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雨
距離夏天更近了。
敖浪在這天早上又來到白府,自從白璐的母親過世之後,他更是天天來看她,就為了跟白璐說上幾句話,想知道她心情好不好。
他甚至在心里想,白璐的母親都已經過世,白璐心里也不再有牽掛,或許自己可以施點法術,讓所有的人都不記得有她的存在,那麼便可以自由地帶走白璐,藏在一個隨時見得到的地方,這樣的念頭在敖浪腦中也愈來愈強烈。
待敖浪站在屋檐上,正好見到走在廊下的白璐,便悄悄地跟在後頭。
白璐並沒有注意到敖浪來了,她直直地往姊姊居住的院落走去,因為母親不在了,姊姊便是和自己血緣最深的親人,也更希望姊妹倆能夠多多相處,不要等到了失去對方時才來後悔。
「我可以進去嗎?」來到姊姊的寢房外,白璐先將門扉推開了條縫隙,把頭探進屋里問。
「進來吧。」正在讓婢女幫她試穿新衣裳的白瑛淡淡地睇了妹妹一眼。
白璐笑嘻嘻地走進房里。「只剩下半個月,姊姊就會繼任為巫女了,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因為娘已經過世四個月了,不能再拖下去,必須讓下一任巫女繼任,這已經是白家的傳統,所以舅舅他們便挑了個好日子,選在下個月初五來舉行儀式。
「巫女不過是個頭餃,沒什麼好大驚小敝的。」白瑛一臉不以為意。
「可是……」白璐才要開口解釋巫女對白家的重要性,眼角無意間瞥見被人隨意放在桌案上的紫色香囊時,表情轉為驚訝,本能地伸手去拿,就因為八歲那一年,母親病倒了,所以她曾經偷偷地把它從祠堂拿出來,好向應龍大人求雨,自然也就認得它了。
「這東西為什麼放在這兒?」她小心地捧在手上問。
白瑛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那是娘在臨終之前交給我,就一直擱在那兒,忘了拿回祠堂放了。」
「姊姊怎麼可以忘了?這里面放的是應龍大人的鱗片,是很要緊的東西,不能亂丟。」白璐有些不高興姊姊這麼輕忽大意。「萬一不見了怎麼辦?」
「腰身這里裁得不太順,另外肩膀也縫得不夠好,記得幫我跟師傅說一聲,一定要快點改好……」白瑛試穿之後,又跟婢女交代了幾句,便換回原來的襦裙。「好了,你先下去吧。」
婢女抱著要修改的衣裙,福身退下了。
「姊姊!」見白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白璐難得這麼生氣。
「你怎麼跟娘一樣都相信這世上真有應龍的存在?」白瑛悻悻然地瞪了她一眼,逕自倒了杯剛沏好的茶水來喝。「祖先雖然是這麼說過,不過都已經三百年了,也沒人真的見過應龍,連娘也沒有——」
白璐急急地插嘴。「是真的有應龍大人!」
「那麼你叫他出來讓我瞧上一眼,沒親眼看到的東西,我可是一點都不相信。」白瑛啜了一口茶水。「我只相信自己眼楮看得到的。」
「自己眼楮看得到的?」白璐在口中重復。
「沒錯!譬如權勢、地位和財富,這些榮華富貴才是我看得到的東西,也是我真正想要的……」白瑛態度倨傲地說。「只要成為巫女,別人不會因為你是個女子,敢在你面前無禮,更不用說還得敬重三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巫女可以招贅,不必跟一般女子一樣,終生得看丈夫的臉色過日子,就算丈夫想要納幾個小妾進門伺候,也不能吭氣,否則就會被扣上善妒這個帽子了。」
「可是……不一定會那樣……」看著比自己貌美又聰明能干的親姊姊,白璐發現自己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她,覺得好陌生。
白瑛斜睨妹妹的眼神像是在取笑她的無知。「只要招了夫婿進門,他就得听我的話,要我反過來听男人的命令,我可忍受不了那種事,所以才會希望娘把巫女的位置傳給我。」
「但是應龍大人是真的存在,八年前北方發生旱災,後來就是應龍大人去施的雨,這是真的,我沒有騙你……」如果姊姊能夠看見應龍大人,說不定就會相信了,白璐心里這麼想。
她往上翻了一個白眼。「那不過是湊巧,剛好就下雨了,跟你口中的應龍大人一點關系也沒有。」
白璐看著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紫色香囊。「應龍大人要是听到姊姊這麼說,一定會很失望的。」
「我懶得再跟你爭這種無聊的事,總之巫女的位置是我來繼承,相不相信也是我的事。」白瑛擺了擺手。「你就幫我把東西拿去祠堂放好了。」
「好。」白璐自然願意擔起這個任務。
白璐很謹慎地捧著紫色香囊,往祠堂的方向走。
「姊姊就要成為巫女了,可是她卻不相信真的有應龍大人……這件事還是別讓應龍大人知道,否則他會難過的……」她自言自語地說。
在屋檐上听到姊妹倆對話的敖浪,不由得在心中冷嗤——
傻丫頭,別人相不相信,我可是一點都不在意,只要你相信就夠了。
敖浪只在意白璐的想法。
當敖浪尾隨著來到供奉著自己畫像的祠堂內,看著白璐輕手輕腳地將紫色香囊放置在神案上的器皿中,就怕傷了里頭的鱗片,那慎重的態度,讓他的嘴角不禁泛起淡淡笑意。
「這畫是誰繪的?一點都不威風,根本不像我。」他出聲說。
白璐嚇了一大跳,轉過身見到敖浪,有些心虛地問︰「你……你來多久了?」
「剛到。」敖浪撒了點小謊。
她吁了口氣,幸好沒讓他听見姊姊說的話。
「我可比這幅畫上的應龍神氣多了。」他不太滿意地瞪著畫像說。
「听我娘說祖先留下的畫曾經不小心被燒毀過,所以這兩、三百年來又陸陸續續地找了畫師重畫過幾幅,也就愈來愈沒有原本的感覺了。」白璐眼波流轉地笑了笑。「自然是本人最英俊好看了。」
「這還用說。」敖浪面上微紅,撇開英挺的臉龐,不想讓她瞧見。
「原來應龍大人也會害羞。」她捂唇笑說。
「我什麼時候害羞了?」他狠狠地瞪著她。
「剛剛臉紅的時候。」白璐愈笑愈大聲,馬上轉身跑出祠堂。
「看我吃了你!」敖浪有些惱羞成怒,變回了應龍模樣,還張大嘴巴,作勢要將她一口咬下去。
白璐突然不跑了,轉過嬌軀,笑睇著眼前這只帶翼的應龍,巨大的體型站起來可比屋檐還要高,她不怕敖浪會真的吃了自己,反倒舉高小手,模著他的下顎,表情無比地憐惜。
這個溫柔的動作讓敖浪一怔,也像是被催眠般,就這麼慢慢地趴在地上,由著她撫模,那馴服的模樣就像是被豢養的寵物。
「我這輩子都不嫁,會一直陪著應龍大人的……」白璐許下諾言,在自己有生之年,都會跟他在一起。
敖浪深深地、深深地看著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可是他的心又好疼,不過這種疼是感動……也是開心……還有一種連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那究竟是什麼?
「就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相信,因為應龍大人就在我的面前。」她柔柔地說。
他緩緩地閉上眼皮,享受著這溫暖的撫模,胸口也被情感給脹滿了。
白璐收回了小手。「姊姊……她下個月就要正式成為巫女了,以後若得要跟應龍大人求雨,可別不理她了。」
「你真的不想當?」敖浪掀開眼皮,定定地看著她,想知道白璐內心里真正的想法。
她垂下眼簾說︰「我不想跟姊姊爭,那會壞了姊妹之間的感情。」原本的確是沒想過要當的,可是方才听了姊姊那一席話之後,有些動搖了,不過眼看下個月初五就要到了,說什麼都太遲。
這話的意思是白璐其實也有意願,只是礙于彼此是親姊妹才不得不放棄了。
「就為了這個原因?」
「我想娘也不希望見到我和姊姊為了這事吵架。」她淡淡地說。
「我明白了。」對敖浪來說,白璐才是他中意的人選。
「謝謝。」以為敖浪是答應她的要求,她綻開燦爛的笑靨。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敖浪痴痴地看著她。
「這句話听起來太沉重了,不管什麼事,要是真的不行,你一定要跟我說,不要太勉強。」白璐叮嚀地說。
「嗯。」他模稜兩可地答應了。
不需要白璐去跟她的姊姊爭,只要她的姊姊主動放棄就好了。
這太簡單了。
★★★
棒天一早——
敖浪走進了白瑛的寢房,端著用過的碗筷出去的婢女剛好從他身邊經過,沒有人看到他,自然也包括白璐的姊姊了。
「一個無知的凡人,自然看不到我了。」敖浪嗤之以鼻地說。
只見白瑛拿出一只木盒,在燭火下打開蓋子,里頭裝滿了這些年來收藏的玉鐲子、珍珠、瑪瑙,這些都是她討好那些大官的夫人所送的,每當房里沒人的時候,就會拿出來把玩一番。
「只有這些看得到的東西才是真的,什麼應龍?那不過是傳說中的東西,又沒人見過,真是有夠笨的,居然會相信那種事……」白瑛嬌啐地說。
在她身旁的敖浪扯了下嘴角。「哼!愚蠢的人是你。」
待白瑛把玩夠了,又把木盒子放回床底下,才轉過身,敖浪手指一比,將她定在原地。
「……既然你喜歡的是權勢和地位,那麼嫁進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應該最適合你,也不會吃虧,而你妹妹白璐相信我的存在,可比你有資格當巫女,所以現在就去告訴她,說你不想當巫女了,想要早一點嫁出去。」說完,敖浪又一個彈指,讓白瑛像是失了神般,直直地步出房外。
這樣就行了,他也跟著穿牆而出,掠向半空中,俯睇著下頭的動靜。
「……你對她做了什麼?」一個少年般的嗓音不期然地迸出。
就見一名外表看來只有十二、三歲模樣,卻有頭白發的少年出現在敖浪身前,怒氣沖沖地質問他。
「族長不是在閉關修煉?」敖浪見到對方來到,眉頭也跟著攢緊,知道他必定會阻止自己想做的事。
敖洌瞪視著他。「我再不出關,你就要闖下大禍了,任意操縱凡人的想法,改變他們的命運,這是不被允許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在她身上施了法術。」
「那又如何?」他一點都不在乎。
「敖浪,這是犯了天規,難道你不想回到天上去了嗎?」敖洌差點氣炸了。「咱們已經等了一千多年,就快成功了,不要在這緊要關頭節外生枝。」
敖浪兩眼還是緊緊盯著底下的白瑛,也要防止族長壞了他的計劃。「我不在乎多等個幾百年,甚至回不了天上。」
「你到底是怎麼了?」他大吼一聲。「平時就算再怎麼任性妄為,也不至于如此失去理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敖浪冷冷地回道。
敖洌根本無法和他溝通,于是決定先看看是怎麼回事再說。
就見白瑛已經來到妹妹居住的院落,而見到姊姊居然會主動來找她,白璐有些意外,也相當高興。
「姊姊請坐,來找我有事嗎?」她笑問。
白瑛臉上原本沒什麼表情,不過在見到妹妹後,突然沖著她直笑,讓白璐有些受寵若驚。「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突然不想當巫女了,當巫女又有什麼好處?要是真的發生了乾旱,上天又不肯下雨,還得去對著看不見的應龍求雨,光用想的就覺得好笑……」
「可是真的有應龍大人,姊姊不要不相信……」白璐心急地說。「我……我去求應龍大人,看能不能讓姊姊看到他……」
白瑛笑睨妹妹一眼。「我才不想看到什麼應龍,只想嫁個有權勢的丈夫,享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所以巫女還是由你來當,我這就去跟舅母說。」
「姊姊……等我一下……」白璐被姊姊前後不一的說法和態度給搞糊涂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一頭霧水,她還是趕緊追上去,跟著姊姊一塊兒去見舅母,而這個決定來得太突然,也讓白家亂成一團。
「……這個白家就是以前你跟我提過,曾經救過你,還贈予對方應龍鱗片的那個白家後代?」敖洌花了一點時間才回想起三百年前的那段往事。「記得你也說過為了報恩,只要他們向你求雨,你一定會實踐諾言。」
「就是那個白家。」敖浪口中回答著,不過目光則穿過了屋檐,落在此時一臉納悶不解的白璐身上,只關心她一個。
「當時我就嚴正地警告過你,上天沒有派雨師到凡間來降雨,必有祂的用意,咱們不去干涉……」他又重申一遍。「看來你也沒把我的話听進去,還明知故犯,玉帝到現在沒有責罰,或許就是念在你曾經是他最疼愛的應龍。」
「那對姊妹呢?」看著敖浪听若罔聞的表情,敖洌一個頭兩個大了。
「我會自己處理,族長還是回去繼續修煉吧。」敖浪可不想有個人在耳邊不停地嘮叨羅嗦。
敖洌听他直趕自己走,愈覺得不妙。「你是為了姊姊還是妹妹才這麼做?看你一直盯著妹妹,難道真是為了她?」
沒空回答族長的問題,敖浪只顧著下頭的狀況,只見白瑛堅持不當巫女,還要讓給妹妹白璐,更主動請舅母盡快幫她選一門親事好嫁了。
「姊姊真的不想當?」白璐沒想到才過了一晚,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白瑛口氣十分堅定地說︰「當然是真的,還要請舅母幫我跟舅舅說一聲,對方一定要是官家少爺,家族在朝中更要有勢力,這樣才算得上門當戶對,不過我只想當正室,不做小的,這就是我的條件。」
「呃……好……等你舅舅回來就跟他說……」舅母愣愣地應道。
「那就麻煩舅母了。」說完,白瑛轉身便走了。
舅母小聲地問著身旁的外甥女。「你姊姊……她到底是怎麼了?不想當巫女就算了,還這麼急著要嫁人。」
「我也不知道。」白璐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眼看目的達到了,敖浪勾起一邊的嘴角,這才覷向身旁的族長,冷傲地笑了笑。「我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只不過稍稍改變了下她們的命運,若玉帝真的要責罰,盡避來就是了,我可不怕。」
「你……」敖洌為之氣結。
敖浪的視線又隨著白璐的腳步而移動了。
「經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有哪個凡人讓你這麼用盡心機,這麼重視過?敖浪,別對凡人動了心,甚至……」敖洌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一臉莫名地問︰「甚至什麼?」
「沒什麼。」敖洌不想說出口,就怕真讓自己說中了。「你就不能少讓我操一點心嗎?」
對于他的憤慨,敖浪還是無動于衷。「我可不需要你來操心,免得頭發更白了,到時全怪到我頭上來。」
敖洌像是被踩到了痛腳,暴跳如雷地吼道︰「我就是喜歡白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