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夜不歸 第5章(2)

只見客棧隔壁一間名叫源榮行的大商行里,突然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弱中年人被打了出來,那中年人憤憤不平地叫嚷道︰「陳老板,我給你的都是最好的種米,卻用五分錢收我一斤,你不要欺負我不懂,這些錢到北方,連一顆米都買不到……」

「吵什麼?」商行里腦滿腸肥的陳老板走了出來,「告訴你,這南日城就是老子的源榮行最大,價格老子說了算,你就算賣別人也沒人敢收,知府到了這里還要敬我三分!老子五分錢收你一斤米已經是高價了,再吵我連一分錢都不給你!」那中年人自然不依,當街與陳老板吵得更大聲。

而這陳老板似乎真如自己所說,是有些勢力的,街上的行人只是遠遠看著,沒人敢出來伸張正義。

申伯延看得眉頭都皺了起來,在京城里比這陳老板錢多勢大的人多了去,都沒人敢這麼囂張,足見這南方官商勾結嚴重到了什麼程度。

只是一個眼神,沈祿就知道他的意思,笑吟吟的起身往樓下去。

就在陳老板要往瘦弱中年人的身上補一腳時,一把折扇輕而易舉地將他給擋住。

「你是誰?敢管老子的閑事?」陳老板大吼一聲抬頭,卻見到一個笑臉迎人的公子哥兒,看來紈褲味十足,不由得更加不悅。

「外地人,你別以為有幾個錢到南日城就可以裝英雄!不該你的閑事別管,否則我……」

「否則你怎麼樣?」沈祿仍是笑容不減,但他身後卻出現了兩個彪形大漢,都是丞相府的侍衛,隨便一個都有能單手舉起百斤大石的怪力,那壯碩身形,嚇得陳老板話都說不下去。

「哼!我……我不跟你說了!老羅你快滾!這次算你幸運,下回老子不做你生意了,看你還能跟誰哭去!」陳老板知道自己拿沈祿沒辦法,便把氣撒在瘦弱的中年人身上,然後灰溜溜地鑽回了商行,還立刻搭起門板關起門了!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看大爺衣著是京里來的吧?為了救小的,害大爺得罪了陳老板,小的真是……」瘦弱的中年人又是激動又是愧疚,都不知道要擺出什麼表情了。

沈祿卻是由他的話中听出了端倪。這個中年人雖然外表窮困土氣,卻能認出京城服飾,還知道北方物價的情況,恐怕不僅僅是個南方鄉巴佬。

要了解南方官僚貪污腐敗的情況,必能從此人口中問出些什麼,于是沈祿用扇指了指客棧二樓窗口,笑道︰「不用謝我。幫你的人是我們公子,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說出來……說不定你會有一個咸魚翻身的機會!」

中年人姓羅,名叫羅大毛,本身是北方津城出身。由于津城是京城的外港,兩城交流頻繁,所以羅大毛也對京城之事了若指掌。

然而軒轅王朝在先皇時由盛轉衰,由于政策的缺失,津城的物價飛漲到了極點,羅大毛一家子生活不下去了,他便想著變賣房產,移居到南方買下一大塊土地,做個農戶自給自足都比在北方汲汲營營快活。

結果到了南方,地是買了,家也安了,卻發現這里的貪官比北方還可怕,由于天高皇帝遠,南日城的林知府幾乎可說是土皇帝了,貪贓枉法、欺男霸女無所不來,這種情況在新皇上任之後更是嚴重百倍。

原本申伯延要實施一連串新政,羅大毛即使在官商句結欺壓之下,也捺著性子等著好日子,但最近又听說丞相被奪權了,那些佔著茅坑不拉屎的權臣又開始橫行霸道,林知府更是囂張到了極點,羅大毛也快忍不住,幾乎都想去投奔南方巫族了。

「既然你知道源榮行官商勾結不公平,為什麼又要和這陳老板做交易?」申伯延擰著眉問。

「因為小的內人最近生病了,族人也有些身體不太好,大伙兒沒力氣耕種,田都廢耕了。這樣下去不行,所以小的才連種米都拿出來,想去換點錢。雖說今年南方盛產,源榮行之前還以五十分錢收一斤米,沒想到現在居然剩五分錢收一斤,簡直是欺負人啊!」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莊稼像被糟蹋了,羅大毛說得怨氣沖天。

「更別提現在南日城被源榮行把持,米只能賣給他們,他們這不等于強搶還不準你叫救命嗎?」

申伯延的表情越發凝重了起來。「現在北方干旱,一斤米可是漲到了天價的五十兩,足足是他們買價的一萬倍!而南日城米只能賣給一家,等于源榮行囤積了所有廉價收購的稻米。你說今年盛產,但我記得戶部的奏折卻是說,南方今年稻米產量不足,所以遲遲無法將稻米北運救災,只能坐看米價節節升高……」

「這間源榮行是什麼來歷,讓那陳老板可以一手遮天?」沈祿听了羅大毛的話同樣很火,但他更在意的是南方居然亂到連一家商行都能當大王了?

「源榮行是南日富商出錢合資的,由林知府罩著,陳老板只是其中掌權的管事。他們控制著南日城的物價,所以勢力龐大,而且我們都相信,這肯定有北方京城大官與其勾結,否則怎麼會什麼都查不到……」羅大毛說到激動處,他方才被陳老板踢到的地方一個抽痛,還讓他的臉扭曲了一下。

「真敢講啊……」沈祿打趣地一笑,「你說得這麼露骨,不怕我們舉發你,將你送給林知府領功?」

「這位公子一臉正氣,必然是個有勢力的大人物,或許更是特地為我南方官吏亂象而來,我羅大毛雖然是個鄉野村夫,但看人還是有分自信的,否則公子剛才也不用救我了。」羅大毛說著,居然就跪了下來,方才被石子地磨破的膝,現在更是血肉模糊。

而他跪的方向是直直對著申伯延,足見他所謂一臉正氣的公子,指的就是申伯延,讓沈祿好氣又好笑起來。

「你倒是會認人,直接跪了正主兒。怎麼他一臉正氣,我們其他人就一臉邪門嗎……」

「不是的……」羅大毛一下子懵了,「公子自然也是英俊瀟灑……」

「那可不!」沈祿得意地一笑,「你既相信我們,我們自然會替你辦到好。」

「辦到好?我還吃到飽兼網內互打哩……」瞧沈祿那副囂張的樣子,樓月恩忍不住本噥起來。

「吃到飽?網內互打?」羅大毛再次傻了,這群公子夫人明明說的是京城話,他怎麼好像听不太懂。

樓月恩向沈祿挑了挑眉,偏偏不解釋。他不是很厲害?自己去理解啊!明明是她老公該耍帥的時機,卻讓他搶了過去,她可看不下去了。

沈祿扇子一張,若無其事地喝了一杯茶道︰「吃到飽呢,就是夫人見你面黃肌瘦,賜你一桌藥膳,她可是出了名的女神醫,包你吃到飽!至于這網內互打……嗯嗯,等到那林知府等人落網後,就讓他們互打,也讓你們這些百姓消消氣……」

「噗……」這下換樓月恩一口茶噴出來,沈祿真會瞎掰啊……

「好了,別逗他了。」申伯延現在對南日城的情況也有了些了解,更是加強了他一定要整頓好南方的想法。「沈祿說的沒錯,情況已經這麼嚴重,我無論如何都會插手,你放心吧,此事必然給你個交代。」

「謝謝兩位公子!謝謝夫人!」羅大毛叩了幾個頭,再起身時,臉色突然有些遲疑地道︰「這位夫人,可是近日在南方贈醫施藥的女神醫?能不能求夫人替內人看看?她前幾日下田後,就高燒不退,身上也出了奇怪的疹子,請了幾個大夫都看不好,部分村人好像也開始有同樣的癥狀……」

樓月恩原本還很鎮靜,但听到羅大毛的形容,她俏美的臉蛋表情也漸漸沉重了起來,一股難言的危機感隨即升起。

「我看……這南方的混亂情況,可能會比我們想像的棘手多了。」

而申伯延與沈祿習慣了她活潑嬌蠻的模樣,哪里曾看過她神情如此凝重?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這下子,事情似乎更不妙了。

一群人又出了南日城,城外是一大片的稻田,如今正是稻綠之時,微風吹過一片草浪,令人心胸也開闊起來。

而這耕作一大片稻田的農戶們,都集中居住在南日城西邊的一個村落。村里雖是平凡的磚瓦泥屋,村民也偏瘦弱,但至少比起北方那種土地龜裂、路有餓殍的情況好多了。

不過回想起南日城里那種繁榮的樣子,還有陳老板那奸商身上的油都快流到地上了,足見在這南方一隅官商欺民多深!

羅大毛將眾人迎進了他的小平房里。這是一座老舊的泥屋,里里外外還算整齊,只是桌上櫃上的灰塵,說明了此間的女主人恐怕很久沒有空擦拭了。

「寒舍簡陋,不堪入目,請各位見諒……小牛,還不快擦擦桌椅,客人來了!」羅大毛連忙叫家中晚輩拿條巾子拍了拍灰塵,然而這一拍卻揚起了滿天塵埃,眾人咳成一片,比不拍還要慘。

「無妨,先看看夫人的情況。」待塵土落地,申伯延揮了揮手,解了羅大毛的尷尬。

「那好,我讓人扶她出來……」羅大毛連忙叫方才闖禍的小牛進去扶人。

熟料,樓月恩突然攔住了那壯得像只小擰的孩子。「小牛,先等等。羅夫人現在應該身體虛弱,難以行走吧?很可能還高燒不退,身上長了疹子要好好看護,如果磨擦到衣服破裂,可就難治了。」

「夫人真是神醫!我內人的情況確實如此!」憂心忡忡的羅大毛臉上終于出現一絲喜色。

說得準才糟啊……樓月恩在心中暗道,與申伯延交換了個眼神,這眼神中的沉重與憂慮,卻是難以啟口。

「我進去看看吧,你們待在外面……呃,我是說房子外面,沒事別進來。」說完,連小牛的帶路她都拒絕,逕自進了內室之中。

因為她一句話,眾人又全移到了屋外,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不明白她在搞什麼鬼。

「能把丞……把公子你轟出來,也只有咱們夫人做得到啊!」沈祿打趣地道。

由于不想嚇到這些純樸的村民,申伯延要求眾人不要以官餃相稱,所以他現在就成了沈祿口中的公子。

而他毫不在意,出了房門後,竟氣定神閑地立在院落中曬起太陽。「她會這麼說,必然有她的道理,我們只要等候結果就好。」

「你真的很寵她,她嫁給你,是因為錢士奇與皇上的陰謀,想不到你竟如此信任她?!」沈祿好奇了起來,他現在是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和申伯延說話。

申伯延沉吟了一下,才坦然道︰「因為她不是樓月華,她是樓月恩,樓月華的孿生姐姐,樓玄的大女兒。」

沈祿臉色微變。「這……這是欺君之罪啊!正直如你,居然沒有辦了她?」

「我早就知道了,在成親那日之前,我就查明了樓月華逃婚,由月恩代嫁。」申伯延面不改色地說出了一個驚天大秘密——連樓月恩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你還娶?難道你……」沈祿腦子一轉,突然明白過來,搖頭笑看深謀遠慮的好友。

「你該不會一開始就看上人家女兒了吧?我看就算那樓月華沒逃婚,你也有辦法讓樓家把樓月恩嫁給你吧?」

「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月恩也不知。」申伯延並不回答,但一直波瀾不興的臉色,竟也微微不自然起來。

沈祿直視著他,突然像明白了什麼,詭異地笑了起來,有些事情盡在不言中,丞相追求起女人來令人不知不覺,才是最高境界啊!

這方正打著舌戰,另一方倒真像要打起仗來,羅大毛的叫喝聲突然由後頭響

起,接著他持著一支棍棒擋在申伯延兩人面前。

迎面而來的,是幾個衣著光鮮的男子,看他們也不像官,身上也不是官服,可除了自帶幾名武師,後頭還跟著十幾名捕快,一群人聲勢浩大,態度囂張。

「你們……孫老頭,你們想做什麼?」羅大毛明知道是螳臂擋車,但仍堅持護著申伯延兩人,他絕不能讓貴客在他的地盤上受到委屈。

「做什麼?我們來這村子買稻米啊?有生意上門,你該跪下謝恩才是,這是什麼態度?」為首的華衣男子便是孫老頭,他是源榮行的管事之一,專司這類欺壓百姓之事,威風得很。

羅大毛听到他說的話,氣得手上的棍子抖得都快拿不穩。「今年的米還沒收成,村里儲存的早就被你們收購光了,我自己昨日連種米都讓你們陳老板給訛了,你還來買什麼米?」

「這個我不管!總之我們源榮行要向你們這村子買五百斤米,你們死也得給我湊出來,這是十分之一的訂金,十日後老子會再來。你們知道的,如果十日後老子取不到貨,你們這村子如此破舊,到時候燒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說完,孫老頭象征性地丟下一兩銀子,拍拍衣擺就要走。

「熳著!」沈祿在旁從頭看到尾,這次還真算開了眼界了,「十兩銀子要買人家五百斤米,不從還威脅要燒房子,強買強賣到這種程度,還真是囂張到沒邊了!」

要知道在京城里有申伯延鎮著,百姓都還算奉公守法,偶爾有一兩個不長眼的鬧事,也是不管背景很快就抓起來,哪可能看到如孫老頭這般公然搶劫的?

「你是誰?關你什麼事?」孫老頭不屑地看了沈祿及申伯延等人一眼,冷哼了聲。

外地人?外地人來這貧窮的破村子做什麼?

「路見不平,自有人拔刀相助——」沈祿才想出風頭,卻馬上被人打斷。

「拔你個頭,我馬上讓你連刀都拔不出來!」說完,那孫老頭一揮手,一干武師與捕快立刻朝沈祿及申伯延沖了過來,拔刀就要亂砍一通。

他是來要米的,既然這外鄉人自己送上門要讓他立威,他也懶得廢話。

羅大毛見狀臉色大變,舉起棍子就要豁出這條命跟他拚了,這時一直沉默著的申伯延,突然冷冰冰地開口道︰「你們听到了?要做到讓他們連刀都拔不出來!」

一聲令下,一直在後頭蓄勢待發的丞相府侍衛全動了起來。這群人雖然對南方有些水土不服,但以前都是真正上過戰場的士兵,武功高強戰力十足不說,更有一股子殺氣與悍勁,真要動起手來,一個比一個狠。何況這一路上平安無事,他們也閑得有點發慌了,現在正好動動手腳。

一群精兵對上烏合之眾,高下立判。孫老頭帶來的人,一個照面就全被打翻,還有的甚至直接扔下武器求饒,狼狽至極。

「這麼快就解決了,真沒勁。」侍衛頭領踢了踢地上那嚇得半死的捕快,不屑地回到申伯延身旁。

「你們這群外地人,竟然敢毆打官差……」見人退去了,孫老頭緩過氣,一張老臉變得猙獰不堪。

「你是官差嗎?什麼官?」沈祿打斷了他的話。

「我……老子不是官差,但他們是!」孫老頭指著一地東倒西歪的捕快。

「你不是官,憑什麼號令捕快?我合理懷疑你們是假扮的!既然是假的官,那打你們也只是剛好而已。」沈祿笑嘻嘻地道。

「你你你……你一個外地人這麼愛管閑事,老子絕對讓你出不了南日城方圓……」

「哼!」申伯延突然重重一哼,孫老頭立刻像老鼠遇到貓一樣,脖子一縮,什麼話都縮了回去。

「滾!不想死就別讓我再看見你。」申伯延淡淡地道,那久居高位的氣勢一散發出來,就讓其他人不敢造次。

他知道為難一個孫老頭是沒有意義的,南方的官商勾結、貪污腐敗,是根本的問題,沒有他擬定的新政配合,這種情況只會更惡化。所以他懶得跟孫老頭多說什麼,把人趕走就是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哼!你們給我記著!老子……老子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們就死定了……」孫老頭跑得遠遠地撂下狠話,但陡然看到申伯延犀利的目光,頓時腿一軟差點又跪了下去。

「走!我們走!」這下他真的不再羅唆,帶著一群人跑得比飛的還快,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終于走了。」沈祿搖了搖頭,笑著對申伯延道︰「公子果然霸氣十足,光出個聲音就比我說了一堆話還嚇人啊!」

申伯延有些沒好氣地道︰「不管我再怎麼霸氣,他們一定會再回來,這種人沒有受到真正的教訓,是不會罷休的。」

沈祿點了點頭正要答話,樓月恩正巧由屋內走了出來。她方才在屋里什麼都听到了,亦是氣憤難平,看著遠去的孫老頭等人,插口道︰「回來又怎麼樣?這群人要敢再回來,我一定把他們嚇得哭出來!」

「喔?你有辦法?」沈祿倒是好奇了。

想不到樓月恩臉蛋兒一沉,凝重地道︰「我沒有辦法,但她有辦法。」

她指了指後頭的房子,里頭只剩羅大毛的妻子一人,其他人都被樓月恩趕了出來。

「我方才診治了一下羅夫人,已經確定她得的是痘瘡,也可說是斑瘡,若以你們的說法,就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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