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策(上) 第7章(1)

在「懷風莊」的隸屬之下,有不少的商號,這在其中有一處總號,負責指揮調度,除了重大事項的裁量之外,還有學小闢,也就是學徒的培養,也都是在這里完成初段,再分派到各分號去。

這幾天,喬允揚忙著接見從各地來的相與,「龍揚鎮」位處中原與朱蜃兩國的交界,說起來是中原的地域,但是,朱蜃國的人卻出入頗多,還有遠從西方各國經絲路而來的人才。

他們之中有人是異教徒,有人是醫者,或者是工匠、通譯、釀酒師,有人懂建築,或是擅制磚瓦,甚至于還有人是制作彈藥的高手,這些人來到「龍揚鎮」,大半都是慕喬允揚之名而來,他們听說對于有才之人,他向來不吝手筆,因為得到善待,所以這些高手都甘心為他所用。

「找個機會試試這些人的身手,檢驗一下他們做的東西,看他們是否如同自己所說那般厲害。」

喬允揚與幾名手下從內院走出來,還不到總號的前堂,就見到一群人圍在穿堂前議論紛紛,伙計們看見他到來,絡繹為他讓路。

這時,他瞧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背影,不過,那縴細的身子此刻穿的不是尋常漢女子衣衫,而是一件金橘色牡丹花連枝紋路的立領窄袖胡服,甚至于學起男子穿長靴,如絲般的長發松挽成墮馬髻。

「風爺。」郭秉寬是總號的掌櫃,他知道主子剛才與幾名手下在屋里議事,不敢過去打擾,此刻見到他到來,不禁松了口氣。

夏侯容容听來人是他,笑著回眸瞅他,一臉狡黠的笑意,似乎在等待他會有什麼好玩的反應。

但她等了好一會兒,只見他沉靜地盯住她,一語不發。

「怎麼?不好看嗎?」

夏侯容容被他盯得渾身不對勁,回身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衫,以右手拉了拉左邊的窄袖,不太明白他為何要用這種眼光看他。

「你穿成這副模樣做什麼?」喬允揚揚手,示意身旁的手下可以先行離開,走到夏侯容容面前,唇畔勾著抹淺笑。

「當學小闢,穿胡人的衣裳活動比較方便。」夏侯容容見他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陰沉,忍不住笑得更加燦爛耀眼。

「你說當什麼?」

「學小闢。」她不吝以甜美好听的嗓音替他重復,「又或者你可以稱我為小闢或學徒。」

「我知道學小闢,我是問你為什麼要當學小闢?!」喬允揚伸手為她拉整了下豎起的衣領,很勉強才捺住性子,柔聲道︰「你是‘懷風莊’的莊主夫人,怎麼會成為學小闢?這成何體統?」

「對,‘懷風莊’的莊主夫人不可能是學小闢,而我現在是學小闢,所以,你要說我不是‘懷風莊’的莊主夫人也可以!」說完,夏侯容容扯開他的大掌,轉身踱開,懶得再理他。

喬允揚知道她不高興的理由,因為他竟然以「懷風莊」莊主夫人的身分來壓她,這是她現在最最不想承認,也最不想被提醒的身分!

「郭掌櫃,我不準你收她當小闢。」他轉頭對郭稟寬命令道。

「風爺,如果您能打消夫人的念頭,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說不就是不,與她的意願無關。」喬允揚渾厚的嗓音里多了一股霸氣,不容許任何人有異見。

但就在此時,夏侯容容走到他的身後,軟聲笑道︰「誰說與我的意願無關?我說,郭掌櫃非得听我的話不可。」

「為什麼?」他回過眸,挑起眉睨她。

「因為,就如同你說的,只要你把我當成你的女人,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他們的主子,他敢不听我話,就是瞧不起主子,那依你說,他該不該死?」

「你這是存心與我拗上了?」她當小闢的舉動,是存心與他之間的爭執不快搬上台面,鬧得眾人皆知嗎?

殊不知,夏侯容容懷的才不是這份小器心思,但今兒個被他兜頭潑了冷水,惹得她心里不高興,「我不管,我就是要當小闢,從今天起,我就要在這里當差學習,郭掌櫃,你說,現在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請夫人……不,請容小闢自便,要做什麼都可以。」在喬允揚過來之前,郭稟寬已經見識到他家夫人刁鑽的功力,實在不想再領教。

「好,那我自便了!」

說完,夏侯容容瞪了「她男人」一眼,調頭就走,跑跳的動作因為身穿胡服長靴而顯得分外靈活。

喬允揚沒忽略過她那抹「懶得理你」的眼神,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對著郭稟寬沉聲問道︰「知道夫人為什麼突然興起要當學小闢嗎?」

「回風爺,听老譚說,是為了假銀錠的事情,最近在幾個地方都傳出收到‘鼎銀’的事情,雖說‘鼎銀’里至少還有六程的真銀在,但比起足紋的九九程銀,還是差了不少,很多商家做了大筆生意卻是血本無歸,夫人說她想查出幕後的真凶,說辛辛苦苦做生意的人,絕對不能夠被那些歹人給害到活不下去。」

聞言,喬允揚默聲一語不吭,轉眸望著夏侯容容兩只手不知道擱在背後磨蹭些什麼,但一雙澄濫若水的美眸卻是直直地朝他這方向投過來,一抹淺笑冉冉地躍上他的唇畔。

他心想,若她生就于武學世家,說不準會是個鋤強扶弱的俠女吧!

明明那身子骨如此縴細,根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卻總是想拉人一把,見不得有人在她的面前受苦。

「好,若真如此,倒也好。」他淡聲答道︰「你們就幫著她吧!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做,我心里也正想看看,剛好趁這個機會,讓我瞧瞧夏侯家的表小姐究竟有幾分真本事!」

深夜里,從夏侯容容所居住的「知風堂」里還亮著燈火,也同時傳出了申吟,那是略帶著一點悲慘與痛苦的嗚咽聲。

夏侯容容沒哭,她只是覺得難受,趴伏在床榻上,讓婉菊在她的身上涂著膏藥,「在背上多涂一些,好痛。」

「好好好,小姐,你的手肘紅紅的,疼嗎?」婉菊把買來的膏藥為主子涂上厚厚一層,看見她兩只手肘已經快被自己捉破皮,紅得只差沒出血。

「你說呢?」夏侯容容回眸,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抓了好痛,不抓又好癢,我現在全身都很難受,對了!腿,還有腿,也多涂一點。」

說完,她撩起褲管,指著小腿肚要婉菊幫忙涂藥。

「小姐?!」婉菊看清楚狀況,不由得驚聲尖叫。

「婉菊,你小聲一點啦!」夏侯容容捂住她的嘴,可不想讓她大驚小敝,被喬允揚給發現她這一身慘狀。

其實,渾身干癢得難受也不是她自個兒願意的,說起來也不算是示弱,但她就是不想在他的眼里顯得可憐兮兮,被迫要接受他的幫助!

而且,說不定他根本就幫不上她的忙,何必被他白白給同情了?!

「可是小姐你的腿……也快被你抓破皮了!」婉菊又驚又憐,想她主子一身細皮女敕肉,如今卻是除了臉蛋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有著紅色的抓痕,簡直就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因為兩條腿也都會癢啊!」說著,她又忍不住想伸手抓,最後是被婉菊眼明手快地逮住手腕,說什麼都不讓她踫到自己已經脆弱不堪的肌膚。

「小姐,我求求你,你就別再抓了!婉菊給你多涂點藥膏,明兒個我去問溫陽,看他有沒有什麼好法子可以止癢。」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跟溫陽那家伙交情變得有多深,但他是喬允揚的手下,要是他知道了,肯定會去告訴他主子,所以,婉菊,你要敢去透露一字半句,小心我饒不了你!」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就是了!」婉菊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她這主子的刀子嘴,不知情的人听了還以為這位主子有多壞心,其實,跟在主子身邊的這些年,她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誰敢說她半句壞話,給她半點臉色瞧,主子就會揪著她一起去把公道討回來,想那些年崔嬤嬤與崔容蓮在夏候家作威作福時,她難免會受到一點波及,不過,她的主子就是有辦法讓這對母女下場比她難看!

「快點!涂多一點,你再不涂藥上去,我可是要開始抓了!」

「好好好,我涂!你別抓,千萬別抓。」

「快點!」夏侯容容忍不住哀聲催促道。

「好好!」婉菊連忙應聲,挖起厚厚的膏藥往主子的背以及腿涂抹,想她一身嬌貴的身子要受這折騰,眼淚就差點要掉下來。

夏侯容容伏在床榻上,忍住渾身的痛癢,沒再吭半聲。

她不允許自己想太爺爺、想夏侯家、想京城,就怕想了,心里會變得軟弱,怕自己要怨太爺爺為什麼鐵了心不要她!

她閉上美眸,讓自己想該如何查出究竟是哪些人拿「鼎銀」來騙商家,她想要是能揪出凶手,不知要多大快人心呢!

她唇畔勾起一抹微彎的笑痕,仿佛已經可以預見那一天的到來……

「你這小表是跟著我做什麼?」

大街上,人來人往,夏侯容容定住腳步,轉回頭,雙手擦腰,斂眸瞪著面前這個跟了她一整路的小表頭喬裴意。

當然,在喬裴意的後頭還跟著溫陽與婉菊,不過,他們一個是喬允揚派來保護她安全,另一個則是她的貼身婢女,不像喬裴意是不請自來,還大搖大擺在她身後從頭跟到尾。

「我听說小娘在查‘鼎銀’的事,我覺得自己可以幫小娘的忙,也想知道究竟誰是幕後真凶,所以就跟來了!」

今年才八歲的喬裴意個頭約莫到夏侯容容的肩膀,神似喬允揚的眼眉此刻漾著笑,看起來似乎頗喜歡她這位小娘。

「你叫我什麼?」

「小娘。」

「誰是你小娘?」

「你。」

听到他最後斬釘截鐵的回答,夏侯容容忍不住心里冒火,但仍舊掛住淺笑,略偏嬌顏,「是你阿爹要你這麼喊我的?」

「不是,阿爹說喊你小娘,你肯定要生氣的。」

聞言,她在心里冷笑,喬允揚這男人真的當她肚子里的蛔蟲當上癮了!而令她生氣的是,他幾乎是每說必中,儼然真在她肚子里住餅一樣!

「既然你知道我會生氣,又為什麼要喊我小娘?」

「因為我賭你說不定……不會生氣。」他說完,低頭斂著眼眉,那逆來順受的模樣,似乎在等她開口罵人。

夏侯容容原先真的已經打算罵他了,不過見他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想他娘親下在身邊,阿爹又一心想要迎娶別的女人,他才幾歲的孩子而已,眼下這情況只怕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吧!

「算了!」她輕哼了聲,轉過身再度提起腳步往前走。

喬裴意沒等到預料中的責罵,略感訝異地抬起頭,看見她遠走的身影,急忙地追趕上去,不由得在心里笑想道,阿爹果然是阿爹!在小娘面前裝可憐樣,她真的就罵不下去了呢!

他們一路走訪了幾家「懷風莊」旗下的商號,小販小商則不問,因為能收到「鼎銀」的商家,大多有一定的生意規模,要不,光一錠銀子,尋常的小攤販可能要賺上大半年才行,根本就不可能有本錢把銀子給兌開。

幾個商號掌櫃早就收到總號的通知,所以夏侯容容人才到,他們已經都做好準備,凡是她有問題,他們就必定回答,絕不隱瞞。

因為在行前就與喬允揚有過約定,她答應不說出自己的身分,免得讓人知道「懷風莊」的夫人當小闢,存心要教外人笑話。

對于他的小心眼,夏侯容容頗不以為然,卻不知道他有更深一層的盤算,當日,他將她擄回「龍揚鎮」時,那浩大的陣仗人盡皆知,可是,他卻沒教人知道,他所擄回的女子就是當日逃親的夏侯容容!

而她主動當小闢,更是遂了他的心意,如今,人們盡知「懷風莊」來了一個模樣極美的容小闢,因為莊主吩咐特別照顧而顯得身分與眾不同,卻沒有人將她與夏侯容容聯想在一起。

「小表,在問過那麼多人之後,你心里有什麼想法?」在回程的路上,夏侯容容不經意地開口,問向喬裴意。

小男孩眨眨眼,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頓了頓,才道︰「我想,應該不只是一人所為,因為他們形容拿銀子來兌的人樣子都不同。」

「嗯,不過,幕後主使者應該都是相同的。」

「為什麼小娘可以肯定呢?」

听他又喚「小娘」,夏侯容容沒好氣地撇了撇女敕唇,卻沒反駁,只是繼續說道︰「因為那銀子的底面火色俱是相同,估是同批做出來的,想來應該是來試試反應,我現在怕追得不緊,那歹人會見好就收。」

「要是捉不到人,那我們不就白費力氣了嗎?」

「是我白費力氣,你是來鬧來跟的!」夏侯容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又開始覺得手臂干癢,曲起一只手背,輕輕地摩擦另一只手的前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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