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後罩房
「……五姑娘不好了!」女乃女乃行色匆匆地推門進房。
坐在繡架前的韻娘抬起螓首。「出了什麼事?」
女乃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听來的壞消息。「听說蕭家少爺……此刻正在太太那兒……當面跟她提親……說要娶……五姑娘為妻……」
「大娘答應了嗎?」她沉下俏顏問。
「這會兒還不知道……」女乃娘真是又急又氣。「該怎麼辦才好?五姑娘昨晚又刺傷他,要是真的嫁過去,不知會怎麼折磨你。」
韻娘打從心底發冷。「我爹呢?」
「老爺還沒回府,不過他一向就怕太太,豈敢說個不字……」她一邊說、一邊哭道︰「五姑娘真是命苦,要是三少爺還活著,至少有個人可以依靠。」
「就算哥哥還活著,也幫不了我的。」韻娘澀澀一笑,庶出就是庶出,在這個家中是沒有權力的。「現在只能先听听看爹怎麼說,咱們就是急也沒用。女乃娘,先坐下來喝口水吧。」
女乃娘卻是怎麼也坐不住。「不如……咱們逃吧!」
她怔了怔。「逃?」
「是啊、是啊。」女乃娘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親手帶大的孩子嫁給那種不學無術的敗類。「咱們想辦法逃出同里鎮,讓老爺和太太都找不到。」
「我也想過,但是談何容易。」韻娘也不想任憑擺布,可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光了,手頭上也沒多少銀子,又能逃多遠呢?「要是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再來考慮這條路也不遲。」
那是最壞的打算。
當天稍晚,婢女來請韻娘到正房一趟,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待她來到有些心虛的父親和擺高姿態的大娘面前,先跟他們福身見禮。「不知找女兒過來,有何吩咐?」
周老爺清了下嗓子,不太敢直視女兒的雙眼。「呃……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也該嫁人了,寅成又很喜歡你,爹想……想……」
「你爹的意思是想把你許配給寅成,雖然我並不贊成,可寅成就是死心眼,非要娶你不可。」蕭氏哼笑一聲,反正依佷兒喜新厭舊的個性,很快就會倦了,到時不是休離,就是冷落,那也是她的命。
韻娘定定地看著父親。「爹真的要把女兒許配給蕭家少爺?」
「呃……」周老爺猶豫地看向妻子。
「寅成那麼喜歡你,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有人肯娶你當正室,已經是你的福氣了。」蕭氏冷嘲熱諷。
她柔柔地啟唇。「是蕭家少爺親自來跟爹和大娘提的親?」
蕭氏有些不耐煩。「沒錯,寅成今天早上來跟我提的。」
「他手上的傷沒事吧?」韻娘拐了個彎問。
「你怎麼知道他的手受傷了?」蕭氏怔怔地問。「听他說是不小心被利器刺傷了,幸好沒有傷到筋骨,否則可就麻煩了。」
「那是因為女兒昨晚出門,不巧在半路上遇到他,沒想到蕭家少爺意圖輕薄,才不得不用銀簪刺傷他。」她主動道出實情。
周老爺大為惱怒,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什麼?他竟敢做出那種下流事?」他原本就不喜歡蕭寅成,看在他是妻子的佷兒,才允許他在府里走動,這下子對他的印象更差了。
「你跑出去做什麼?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老老實實待在屋里,那麼晚了還往外頭跑,要是讓別人知道,可是會在背後說閑話的……」蕭氏自然把所有過錯全推到庶女頭上。「老爺,你說是不是?」意思就是要夫婿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縮了縮脖子,態度馬上轉變。「呃……這麼說也對。」
「因為昨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女兒去放水燈,好為死去的哥哥祈福。」韻娘垂下眸子,語帶哀傷。
听她這麼說,周老爺和蕭氏表情各異。
「原來是這樣,下次要出去放水燈,記得讓婢女丫鬟跟著……」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爺也很不舍,但動手的是自己的嫡長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總不能要他一命抵一命,也只能訓斥幾句,就讓事情過去。
蕭氏當然袒護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是不肯認錯。「玉賢出手又不重,只是跟他玩玩罷了,要怪就怪你那個哥哥太不禁打,又自不量力,怨得了誰。」
「可是再怎麼說,他都是玉賢的弟弟……」他也覺得妻子不對,可又不敢當面指責。「也不能說一點錯都沒有……」
「我說玉賢沒錯就是沒錯,他才是周家的少爺,死了個庶子,就跟死了個奴才差不多,當初若不是我同意,他們兄妹根本沒有機會生下來,能活到這麼大,也應該知足了。」蕭氏刻薄惡毒的言語讓韻娘不禁低頭垂淚。
「少在那邊裝可憐!就跟你那個死去的生母一樣。」只要想到身邊的丫鬟居然背著自己勾引主子,還有了身孕,要不是婆母親自懇求她容忍接納,早就把她肚子里那塊肉給墮了,再將人趕出周家大門。
周老爺見女兒落淚,心生罪惡感,音量也高了些。「好了!你就少說兩句。」
「總而言之,我跟你爹會挑個好日子,讓你嫁進蕭家。」趁早把這個庶女嫁出去,省得她看了心煩。
韻娘抬起泛紅的眼眶,語意堅決。「若蕭家少爺執意要娶,也只能娶到女兒的尸首。」她只能以死相逼。
「你敢!」蕭氏一臉氣急敗壞,要是真在出嫁那天尋短,傳出去有多難听。「子女的婚事原本就該由父母作主,要你嫁給誰,就得乖乖听從。」
見女兒是說真的,周老爺嚇到了。「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女兒不過是庶出,死不足惜,自從哥哥走了之後,又無人可以依靠,要真的嫁進蕭家,不如一死了之,還請原諒女兒不孝,讓爹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韻娘先硬後軟,屈膝跪下,傾吐心中的委屈。
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爺心里內疚,對于庶女與蕭家的這門親事,不禁多了幾分遲疑。「這……讓爹再好好想一想。」
蕭氏驚愕地看向夫婿。「老爺,咱們不是說好,要把這丫頭嫁給寅成嗎?」
「我看這門親事……得再考慮考慮……」他已經對不起庶子,總不能又害死這個庶出的女兒。
「老爺!」蕭氏不甘地喊道。
韻娘淚眼汪汪地說︰「多謝爹。」
「你先回房去吧。」周老爺疼惜地說。
「是。」她緩緩地站起身來,低垂螓首,踏出門檻。
待韻娘再度仰起俏顏,臉上早已看不見淚水,她就是在賭爹對自己還有一絲憐愛之心,也賭爹對死去的孿生兄長,心里還存著幾分內疚,雖然不知這一招能拖多久,但至少讓她有時間想想別的辦法。
「五姑娘,老爺怎麼說?」在外頭等得心急如焚的女乃娘湊近詢問。
她微微一哂。「爹暫時將親事壓了下來,不過恐怕不會太久,最後大娘還是會逼他答應把我嫁進蕭家。」
女乃娘已經沒了主意。「五姑娘打算怎麼辦?」
真的好不甘心……
韻娘想到自己發過誓,要連同哥哥的分一起活下去,所以她真的不想因為蕭寅成而白白葬送性命。她不得不認真考慮逃走的可能,只是又該逃去哪里呢?總要先定下一個目標,而不是像無頭蒼蠅似的,反而容易出事……
誰知才過一天,事情就有了轉機。
「五姑娘!五姑娘!」女乃娘興高采烈地來到後罩房,一路沖進韻娘的閨房。「五姑娘大喜……」
韻娘停下刺繡的動作,失笑問道︰「哪來的喜?」
「有人來跟五姑娘提親,不是大喜是什麼?」她連忙倒了杯水來喝,因為喝得太急,還不小心嗆到。「五姑娘猜猜看……咳咳……對方是誰……」
「我猜不出來。」韻娘腦袋一片空白。
女乃娘待順過了氣才說︰「……是‘邢家當鋪’的大當家。」
「怎麼可能,一定是女乃娘听錯了。」有誰不知道「邢家當鋪」,邢家更是經營典當業的巨商,豈會娶個庶女為妻。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還特地躲在廳外偷看,不只瞧見咱們鎮上最有名的吳媒婆,還有王朝奉,這人我在當鋪里見過好幾回,絕對不會認錯的,他身邊坐了個大約二十四、五歲的男人,從王朝奉對他恭敬有加的態度,以及對方的氣勢和派頭來看,應該就是‘邢家當鋪’的大當家,本人親自前來提親,老爺和太太想不答應都很難。」女乃娘喜孜孜地說。
她愣怔許久。「他為何想要娶我?」
女乃娘已經樂歪了。「不管原因是什麼,總比嫁給蕭家少爺好,邢家在徽州典當商中可是首屈一指,光是當鋪就有將近百間,五姑娘要是能嫁過去,看以後誰還敢再欺負你。」
「那也要爹和大娘同意才行。」韻娘不敢高興得太早。
「傻姑娘,沒有人會放過這麼好的女婿人選,他們一定會答應的。」她說得很是篤定。
韻娘可不認為大娘那一關好過。
「……大當家真的沒有弄錯?你真的要娶我的女兒韻娘?」周老爺已經問了好幾次,還是不敢相信這種天大的喜事會自己送上門來。
吳媒婆趕緊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好話說盡,要是能說成這門親事,謝媒禮可是不少,也能跟其他同業炫耀。「周老爺真是愛說笑,這麼大的事哪會弄錯……誰不知邢家是徽州典當商之首,這可是一樁天作之合的喜事……」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邢阜康簡單八個字,話中的誠懇,勝過吳媒婆說了一大串有關男方的好話。
「咱們大當家從來不開玩笑,也不可能弄錯這種事,還請周老爺放心。」王朝奉站在他身旁,捻著胡子笑道。
蕭氏硬擠出笑容,豈容那賤婢生的女兒嫁進邢家享福,自己生的那幾個女兒都沒這麼好命,憑她也配。「那丫頭不過是庶出,還是侍妾所生,又怎麼配得上大當家呢?大當家可要仔細考慮清楚。」
聞言,邢阜康目光往她一掃,看穿蕭氏狹隘自私的心態,分明就是見不得侍妾所生的女兒嫁得好。「無論是嫡出或庶出,只要我點個頭,五姑娘便是我的正室,邢家二房的大女乃女乃。」
「是啊,咱們大當家定會好好對待五姑娘的。」王朝奉幫腔。「更何況他對五姑娘一見鐘情,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庶出,否則不會親自登門提親了。」
周老爺不免驚訝。「一見鐘情?莫非大當家見過韻娘?」
「自然不曾見過……」邢阜康不禁覺得王朝奉在這件事上頭,有些使力過頭,連「一見鐘情」四個字都搬出來,生怕自己不肯娶妻似的。不過要是讓周老爺知道自己的閨女在外面拋頭露面,讓男人瞧見了,總是不太好,于是換個說法,也可以順便試探周老爺的反應。
「因為五姑娘曾經讓人拿了一塊地藏王菩薩像的繡品來到當鋪典當,正巧讓邢某瞧見,說是一見鐘情並不夸張,打听之下,得知出自五姑娘之手,能繡出這麼精細的作品,想必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加上又尚未論及婚嫁,便請來吳媒婆,希望能說成這門親事。」
周老爺嚇了一大跳。「大當家說她拿繡品去典當?」
「听說五姑娘因為是庶出,日子過得十分辛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見他似乎毫不知情,邢阜康有意無意地把矛頭指向蕭氏,無論是做生意,還是娶妻,一旦決定的事,就不容許有人從中阻撓,橫生枝節。
「你是怎麼苛待韻娘的?居然讓她得靠典當繡品過活?」周老爺震驚又難過地瞪著妻子,都怪他太疏忽,沒有留意到女兒受了委屈。
蕭氏臉上不禁一陣青一陣白。「老爺……我……」她要是早點曉得這件事,說什麼都要阻止,免得傳出去丟人現眼。
他真覺得愧對這個庶出的女兒,險些掉下老淚。
「周老爺,這就叫做緣分,光靠一塊繡品,就把兩家的緣分連了起來,這可是地藏王菩薩親自作的媒……」吳媒婆連忙開口附和,連神明都扯上了邊。「能有大當家這麼一個好女婿,就是作夢也會偷笑……」
「老爺,咱們這算是高攀了,那丫頭也沒什麼本事,只有那張臉蛋好看,能夠唬一唬人,要是真的嫁過去,萬一鬧出笑話,又怎麼對得起親家?」蕭氏不但不認為自己不對,還故意貶低韻娘,把她說得一文不值,好讓對方打退堂鼓。
「我看還是把她許配給寅成,終究是自己人,就算將來真的犯錯,蕭家也會看在咱們的面子上,再給那個丫頭一次機會。」
周老爺不禁怒瞪著妻子,直到此刻才認清她是永遠不可能會善待韻娘,更不會祝福她有個好歸宿。
「難道還有比咱們大當家更好的女婿人選?」王朝奉明知故問。
他連忙駁斥。「當然沒有。」
邢阜康用言語施壓。「那麼周老爺還在猶豫什麼?是認為邢某並非真心?」
「當然不是……」周老爺大聲澄清,只是想先問過女兒的意思再說。
而王朝奉接著又動之以情。「為人父母者,最大的希望不就是女兒能有個好歸宿,一輩子吃穿不愁,又被夫家的人疼愛。」
這番話讓周老爺想到蕭寅成,早就耳聞他平日喜歡上青樓狎妓,也不肯讀書上進,注定與功名無緣,要是真的嫁過去,肯定會受委屈,加上女兒又寧死不嫁,不如答應親事,這麼一來,他也不用再左右為難。
周老爺大聲地說︰「好,我答應!」
「老爺!」蕭氏失聲叫道。
吳媒婆頓時眉開眼笑。「周老爺果然是個聰明人……」就說天底下沒人會笨到把這麼好的親事往外推。
「老爺,我看這門親事……」
周老爺露出少有的強勢口氣,不再猶豫不決。
「就這麼決定了!大當家就盡快派人前來下聘。」再怎麼說,韻娘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豈能不為她著想,就當做是彌補他們兄妹這些年來所吃的苦頭和委屈,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這下可把蕭氏氣到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