就算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說話總是冷冰冰的,也從未懷疑過,根本沒注意到默默站在遠處關心我的姨娘,她才是我的生母……」
這還是第一次听到他說這麼長串的話,原來這個男人不是天生話少。安蓉也不插嘴,靜靜地傾听。
「我甚至還跟著嫡兄們一起取笑她,罵她是個不知羞恥的壞女人,其實根本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他不禁語帶羞慚地說︰「直到快過六歲生辰,記得那天下午我一樣跟著嫡兄們在馬車周圍玩耍,誰知二哥突然跑到馬車上頭,用鞭子抽打馬兒,馬兒受到極大的驚嚇,嘶叫一聲,我被嚇得摔倒在馬車下頭,右腳的腿骨就被車輪輾了過去,當場斷了……」
安蓉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呢?」她實在無法想象那種痛楚,肯定馬上就昏死過去。
「姨娘听到消息,就趕來抱起嚎啕大哭的我,去求娘趕快延請接骨的大夫,否則我的右腳恐怕就廢了……」常永禎表情和語調沒有太明顯的起伏,但眸底閃著淚光。「可是娘說什麼都不肯,而爹又正好出遠門,尚未返家,姨娘為了救我,不斷地跟她磕頭,當時我雖然躺在地上,痛到淚流滿面,依然記得姨娘磕到滿臉鮮血,還在苦苦哀求的樣子……」
她不自覺地用另一只手握住常永禎,原以為婆母只是討厭這個庶子,卻沒想到會這麼狠心,居然見死不救。
「幸好三天後,爹終于回來了,趕緊找來大夫,希望能把骨頭接回去,可惜因為拖得太久,接是接了回去,還是花了很長一段時日,才有辦法下床走路,而且也已經跛了。」說到這兒,常永禎喘了口氣,好平復心中的情緒。
「就從那次意外之後,明白了很多早該知道的事——原來姨娘才是我的生母,她才是真正愛我,關心我的人,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而嫡母之所以對我冷淡,是因為她恨我和姨娘……」
常永禎喉頭一梗。「就算姨娘是青樓出身的女子,身分再卑賤、再不堪,還是我的親娘,我並不以她為恥,只是遺憾沒能在她還活著時,讓她過好日子。」
「我知道了,你也別難過。」安蓉下巴一揚。「以後若有人敢再拿姨娘的出身來作文章,我一定會想辦法回敬,說得他們啞口無言!」
他眼底閃過一絲訝然。「你會怎麼說?」
安蓉哼了哼。「要知道乞丐都能當皇帝了,這跟出身好不好無關,相公只要發憤圖強,將來要是升了官,大家見了你,還是得打躬作揖,人人都會說姨娘幫常家生了一個好兒子。」
「我一定會發奮圖強,不讓你失望。」常永禎要讓妻子以他為榮。
她喜孜孜地說︰「這可是你說的。」
「嗯。」常永禎用力點頭。
安蓉橫睨一眼。「怎麼話又變少了?」
「因為都說完了。」他窘迫地回道。
「算了!」安蓉看在他方才說了那麼多的分上,就不計較了。「我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偏心、護短,既然咱們是夫妻了,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不會再讓相公被人欺負,要是心里有什麼委屈,也盡避跟我說,不要客氣。」
常永禎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听過最窩心的話。「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身為男人,身為夫婿,應該保護妻子才對。
「誰來說有什麼關系?」她嬌哼一聲。「往後有我來疼相公、關心相公,這可是你的福氣。」
他嘴角已經壓不下,緩緩地往上揚。「是。」
「那麼以後都要听我的,不準惹我生氣。」安蓉要他的承諾。
家里的事自然听她的,當然沒有意見。「好。」
安蓉不禁笑意盈盈,倚在他的身上。「明天就要回平遙縣了,真的好想快點見到爹娘,你得記得抽空陪我回去一趟。」
「好。」常永禎願意為他的小妻子做任何事。
看著兩手交握的手,彼此的距離又拉近了。
于是,翌日中午,夫妻倆將已經事先打包好的行李,連同安蓉的嫁妝一並搬上馬車,準備離開常家莊園。
除了常大爺,沒有其它人送行。
平遙縣
由于昨天很晚才抵達別莊,安蓉也來不及細看周圍的環境,就因為路上太過顛簸,導致暈車,吐了好幾回,連站都站不穩,最後還是讓常永禎抱進廂房,立刻倒頭就睡,直到巳時才醒來。
如意捧了一套桃紅色的襖裙過來,伺候主子穿上。「姑娘昨天吐成那樣,好些了嗎?老何今早煮了頭腦湯,應該還熱著,奴婢這就去端來。」
她揉了揉鬢角才問︰「相公呢?在書房嗎?」
「姑爺方才出去了,說要去衙門一趟,還說若沒事,約莫午時就會回來。」說完,如意就先下去了。
安蓉這才打量起夫妻倆居住的這間廂房,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就只有一張架子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不過等她的妝奩搬進來,再擺上盆花來當點綴,應該就會不同了。
接著她便開門出去,走到外頭,環視四周。
眼前是座兩層樓式的四合院,中間有口水井,比住在常家莊園里的那座小跨院還要小多了,圍繞在周圍的灰色清水磚牆,高聳封閉,強調防御性,這也是山西民居的特點之一,加上宅門、脊飾上頭的石砌和磚雕,以及門上的木雕,看來古拙不單調,豐富而不凌亂,比安蓉想象中的還要好,不禁松了一大口氣。
「……姑娘!」出聲喚她的是從曹家帶來的婢女之一阿香,身後還跟著兩個做奴才打扮的年輕人,倒是沒見過。「他們是別莊里的奴才,奴婢正打算請他們幫忙把姑娘的嫁妝搬進房里。」
兩個奴才朝安蓉躬身。「見過七女乃女乃!」
「就有勞你們了。」安蓉笑吟吟地說。
听說這位七女乃女乃是平遙曹家的嫡女,可是真正的千金閨秀,沒想到說話這麼客氣,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這是應該的。」
阿香朝他們招手。「我帶你們過去。」
就這樣,在兩個奴才的協助之下,很快地把昨晚暫放在倒座房的鏡奩和櫥櫃家具等等,搬進夫妻倆居住的廂房內。
「真是謝謝你們!」安蓉心想他們既然是別莊里的奴才,以後還有用得著的地方,當然要籠絡了。「听說老何今早煮了頭腦湯,你們也去廚房要一碗來吃吧,就說是我說的。」
他們一早就聞到頭腦湯的香氣,口水早就流了滿地,听到可以吃,馬上鞠躬哈腰。「多謝七女乃女乃!多謝七女乃女乃!」
如意手上端著頭腦湯和幾個花卷,正好和這兩個跑得比飛還要快的奴才擦肩而過,不禁有些奇怪,「怎麼回事?」
「沒什麼。」安蓉轉身走回廂房內,在桌旁坐下,「我好餓!」
聞言,如意趕緊把還冒著煙的頭腦湯呈在主子面前。「奴婢也叮嚀過老何,要留一些等姑爺回來吃。」
安蓉喝了一口頭腦湯,才開口問道︰「別莊里頭有幾個奴才?」
「只有一個老門房,以及方才姑娘見過的兩個干粗活的奴才,另外還听說對面的西廂房內住了人,姑爺都稱呼對方一聲五叔和五嬸,夫妻倆還有個尚未出嫁的女兒……」她詳細地說明。「不過打從一早到現在,奴婢還沒見過這一家子。」
「還以為只有咱們住在這兒……」都怪相公沒早點說,安蓉也好事先準備見面禮。「要送什麼好呢?」
就在這當口,主僕倆同時听到房門傳來「喀啦」的聲響,似乎有人刻意壓低嗓音在說話,不禁心生警覺。
「誰在外頭?」如意動作可利落得很,馬上沖到門口察看,果然看到外頭有兩個人,一個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另一個則是十五、六歲的小泵娘,看起來就像是母女。「你們是……?」
「咱們不是故意……要偷听……」方氏拉著女兒的衣角,滿臉慌張。
常玉芳唯唯諾諾地說︰「我跟我娘听說永禎堂哥昨晚從祁縣回來,還帶著堂嫂,所以才想來……」
「如意,外頭是什麼人?」安蓉揚聲問道。
如意便直接請這對母女進屋。
見她們走進來,安蓉有些困惑,便看向自家丫鬟。「她們是……」
「我叫玉芳,這是我娘,見過堂嫂。」乍見宛如牡丹花盛開般的曹安蓉,無論容貌還是氣質,都不是自己比得上的,她不禁滿眼崇拜。「不知堂哥是否跟堂嫂提起咱們的事?他都叫我娘一聲五嬸……」
方氏扯了下女兒的袖子。「那是他不嫌棄。」自己的丈夫不過是婢女所生,連個妾都不算,在常家的身分就跟奴才差不多。
「我又沒說錯,堂哥確實是這麼稱呼娘的。」常玉芳兩顆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房里打轉,見到那些還貼著囍字的昂貴妝奩,看得眼楮都直了,巴望著跟這位剛進門的堂嫂多多親近。
安蓉不禁多瞅了面前這對母女幾眼,見她們穿著普通,就像一般人家出身,實在不像是常家的人,也只有庶子才會遭到如此冷落。「五嬸請坐。」
「呃、是。」方氏沒見過什麼世面,面對安蓉,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擺。
「我正打算過去跟五嬸請安,五嬸就親自過來了……如意!」安蓉瞥了自家丫鬟一眼。「把我娘給的木匣子拿過來。」
如意福了,便走向擺在牆角的瓖嵌彩繪花鳥推光漆器櫥櫃,從里頭拿出要找的東西。「姑娘,東西拿來了。」
安蓉便從木匣子里頭拿了原本準備送給二嫂的見面禮,正好轉送給對方。「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希望五嬸會喜歡。」
方氏再三推托,最後還是收下了。
「娘,快打開看看!」常玉芳連忙催促。
「你這孩子……」她面露羞窘,還是敵不過女兒的要求。
常玉芳眼楮發亮。「娘,這支銀簪好美!傍我吧!」
「別讓你堂嫂看笑話了……」方氏尷尬地說。
安蓉則替對方說話。「堂妹與我年紀差不多,喜歡這些東西也是正常的……」
接著走向鏡奩,從小抽屜中拿了一只全新的胭脂盒過來。「這個給你。」
「要送給我?」常玉芳欣喜若狂地接過去。「謝謝堂嫂!」
方氏兩手絞著絹帕。「這怎麼好意思呢?」
「以後大家都住在這兒,五嬸就別跟我客氣了。」安蓉心想,不只住在別莊里的親戚,就連相公衙門里頭的同僚,還有知縣大人,都得要送份禮,對于這些人情往來,自己還有得學呢。
聞言,方氏母女都不由得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