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沒料到她突發此言。
的確,有些話是該說清楚,一味回避,營造虛假的夢境,現實如冰冷刀刃,遲早會將人刺醒。
「殿下與狄國公主結親,不過三年光景,」楊元敏哽咽道︰「為何就轉而對另一個女子甜言蜜語?都說男人天性薄涼,我從前只是不信,現在倒算見識了。」
她從哪里學來這套刻薄的挖苦?只是,此刻,不刻薄不行。
她自認無德無能,無才無貌,憑什麼能得到他的青睞?若說棠州一番相處讓他輕松愜意,猶如品嘗餐後小菜,動了娶她的念頭……可終究不能長久啊。
未來後宮佳麗三千,她靦腆膽怯,又無家勢背景,拿什麼去跟別人爭呢?
莊漣漪那樣的女子都得不到他三年的垂愛,她就不怕他移情?
齊大非偶……齊大非偶……千古名言。
令狐南彷佛完全明白她這萬千心思,力臂一張,密密合合貼緊她的身體,柔唇就觸踫在耳邊,低語道︰「元敏,不要擔心,我真的只喜歡你一個而已——」
他該怎樣對她解釋,與狄國無可奈何的聯姻,他與莊漣漪三年相敬如冰,連手都沒踫過……
她會相信嗎?她會覺得是為了騙她而編的奇譚吧?
「可我不能做妾……」終于,她道出最關鍵的梗阻,「我在我娘臨終時發過重誓,此生絕不與人為妾。」
「什麼?」他一怔。
「要嘛,我就做正室。要嘛,終生不嫁。就是不能為妾。」楊元敏一字一句像要刻在他心頭上似的,「否則,來世為娼為盜,無顏去地下見我娘親。」
他的雙眼一下就紅了,听見這樣重的毒誓,他忽然心疼。
「我娘就是小妾,她與爹爹自幼相識,本是爹爹的丫頭。後來,爹爹顧及門楣娶了正妻,卻對我娘念念不忘。那一年,大夫人小產休養,我娘去伺候爹爹,兩人情深不能自抑,便有了我……世人都說,我娘是狐媚轉世,勾引了爹爹,日夜咒罵她,可是,要不是當初我娘主動退讓,顧全大局,爹爹早跟她私奔了,大夫人哪里還能進門呢?」
他擁著她,听她敘說陳年舊事,腰間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想安慰,卻無從安慰……
「我娘說,天下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妾。」楊元敏已經淚水漣漣,「做了妾,無論你再多的痴情,也被人當作笑談,無論你愛得多深,別人也會覺得你貪財、自私、惡毒、紅顏禍水……我娘說,寧可為娼,不要做妾!」
令狐南只覺得肺里吸進了黃昏的涼氣,足底極冷極冷,听到狠絕的話語,比親眼見到魔魅更令人恐怖。
「表哥——」她終于又這樣喚他,依舊無比溫柔親昵,可他听得出,這是在跟他訣別,「難道我讓你休了狄國公主娶我嗎?那我成什麼了?你又成什麼了?可我又不能做妾……表哥,你放了我吧……」
這樣懇切哀戚的語氣,听在他耳里,化為針一般的刺痛,聲聲不忍。
此刻的她,就像在受苦刑,若他再不解救,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他發現,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這瞬間,他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為兩人的未來找到一個萬全之策。
「好……」令狐南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道出這一句,「我放你走……」
他同意了?為何沒有驚喜,她的心中,只有悲傷泉涌?
「不過,你臨走前,可否答應我一件事?」他輕吻她的秀發,無聲無息,無跡無痕。
「什麼?」無論什麼,她都答應。
「再替我繡一樣東西——你的繡像。」他哽咽道︰「將來,你不在的時候,可以讓它陪我。」
楊元敏想點頭,可稍微一低眉,淚水就嘩嘩淌在他的肩上,濡濕了一大片……她只能一動不動,在他懷中,化為石像。
令狐紫細碎的步入寢宮時,楊元敏正在榻上安睡。
她喝了一碗安神藥,整個人倦得很,太陽還沒落山便睡去,直到听見窗外的打更聲,還有這急促的腳步。
「公主?」睜開眸子,看到令狐紫竟立在床邊俯瞰,她一驚,連忙撐起身子,「你回宮了?」
這兩天,她也曾向宮人打听過這刁蠻公主的消息,他們說,公主與風侍衛私奔,至今未歸。不曾想,對方卻忽然出現在這咫尺之地。
「狄國跟我們……開戰了。」令狐紫坐到她榻前,忽然嘆一口氣。
「什麼?」楊元敏一愣,「為何?」
「為了你啊。」她淺笑作答,「二哥要與莊漣漪仳離,狄國國君听後大怒,命莊漣漪的兄長親率人馬攻我邊境,洗恥雪恨。」
「仳離?」天啊,他要休了莊漣漪?為什麼?為了她嗎?
為了不讓她做妾,心甘情願嫁給他,不惜出此下策?
「楊姑娘,」令狐紫繼續道︰「現在齊朝上下都在議論紛紛,說你紅顏禍水,媚主害國。他們若是看到你容貌平平,還不知會怎樣感慨呢——」
「公主就是為這回來的?」楊元敏明了直問。
「二哥有難,我怎能不歸?當年,我一手將他扶上太子之位,現在也不能坐視他身陷危機而不顧。」令狐紫抿唇說︰「楊姑娘,我對你沒有成見,說真的,心里還有幾分感激與佩服,可是……事關國家安危,我也只好對你無禮了。」
「公主是希望我離開太子吧?」她懂得,一個小小女子,哪里能比得上齊朝的太平?就算令狐紫對她再愧疚,也不得不親自出手。
「我料想二哥會將楊姑娘囚禁在宮中,」令狐紫忽然掏出一個荷包,「這里有一些迷香,足以讓整個東宮昏睡半日,你使用時掩住口鼻可無事。出了這東宮大門,你一直往西便可以看見我替你備好的馬車。楊姑娘,我勸你先別回棠州,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別讓任何人找著,等戰事平息了再說。」
楊元敏楚澀一笑,伸手接荷包時,卻有些遲緩。
本來就是要離開令狐南的,為何,此刻卻有萬般不舍?他待她的痴情,實在出乎她的意料,讓她似有巨石壓在心口,喘不氣來。
「元敏,不可!」一個高大的身影掠過來,將荷包一把奪去。
亦誠?
她萬萬沒料到,再次相逢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亦誠仍舊那般熟悉的感覺,只是她看他的眼神,不再脈脈含情。
「風哥哥,你干什麼?」令狐紫刷地站起來,「把荷包還給我!」
「阿紫,做人不能這樣自私……」風亦誠一張俊顏抽動,「我們已經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麼資格讓她再犧牲?」
「我已經做過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她冷冷答,「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將你送還……」
「你說什麼?」風亦誠大受刺激,「阿紫,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首先是齊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令狐紫雙眼含淚,「若我欠楊姑娘的還不清,除了將你奉還,我還能怎樣?」
「夠了!」楊元敏只覺得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了。為了她嗎?一切都是為了她嗎?曾幾何時,她變得如此重要,關系一個國家……
她不要這樣的關注,不要自己毀了一對夫妻的婚姻後,又毀了另一對情人的幸福。她發現,原來在這世上,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個人。
「亦誠——」她上前,輕緩地將荷包從他手中取出,「是走是留,讓我自己決定吧。」
四下悄然無聲,果然,他尊重她的選擇。
她望著寢宮角落,那里,令狐南早已令人備好的繡架,只等她開始繡像……
呵,這是他的緩兵之計,故意讓她去做這件費時的功夫,以便他與狄國鬧清糾紛,與莊漣漪成功仳離。
他,如此用心良苦,為何她沒能早點察覺?狡猾!
咒罵中,她的心中帶著一絲的甜蜜,還有更多的苦澀與酸楚,五味雜陳地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