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王爺 第6章(1)

她的眼楮並非完全失明,在艷陽之下,可以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憑借這點模糊的影子,她沿著綠牆徐行,來到事先約好的地點,看見吳大早已等在那里。

「公主——」吳大見了她,垂首恭敬道。

「先生不必多禮,當心隔牆有耳。」魏明嫣低聲提醒。

「是。」吳大道︰「我已借口回鄉修建祠堂,因路途遙遠,暫不帶女兒同行,明兒個一早啟程。公主可有什麼話要我帶給皇上?」

「先生身為宮廷樂師,如今卻要深入敵後,承擔危險,真是辛苦你了。」

「公主千萬別這麼說,要論危險,無人能比公主。」吳大擔憂,「我這一去,剩公主留在此地,實在不能讓人放心。」

「魏明倫不會對我怎樣的,」她淡淡一笑,「就憑這張臉。」

憶起當年他對雪姬的態度,她就知道,與嫣公主酷似的「月女」絕對讓他無法痛下毒手。

「公主打算下一步如何行事?」吳大問。

「找個與他獨處的時機,殺了他。」驚天動地的決定,卻用平緩的語氣道出。

沒錯,殺了他,這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

她不是什麼月女,不是善良單純的歌女,她,是還魂復仇的鬼。

那一天,她落入山崖,幸得樹枝牽絆,留下一條性命回到宮中。皇兄之所以隱瞞她還活著的事實,是因她身懷另一個巨大的秘密,恥于面對世人。

她被皇兄送到行宮療養,一年前才稍稍恢復康復。而行動自如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志替皇兄奪回江山。

她扮作歌女,在洛水之上與仇人相遇,故作素未謀面,一切只為行刺的目的。

這三年來,霽朝已不知派了多少刺客前來冉國索取魏明倫的性命,卻都失敗身亡。他身懷武功,且護衛周全,想接近他並非一件易事。

她知道,唯有自己親自出馬,才有勝算的把握。因為,處于內疚,即使他識破她真正的身份,也不會對她怎樣。

但就這張面孔,就能讓他怔愣好一陣子。

「公主,您別冒險,在我領來援軍之前,千萬不可躁動。」吳大叮囑。

「你放心,我不會跟他拼命的,」她淺笑,「別忘了,京城還有我的牽掛。」

是啊,她的牽掛,她的巨大秘密,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一直在想如何要他的命,若近身行刺,我非他對手,若是用藥,他的膳食有專人品嘗後才引用,而且,听聞他房中機開諸多……」魏明嫣偏頭沉吟,「不過今晚他邀我共進晚膳,我會趁機打探,尋一個最適當的法子,一擊即中。」

她暗淡的眸中閃過一絲寒意,從前天真無邪的公主斷不會有這樣的眼神,是他,將她變成恐怖的厲鬼。

「公主保重,微臣此次回京,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必定返回。屆時援軍到達,會放飛杜鵑鳥鳴示。公主若听到窗外有杜鵑叫聲,便知道我等來了。」吳大又道。

魏明嫣點點頭,不再言語,轉身沿途返回。

綠牆便充滿青草的氣息,卻無一朵芬芳。奇怪,她本以為,這里至少會栽有夜曇。然而,視野中,一片枯燥的綠色。

幽曇山莊,跟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吳姑娘,請停步。」

罷剛邁進這所謂虞帝的寢宮,便有婢女將她攔住。

「跨進這道門檻的人都得搜身,這是規矩,姑娘別在意。」攙扶她的嬤嬤在耳邊輕聲解釋。

魏明嫣點點頭,大方張開雙臂,任對方上下模索。

一陣窸窣作響之中,忽然有人怒喝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

眾婢女慌忙跪下,沉默不敢言。

「魏國夫人吩咐的……」嬤嬤戰戰兢兢答。

「呵,」魏明倫冷笑道︰「難道她以為一個盲女能對我不利嗎?」說著,他伸出手,親手攙住魏明嫣,換了溫柔語調,「別理她們,咱們走。」

這樣的低語,從前她曾听過無數次,每次都心尖感動,覺得他是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然而,現在听來,卻這般假惺惺,讓她全無感覺。

原來愛情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心死。

她抿唇微笑,任由他牽著,坐到案幾旁。

屋內燭光明亮,她可以看到杯碗的影子,密密麻麻擺了一大桌子,散發勾人食欲的熱香。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隨意點了些。」魏明倫笑道,替她往碗里夾了些菜肴。

雖然看不真切,但她能聞得出,那是照「嫣公主」的喜好做的。

他是在試探她嗎?

她提筷,淺嘗兩口,並不贊美,亦不討厭,保持平淡的表情讓他看不出端倪。

這瞬間,她听到一陣悅耳的鈴聲,叮、叮叮……似乎自窗欞處傳來。

她的心尖不由得微微顫動了下,雖然,容顏依舊鎮定。

風鈴。

沒錯,當年她從宮中帶出來的風鈴,原來他一直保留著。

听到這聲音,就無比懷念那時無憂的好眠。那以後,她再也沒用睡過一天的好覺……

「公子的寢室中也掛有風鈴?」與其讓他看出破綻,不如自己主動開口,「這是姑娘家才喜歡的玩意吧。」

「听出來了?」他凝視她,「我還以為你從小目盲,不認得這東西。」

「怎麼會呢?小時候,我家里也有一只,娘親買的。」她澀然一笑,「可惜早就壞了,否則也算個紀念。」

「我這只……也是個紀念。」魏明倫神色忽然黯淡,「我夫人留下的。」

「哦?」魏明嫣故作詫異,「公子的夫人已經去世了?」

「不,只不過她在鬧脾氣,一直不肯見我。」在他的腦中,有種執著的信念,總覺得那個他虧欠的女子還活著。

哪怕她再恨他,恨得要殺了他,他也希望她活著。

「她不肯回來,公子卻可以去找她啊。」魏明嫣試探道。

「找不到……這三年來,我傾盡全力一無所獲……」他的笑容中泛起苦澀,「假如她回來,我會告訴她,當年是我錯了,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她,也毀了我們的緣份,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所有的東西來交換……」

「所有的東西?」她故意道︰「就算變成街頭乞丐、失去身家性命也舍得?」

「無怨無悔。」他當下答覆。

「公子與夫人如此情深,令人羨慕。」說實話,他那番言辭讓些許感動鑽入她的心里,但她不確定這是肺腑之言,抑或騙她現形的謊言。

「吳姑娘似乎從來沒听過我的家境來歷。」魏明倫突然道︰「不好奇嗎?」

「公子肯定是富貴之人,」她笑答,「說不定並非商賈,還是王侯公卿呢。」

「哦?」他只手支頷,「何以見得?」

「公子談吐不俗,且那日在洛水之上,能將人船只攔下、盤查身份,顯然與官府有點關系。還有,方才公子與婢女們交談中的一句話,讓我更加確定。」

「哪句?」

「那些婢女說,搜身是魏國夫人讓她們做的。雖然小女子不明白魏國夫人是何人物,但想必並非普通婦人吧?」

「呵,你果然聰明。」他不確定,她是猜出來的,還是早已明了,「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只王侯公卿呢?」

「那能是誰?」她答得坦然,「難道是皇帝?」

他沉默,尋思半晌,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這個話題,忽然大門處轟然響動,慧益闖了進來。

「公子——」她逕自道︰「方才吳姑娘沒被搜身嗎?別忘了,這是規矩,一旦破例一次,別人就會跟著學。萬一公子有個什麼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

「吳姑娘目盲,可以網開一面。別人難道也目盲?」魏明倫蹙眉,「規矩是我寫的,現在我也可以改!」

「這麼說,以後盲人出入這兒,能免除搜身?」慧益眉一挑。

「沒錯。」

「那也得先證實吳姑娘確實目盲才行啊!」遲暮的臉上忽然泛起詭笑。

「女乃娘,你什麼意思?」

「我只是懷疑吳姑娘的視力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說的。因為今天中午,有人看見她獨自在花園里散步。」

「什麼?」魏明倫俊顏一凝。

「當然了,倘若多年失明之人,心聰耳敏,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也是有的。可那日我與吳姑娘說話時,她處處要我攙扶,況且她初搬進這園中,人生地不熟的,怎能獨自一人閑逛?」慧益咄咄指出疑點。

魏明倫不語,看向那個依然神色自若的人兒。只見,她端起茶來,淡定的飲了一口。

「嬤嬤說得沒錯,今天中午,我的確獨自去園中走了一遭。」

「你……」這爽快的承認,倒讓強勢的進攻者遲疑。

「我是去見我父親,他就要回鄉修祠堂,半個月不能見了,總得去送送。」

「怎麼不讓人陪你呢?」慧益道。

「嬤嬤也說了,我初來乍到,又不是什麼尊貴的身份,小小一個憐人,老要麻煩別的姐姐,誰都會不耐煩吧?」

「你還沒回答我——既然目盲,為何能來去自如?」

「因為,」她頓了頓,莞爾道︰「今天中午太陽大。」

「什麼?」慧益瞪眼,「這是什麼理由?」

「我確實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假如光線足夠明亮。嬤嬤那日與我在園中說話時,似乎是個陰天,所以我什麼也看不見,只好勞煩嬤嬤扶著。」

慧益霎時語塞,「你說的不算!」

「你還想怎麼著?」魏明倫不耐煩了,「吳姑娘不是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嗎?」

「公子,還是得請大夫來替吳姑娘診斷診斷。若她說的是實話,那老身自行掌嘴,若所言有虛,還請公子將她送走!」

「到底有完沒完!」魏明倫喝道︰「要請大夫也得等明天吧?總得讓人把飯先吃了!」

「公子恕罪,大夫就在門外候著呢。」

「什麼?」他倏地站起來,「女乃娘,你最近行事益發自作主張,別忘了,到底誰是這兒的主人!」

「那位大夫可難請了,是刑神醫。」慧益徐徐揭曉。

這個名字讓魏明倫不由得一怔。

「公子,多年不見,不想會會老夫嗎?」說話間,刑神醫呵呵笑著,已掀簾而入。

「刑神醫……」魏明倫從愕然中恢復,拱手道。

「自從三年前一別,公子再沒來找過老夫。公子難道忘了,那淚穴必須一年一封,否則會失效?」

「我沒忘。」他低聲回應。

「呵,老夫可是想念公子的重金想得緊啊,這會兒一听聞公子府上又遇奇難雜癥,便趕來了。」

「刑神醫,就是這位姑娘目盲,想請你瞧瞧。」慧益奸計得逞,泛起笑意,將他引到魏明嫣面前。

「這個姑娘?」刑神醫神色一凝,「公子,她與令妹長得好像啊,不過這眼角多了一顆藍痣,倒是判若兩人了。」

「這不是咱們家小姐,不過的確長得相似。」慧益從旁道︰「這姑娘可憐,自幼失明,還請刑神醫找個治愈的法子,要不年紀輕輕的,多可惜。」

「自幼失明?」刑神醫沉吟道,「敢問姑娘是如何失明的?」

「我爹說,哭得太多了。」

「哭?」他打量她,「嗯,不錯,眼角的淚痣應該也是哭得太多留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原因?」

她搖頭,輕輕回答,「我不記得了……」

不,她記得,死也不會遺忘。

她的失明,除了眼淚作祟,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原因——被太陽熾傷。

她記得有一陣子,她總是仰望天空,在晌午陽光最最強烈的時候,凝視雲間不動,直至大滴大滴的眼淚如雨傾盆。

她故意的,她想這樣弄瞎自己的眼楮,誰讓她有眼無珠呢?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害了皇兄,害了祖宗留下的社稷,瞎,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為什麼他看不出他的虛情假意,一次又一次在猜測中依舊選擇信任?她要這對眼珠還有什麼用?

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她的心也就靜了,反而有活下去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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