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今天是七月三十,也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家家戶戶都會點燭燒香,並在河邊放水燈,這已經算是同里鎮的傳統習俗……」
酉時時分,身材短小精悍的王朝奉一面捻著胡子,一面對身旁的高大男子說道︰「大當家難得來一趟,不妨多住幾天再走。」
由于徽商經營典當業不只遍及長江中下游一帶的城鎮,就連長江以北,徽州典當商的勢力也相當大,而「邢家當鋪」的蹤跡甚至已經遠達北京、山東和廣東,也讓大當家終年馬不停蹄地奔波勞頓,還真擔心他會累壞身子。
被稱做「大當家」的男人不置可否,只見他年約二十五,有副高大粗獷的體格和身形,無論走在哪兒,都相當引人注目,算不上俊美的五官輪廓,頂多是方正有型,不過天庭飽滿,再配上兩條濃眉、嘴巴略大,卻是厚薄適中,構成一張霸氣十足的男性臉孔,只是那雙徽黑般的眼瞳宛如罩上一層抑郁霧氣,揮之不去,也綻放不出原本該有的湛湛光芒。
「……下回再說吧。」過了片刻,邢阜康才開了金口,嗓音低沉緩慢,簡單扼要,卻極有分量。
這個回答早在王朝奉的預料之中,該說大當家是天生勞碌命,總是一肩挑起所有事,整年在外頭東奔西跑,讓他們這些老伙計都不禁心疼。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這座四面環水的小鎮上,即使太陽已經下山,天色也暗了,不過各家門前的地上都插著「地藏香」,甚至還以油渣等易燃物聚成一堆燃之,火光沖天,加上一盞又一盞的水燈,漂在河面上,由近至遠,時分時合,閃閃爍爍,可比白天還要明亮。
而在此時,隔著一段距離,一名中年婦女臉色慌張地左右張望,似乎正在找人,直到瞥見站在河岸旁,腦後扎了一條長辮子,身上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女子身影,也就是周家庶出的五姑娘,總算松了口氣。
「就知道五姑娘又跑來這兒放水燈了……」她掏出絹帕拭著額上的汗。「這麼晚了,一個人待在外頭,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
「放完水燈,自然就會回去,不會有事的,你不用擔心。」韻娘偏首看了下女乃娘,軟糯輕柔地回道。
說著,她便將捧在手上的蓮花水燈放在河面上,已經點上燭火的水燈順利地漂浮,並沒有翻倒,表示祈求的願望能夠實現。
「當年我不能為哥哥做些什麼,如今只希望地藏王菩薩保佑,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她語帶悲傷地說。
女乃娘眼眶倏地一紅。「三少爺都已經死了七年,五姑娘又每年為他放水燈祈福,一定早就投胎轉世去了。」
「就算哥哥已經投胎轉世,也希望是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有著關愛他的爹娘,別再當庶子了。」韻娘只要想起當年十歲的她,親眼目睹孿生兄長被生得人高馬大的十三歲嫡長兄打成重傷,最後不治身亡,就不禁悲從中來。
就因為他們兄妹是庶出,過世的生母原本只是大娘的丫鬟,後來成了爹的侍妾,雖然被允許生下孩子,但在府里的地位卑微,最後只能被當做是一場意外,無人敢幫他們撐腰,更別說替他們討回公道。
聞言,女乃娘眼淚幾乎立刻掉下來。「說得也是。」
就在這時,泛舟上傳來和尚的頌經聲,隨著河面上五光十色的水燈,河岸兩旁的百姓也都紛紛合掌,除了寄托對逝者的緬懷和思念,也希望能夠避邪、消災,以及祛病。
「已經很晚了,快回去吧!」女乃娘催促道。
主僕倆才走沒幾步,就被擋住去路。
「這不是表妹嗎?」蕭寅成搖著扇子,一派風流瀟灑的姿態,可沒想到今晚臨時起意,決定到外頭來晃晃,會在半路上遇到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早在第一次見到她時,他便驚為天人,可惜無法接近半步,愈是得不到,就愈是心癢,他說什麼都要說服姑父和姑母答應,把這個庶出的女兒嫁給自己。
「誰是你表妹?」女乃娘認出對方是太太的親佷兒,這位蕭家少爺跟五姑娘可沒半點關系,雖然出身書香門第,卻沒有讀書人該有的品性,听說還經常出入那些風花雪月的地方,風評很差。
蕭寅成兩眼色迷迷地盯著她身後的韻娘,比起自己的親表妹,這個沒有血緣的表妹,不只氣質縴柔婉約、輕靈出塵,一舉手、一投足,盡是江南女子的嬌俏媚,令人不禁神魂顛倒。
「五姑娘,咱們走。」像是母雞保護小雞,女乃娘拉著主子就要離開。
他又擋住她們的去路。「既然在這兒遇上,表示我跟表妹有緣,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韻娘躲在女乃娘身後,好阻擋對方輕佻又帶著色欲的目光。
雙手插在腰上的女乃娘朝他啐了一口。「讓開!」
「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要本少爺讓開。」蕭寅成不想錯過這麼好的機會,說什麼都要一親芳澤,讓這庶出的表妹非跟了自己不可。
這場騷動並不算太大,卻正好引起欲打旁邊經過的邢阜康和王朝奉的注意,腳步不由得停頓一下,目光也很自然地往他們看去。
「……我家五姑娘跟你沒什麼好聊的!」女乃娘斥喝。
王朝奉一眼就看出發生了何事,冷笑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附近放水燈的人這麼多,竟敢當街調戲起姑娘家來了。」
話才說著,就見那名登徒子把婦人推倒在地,伸手就要去抓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姑娘,實在看不下去了。
而邢阜康高大的身形也微微晃動一下,打算上前解圍,雖然他向來不愛多管閑事,但若視而不見,可就枉讀聖賢書。
就在這當口,出現了令兩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只听到「哇!」的一聲,蕭寅成的左手抓住鮮血直流的右手,神色痛苦跪倒在地,哀叫聲不斷。
韻娘見對方伸手過來,可不想被他那只髒手踫到,于是握住早一步抓在手中的銀簪,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背上刺下去,盡避傷了人,俏顏上卻沒有一絲懼意,因為她對天發過誓,絕不會任人欺負。
「咱們回去吧!」她彎身扶起女乃娘,輕輕柔柔地啟唇。
「周韻娘,等你嫁給我,看我怎麼折磨你。」蕭寅成打定主意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讓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饒,否則這口氣吞不下去。「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等本少爺玩膩,再把你休了!」
她沒有回頭,只是繃緊俏臉,心口也沉甸甸的,想到大娘一向看自己不順眼,說不定真會說服爹,把自己許給蕭寅成。
待蕭寅成咒罵連連地離去,王朝奉才搖了搖頭說︰「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要是嫁給那種敗類,這輩子可就真的毀了,大當家說是不是?」
說著,他望向身邊的高大男子,卻見邢阜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名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姑娘,想到不近的大當家有這種反應,這可是少有的事……難不成是動了凡心?這可是樁好事,他們這些老伙計早就等著喝這杯喜酒了。
「她是哪一戶周姓人家的女兒?」邢阜康月兌口問道。
原以為像她那般縴弱美麗的年輕女子,遇到登徒子意圖輕薄,早就六神無主、驚慌失措,膽子若是再大一點,也頂多只會高聲呼救;豈料她非但十分冷靜,還有本事反擊。除了美貌,就是這份少見的勇氣令他眼楮一亮,內心深處某個地方也跟著出現明顯的悸動。
王朝奉捻著胡子,沉吟一下。「小的也不太清楚,不過倒是認得身邊那位婦人,她來過當鋪好幾回,說是幫她家姑娘典當身邊幾樣東西,不過最後都是滿當(典當期滿)之後無力贖取而不得不轉銷,大當家昨日不是才看中一塊地藏王菩薩像的蘇繡,听說就是她家姑娘花了半年工夫繡出來的,因為需要用到銀子,不得不把它拿出來典當。
「還記得她說到這兒就掉起眼淚,不停哭訴她家姑娘有多可憐,因為是庶出的女兒,從小就被正室虐待,不給例錢就算了,生病也不能請大夫,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爺垂憐,不得已只好把身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典當。」
這番話讓邢阜康想起他昨天見到那塊蘇繡,立刻就決定留下它,因為上頭的地藏王菩薩像不只繡功細膩逼真,也感受到刺繡者是懷著無比虔敬的誠心才完成的,連自己都受到感動。
「要小的去查嗎?」他主動問道,心想同里鎮說大不大,只要知道是姓周的大戶人家,並不難找。
邢阜康不禁怔了怔,在心里自我解嘲,查到又如何?這輩子根本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更別說納妾,知道那位姑娘是哪戶人家的女兒,又能做什麼呢?
「我只是隨口問問。」他狀若無事地回道。
「是。」王朝奉在心里偷笑,想騙過自己這雙老眼,大當家還嫌太女敕了。
想到大當家至今未娶,身邊也沒有一個女人照料,好不容易對個姑娘有意思,他定要想辦法撮合,再說依他監別貨物的老練眼力,那位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女子,不只外貌,還有從氣勢上來看,絕對是上等貨,能夠與大當家匹配,當下便決定明天一早就出門打听。
翌日中午
凡是當鋪的外牆皆寫了大大的「當」字,鋪房蓋得堅固高大,牆也特別高,一旦進入店內,什麼也看不到,只有一整排用石頭組成,又高又寬的大櫃台,冷冰冰的像一堵牆頭,把來當號的人擋在外頭,這間邢家當鋪也不例外。
而當鋪內部則有庫房數間,專門收存各種物品,還要防鼠、防蛀和防潮,因此又稱為「長生庫」,可說是煞費苦心。
「大當家請用茶。」後生(亦即打雜)奉上茶水說道。
邢阜康一面檢視庫房內的古玩字畫,一面等待馬車準備妥當,便要離開同里鎮了。「王朝奉呢?」一早到現在都沒見到人影。
「呃,朝奉說有點急事要……要辦……務必請大當家遲……遲些再走。」竟敢要大當家等人,讓這個負責打雜的學徒說得膽顫心驚,就怕惹他不高興。
急事?王朝奉算是邢家的老伙計,做事向來謹守分寸,既然說是急事,想必不假,邢阜康也就信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說。
這位打雜的後生偷偷吁了口氣,趕緊退出庫房,與一名做小廝打扮、年約二十、長相秀氣的年輕人擦肩而過。
「大當家,馬已經喂好,隨時可以出發。」金柱站在庫房門口,嗓音恭謹宏亮地向里頭的主子稟報。
邢阜康將字畫收好。「什麼時辰了?」
「就快未時了。」金柱說。
他轉身走出庫房,來到外頭的小廳,在幾旁落坐,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再等一會兒,若是王朝奉還不回來,咱們就走。」
金柱躬了。「是。」
話聲方落,就見王朝奉頻頻用袖口擦汗,匆匆忙忙地回來了,見邢阜康還沒離開,慶幸趕上了。「讓大當家久等了。」
「你的急事都辦好了?」邢阜康擱下茶碗問道。
王朝奉干笑一聲。「辦好了!辦好了!」
「那我該走了……」他作勢起身,卻被王朝奉給攔下來。
「小的去辦的這件急事,跟大當家有關。」要是讓大當家走了,自己豈不就白忙一場。
邢阜康挑起一道眉梢,疑惑地問︰「跟我有關?這話怎麼說?」
「昨晚那位姓周的姑娘,雖然大當家說不必查了,可是小的總是掛念在心,因此自作主張,一大早就出門打听。」王朝奉觀察他的表情說道。
邢阜康沒想到是為了這個,理智告訴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可是又無法抗拒內心的渴望,話就從舌尖吐了出來。
「……可打听到什麼?」
听他這麼問,王朝奉在心中暗笑,他們這位大當家就是習慣把心事和煩惱藏在肚子里,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才沒有錯失良機。
「那位姓周的姑娘閨名韻娘,今年剛滿十七,是‘周記布莊’的五姑娘,不過由侍妾所出,生母早就過世,原本還有個孿生兄長,也在七年前發生意外死了,听說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個性文靜柔婉,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王朝奉愈來愈覺得跟大當家極為相配。
文靜柔婉?邢阜康有些不以為然,若照她昨晚的表現,這位姑娘肯定是外柔內剛,可不要被其外表騙了。
說著,王朝奉一臉憤慨地說︰「小的還打听到周家太太的佷兒,三番兩次到府里對她糾纏不清,還數度揚言要把她弄到手,大當家可知這位佷兒是誰?」
「是誰?」邢阜康臉色一凜,心底有股淡淡的不悅,這種不悅宛如自己的女人被人覬覦,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不禁煩躁起來。
「就是昨晚見到的那個登徒子,蕭家在同里鎮算是書香門第,听說他爹還曾中過舉人,唯獨這位蕭家少爺無心于功名,就只會玩女人,根本是個紈?子弟……」王朝奉佯嘆一聲,不忘用眼角打量大當家陰沈的臉色,決定再推他一把。
「只要想到昨晚蕭家少爺被刺傷之後,當街喊著要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五姑娘要真的嫁過去,一定受盡折磨,生不如死,最後還被休了,唉,好好一個姑娘家,一生就這麼毀了,真同情她的遭遇……」他又連嘆兩聲。「不過這種事誰也幫不上忙,就連大當家也一樣。」
邢阜康瞥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你在打什麼主意?」認識王朝奉多年,他可不像是那麼富有同情心的人。
「小的不敢,只是覺得周家這位五姑娘可憐,卻又愛莫能助……唉!人老了,心也跟著變軟,實在很難袖手旁觀。」王朝奉心想似乎說得太過火,難怪大當家會起疑,不過就是看準他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才會這麼說的。
聞言,邢阜康掄緊擱在座椅把手上的掌心,就算真的有心幫她,又該用什麼名義,實在想不出來。
王朝奉故意催促。「時辰不早了,小的送大當家出去。」
真的就這麼走了嗎?等下回再到同里鎮,不知何年何月,說不定她已經屬于另一個男人所有,邢阜康在心中天人交戰。
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動了心,這是活了二十五年來頭一遭,原以為可以克制愛慕的心情,但在得知對方有可能所嫁非人,甚至遭逢不幸命運之後,便無法冷眼旁觀,當做不知情。
「大當家?」王朝奉按兵不動地問。
經過一段冗長的沉默,邢阜康終于吐出一句話。「去請個媒婆過來。」希望這個決定不會令自己後悔才好。
王朝奉不由得喜出望外。「是,小的這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