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瑩愣住,沒料到居然會有這番告白。
「所以,我特意打造了這支簪子,做為生日賀禮,希望我倆能盡棄前嫌。」他遞過禮物,目光忽然變得真誠,深切得像秋天的潭水。
「貝子,瞧你說的……」東瑩發現自己舌頭有些打結,「這麼客氣……」
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懇切地對她說話,宮里的人都怕她,遠離著她。
「喜歡嗎?這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晃動手中的綠簪,轉動角度,讓陽光可以更加明亮地照耀其上,展現色澤。
「這是什麼玉?」東瑩睜大雙眸,不由得被這美麗的簪子吸引,「碧玉嗎?」
不對啊,這綠色雖能與碧玉媲美,然而晶瑩通透,像極了她在額娘宮里看到的西洋玻璃珠。
「這是源于雲南的一種新玉,名喚翡翠,」玄鐸答道,「目前還沒什麼人知道。」
「這麼說,仍便宜貨嘍。」東瑩玩笑地挑眉。
「應該說,是無價。」他從容一笑,「世人暫時對它不熟悉,但我斷定,五十年內它必然被當世認可,超過羊脂玉。」
「五十年?」東瑩不禁莞爾,「好,那我就等五十年,看看你的話是否在唬弄人。」
「其實美玉就像女子,」他忽然意味深長地道,「起初生在山野,不為世人所識,唯有慧眼才能看出它的價值連城。」
這話,是特別對她說的嗎?不知為何,其中寓意她隱約有些明白。
「多謝玄鐸貝子,這禮物我收下了。」她盈盈一拜,鄭重還禮道。
「這簪子是我特意要匠人保持原色,款式是最簡單的,沒雕琢任何花樣,」玄鐸嘴角輕揚,「就像——我初見格格你時的感覺。」
人人都說他是紈子弟,空有俊美外表,月復中如草莽,但此時此刻,東瑩卻覺得,在這嘻笑的外表底下,卻隱藏著一顆細致入微的心,聰慧的目光跳月兌世俗羈絆,見解獨到。
這件小小的禮物,讓她意外地,對玄鐸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姊姊,你可來了!」
才跨進沁音閣的大門,就見她那寶貝妹妹——和婉固倫公主,笑盈盈迎了上來。
她與和婉,都是忻貴妃的女兒,不同之處在于和婉是乾隆所出,而她是忻貴妃在入宮前與不知哪個男人的私生。
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以額娘再嫁之身,居然能得到皇帝的寵愛,貴為貴妃,並且乾隆還愛屋及烏,把她這私生女收養在宮中,不曾有過半分刁難,實屬千年罕見。
她也曾問過額娘,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何許人也,可額娘諱莫如深,要她不必多問,並說遺忘過去是對未來最好的保護,弄得她更加迷惑。
「皇阿瑪和額娘都等急了,」和婉上前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姊姊,快來!」
說實話,她們姊妹,從小到大,關系都十分……微妙。
表面上一團和氣,親昵相稱,但畢竟身份敏感,平靜如水的潭底,時常掀起不為人知的波瀾。
比如此刻,就算和婉再怎麼緊握她的手,她亦感到那掌間的冰冷,彷佛千年寒峰,不曾融化。
「給皇阿瑪、額娘請安——」繞過屏風之後,滿桌酒宴香氣撲鼻,她垂眸拜道。
「怎麼來得這樣遲?」忻貴妃故意責備,「害你皇阿瑪等了好一陣子了。」
「沒關系,」乾隆呵呵笑道,「今兒個是東瑩千秋之喜,天大地大,比不過咱們的小壽星大。」
「回皇阿瑪的話,」東瑩低聲答道,「女兒本應早些趕來,只是途中遇到了玄鐸貝子。」
雖然乾隆不介意,但她還是有必要解釋清楚,所謂伴君如伴虎。
「哦?」乾隆不由得好奇,「玄鐸這孩子又找你麻煩了?還記得你們小時候,一見面就打架!」
「皇上,哪有一見面就打?」忻貴妃連忙幫女兒開月兌,「不過就一次而已,兩個孩子年紀小不懂事。」
「這回玄鐸跟你說什麼了?」乾隆問。
「回皇阿瑪的話,」東瑩取出那支翡翠簪子,「他忽然給女兒送來生辰賀禮。」
「哦?」乾隆笑道,「這孩子真是古怪,按說,你們也沒什麼來往,哪兒來的這番盛情?」
「哎呀!」一旁的和婉猛地叫道,「原來是這支簪子!」
「怎麼,你見過?」忻貴妃側目。
「額娘,前幾日女兒不是出宮玩去了嗎?」和婉抿嘴笑,「逛了幾間京城里的首飾鋪,好巧不巧,就遇到玄鐸貝子,當時,他正在打這支簪。」
「這麼巧?」乾隆眉一挑。
「女兒當時問他,這簪子是送給誰的,你們猜猜,他怎麼回答。」和婉故作神秘地道。
「怎麼回答?」乾隆與忻貴妃豎耳聆听。
「他說——是送給未來媳妃的。」和婉言畢哈哈大笑起來。
乾隆與忻貴妃一怔之後,亦笑出聲來,同時看向東瑩,「這麼說,玄鐸這孩子是對你有意了。」
東瑩瞪大眼楮,連連擺手,「不不不,一定是弄錯了,他……他只是為了小時候的事向我賠禮而已。」
「藉口吧,」和婉道,「事情都過去十年了,有什麼禮可賠啊?是趁機跟姊姊你親近吧?」
「我真的……真的跟他沒什麼……」東瑩只覺得百口莫辯。
「皇阿瑪,方才你不是說,姊姊已經二十有二,該尋個婆家了嗎?」和婉趁機道,「既然玄鐸貝子如此種情姊姊,不如就下旨成就一段良緣,如何?」
「朕確有此意,」乾隆頷首,「東瑩啊,想咱們滿人從前十二、三歲就成親了,如今你二十有二,難道想做當年的葉赫老女?我看玄鐸這孩子不錯,雖然不如其兄長勤奮努力,但處事態度逍遙超逸,有閑雲之姿,朕對他還是十分欣賞的。貴妃,你以為如何?」
「東瑩一向是臣妾的心病,」忻貴妃嘆道,「也不指望她能風光大嫁,但求有一個歸宿,臣妾余願足矣。」
天啊,這是怎麼了?婚姻大事,不問她的意見,亂點鴛鴦譜?
從小到大,她的所愛、她的所想,到底可曾有人真正關心?以為給她豐衣足食,按部就班安排余生,便算厚待她了嗎?
如果她想隨隨便便嫁人,又何必等到二十二歲?
「皇阿瑪這樣疼姊姊,不如也疼疼女兒我吧,」和婉撒嬌地依進乾隆懷里,「女兒也想要一個額駙。」
「哦?」乾隆不由得被逗樂,「難道,你也有意中人了?」
「女兒想跟姊姊永遠在一起,所以——」眼波流轉,讓人不安,「不如把女兒也嫁到查哈郡王府上吧!」
「怎麼,你也喜歡玄鐸?」乾隆霎時糊涂了。
「女兒哪敢跟姊姊搶男人,」和婉一笑,「皇阿瑪忘記查哈郡王的長子——納也貝勒了?」
彷佛天外傳來轟然雷聲,東瑩身子驟然一僵,半晌難以言語。
納也和婉……也種情納也嗎?
「據說有高僧給納也那孩子算過命,說他命中不該早娶,要過二十五歲以後,方能成親。」忻貴妃道。
「今年他恰好二十五了,」和婉急忙表示,「皇阿瑪,就把我和姊姊同時嫁到查哈郡王府上吧!雙喜臨門,親上加親,豈非世間極樂之事?」
「不錯,不錯——」乾隆連連點頭,「如此朕和你額娘,心上的大石算是放下了。東瑩,朕這就封你為和碩公主,封玄鐸為貝勒,讓你與妹妹一塊兒成親,如何?」
這是在問她嗎?明明是聖旨,卻問她的意見,讓她如何回答?
她等了這麼久,就等著納也跨過二十五歲這道坎兒,為此不知錯過了多少王孫公子的青睞,推卻無數良緣……臨到頭來,卻被別人搶先一步,摘到枝頭的花朵,教她此刻情何以堪?
很想鼓起勇氣,道出真心所想,但她發現,內心如此怯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是卑賤的私生女,留她一條活路已算上蒼的仁慈,她有什麼權利挑三揀四,與天之驕女相爭?
讓她嫁入查哈郡王府,今生能夠遠遠地看著納也,她亦應該知足了吧?
東瑩只覺得,有一絲絕望的寒意,自足底生根,變成窒息的長藤,向周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